人生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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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Mark)正在壮年,四十不到,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紧。
马克是两年前招进我们公司的客户经理(Account Manager), 刚进公司时,默默无闻,不过是公司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中的一个。马克出生于俄亥俄州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身高不足六尺,敦实厚道的样子,貌不惊人,乏善可陈。但马克的口才了得,善于言谈,无论你是什么样背景的人,三言两语,都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丝半点共鸣而让你不自觉地兴奋。
作为客户经理,马克成天价在各地飞来飞去,很少在本部办公楼。他初来乍到时曾趁新人培训的机会到各个办公室走动和自我介绍。因为在他报到时见过一面,再加上他似乎对我很有好感,在我的办公室盘桓良久,我们居然聊得很入港。
“韩国人?”他问。我理解,这一带韩国移民是亚裔的百分之九十,而且我个头高。
“不,中国人。”我礼貌地微笑。
“好,不然我还以为你是人造美女,看来你是货真价实的美女。”
“什么?”我的笑容开始僵硬。 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咨询公司,是很讲究政治正确的(politically correct)。别说这个公司的法律顾问就是个韩裔,就算没有这么个大韩子孙在上头,说这话也是大大地不妥,真不知道他是口无遮拦,还是来头大,肆无忌惮。虽然暗下里,我也不禁飘飘然于他的恭维。
“我的一个小哥们是韩国人,他说在韩国,除了身高,只要露在外面的身体部位都能改头换面,圣诞节的礼物卡都可能是美容手术预付卡。”说完,他哈哈大笑,“你是北京人,上海人,台湾人,香港人?”
“北京人。”我暗自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许多中国的城市,不象典型的从小地方出来的美国乡村男孩。
“真的,”他的眼睛烁烁放光,“我太太就是北京人。”
“哇,太巧了,你是新婚燕尔?”
“对。北京人见多识广,我太太很会吃海鲜。” 我几乎要捧腹喷饭,这算什么评价?
“是真的,她能五分钟吃掉一只蓝螃蟹。” “我也行。”我莞尔。
“所以说北京人厉害嘛。你不知道,我大学毕业离开俄亥俄才第一次吃海鲜。”
“开玩笑吧,鱼也没吃过?”我大跌眼镜。
“只吃过冷冻的烤鱼条(fish sticks),跟烤面包条味道差不多。我们那是小地方,就两三百户人家,离农场近。每当农场杀牛的时候,我妈就会去排队买半头牛回家,放在大冰柜里,能吃半年。这样省不少钱,其实在当地,我家还算是殷实的。”
“哇!”我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想起那首歌,‘小城’(Small Town)。”我没话找话。
“真是小城,谁都认识谁,谁家有点事,比如未婚先孕,全城都知道。没有有色人种,小时候我爷爷饭前祈祷就是,谢谢上帝,没让我们生为黑人。虽然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黑人。”
“天!”我几乎晕旋,这种言论是不见容于这种公司的,我的预感是,此人不会长久,早晚会被请退,这种事在本公司也不乏先例。然而一年半后的事情却证明我是大错而特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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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长谈,一直到今年圣诞节前夕,我就没再怎么见过他。虽然他在本部有办公室,但经常是空门闭户。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也是来去匆匆,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他太忙了,有时候是从飞机上下来,又上另一架飞机。 后来听人说,他是本公司从那家全国知名的大咨询公司挖来的人才。据说他很有来历,不知是凭他的如簧之舌,还是他的故乡小城里出过的那些大人物,反正他很有人脉。不到半年,我不经意间,看到他的办公门上的牌子从客户经理变成了资深客户经理(Senior Account Manager)。原因是他从原来的G公司拉了一个不小的客户,看来他是功有应得了。他也确实有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尽头,一年到,他在家的时间不到三个月。所以他也没有生育后代的打算,他说那样他的太太就太辛苦了。他对太太的体贴入微让我感动,但午饭时听同事的八卦有人说他和另一个女客户经理玛丽经常一起出差,同入同出,形影不离。玛丽可是个妖艳人儿,一代尤物,空穴来风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只当故事一听,不与置喙。
圣诞节将近,因为经济不好,人们的节日热情也大减,往年的圣诞树到十二月中才总算立了起来,上面的饰物也稀稀拉拉。然而此时却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公司拿到了几个上千万的合同,都是前所未有的大客户。公司的股票翻了一番,那些有股票投资的同事们立时象打了鸡血似的情绪飞扬,红光满面。圣诞树也转瞬间精神抖擞,被不知名的志愿者装扮得光怪陆离,耀人二目。
下班前,接到一个全公司范围的电子信,一个新造的最高职位诞生了,CMO,市场公关总裁,这个的被授予者就是马克,详情会在公司的本周六晚上的圣诞晚会上宣布。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他是个工作狂是无疑的,但连升三级也是史无前例的。反正这种上层的人事变动和我这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咨询顾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虽然对于我们来说,讨客户喜欢也远比技术过硬重要。
还是等着那个盛装晚会再看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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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圣诞晚会公司真是舍本,派长大黑色礼车去接每一个公司雇员。礼车里有沙发,有电视,还有微型酒吧。酒是免费敞开供应,公司照单全付。这种大方也是十几年来第一回,难怪有人说这次晚会是公司的庆功会,真是所言不虚也。
晚会地点是市中心的皇冠酒店的顶层的旋转餐厅。酒店门口铺着红地毯,十来辆礼车一字排开,西服革履珠光宝气的人们从里面鱼贯而出,看着真让人感觉自己是参加奥斯卡授奖的大牌明星。
走出电梯,发现人们都在餐厅外走廊里交际,有侍者端着小点心四处走动,也有几个小茶几供大家小坐。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杯饮料浅酌慢谈,很是惬意。迎面正看见马克和太太过来,我笑脸相迎:“马克,恭喜恭喜,实至名归。”
“岂敢岂敢?”他也是笑容可掬,“介绍一下,我太太,露西(Lucy)。”
“幸会幸会。”我笑逐颜开,“总算见到了,中国人?”
马克的太太颀长的身材,白净的面皮,眉眼也细小,秀气腼腆的样子。玉指纤纤,握住一杯桔红色的鸡尾酒。 “是。”她话不多,声音很柔。见我刚进门,还没有要酒,还主动介绍:“这是Tequila Sunrise, 很不错,是这酒店的招牌酒之一,试试?”
“好呀。”我当仁不让,一品,果然不错,而且酒度很低。
转眼间,马克没了影,太太留给了我。我四处张望,才看见他正和公司几个大人物谈笑风生,心里不禁赞叹:“果然是个人才,到哪里都如鱼得水,到哪里都能叱咤风云。”我也乐得其所,本来黑压压的几百人,90% 以上不知来历,就让我晕头转向。有个同胞作伴有如在闷罐头的房间里找到一个小小的通气口,我正好就坡下驴,何乐不为?还好此时餐厅正门大开,人们陆续进门落座。我和露西不约而同地坐到灯火阑珊的角落里的一桌,为了不引人注目。马克显然对这个选择不满,他只照了个面,放个名牌在桌上,这一晚上就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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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前总裁瑞克 (Rick)的例行讲话总是冗长而枯燥,但这次却短小精悍,他把餐会的主角让给了马克,可见马克在公司的举足轻重。瑞克介绍了马克一年来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其中最突出的是从G公司“偷”来了三个上千万的大合同,不仅大长了本公司的股价,让本公司成为目前猎头公司的最大主顾,更重要的是,大灭了对手G公司的威风,让它大伤元气,也许会一蹶不振。马克简直就是本公司的红鼻子鲁道夫(Rudolph), 我们全体为鲁道夫干杯。我偷看露西,她玩弄着高脚杯,脸上的表情匪夷所思,难说是喜是忧。再看马克,喜不自己,手握三面海盗旗(一面旗象征着“抢劫”来的一个大合同),上下挥舞,他自称本公司就是他的生命归宿,他为本公司而生。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好“革命”。
晚餐会开始,先是黄油小面包,再是沙拉蔬菜,主餐是奶酪芦笋三文鱼加土豆泥,甜点是各式蛋糕和巧克力火锅加咖啡。整个用餐时间露西话很少,但一句话让我不知就里,她自称上海人,她的普通话确实不是北京口音。我不明白是马克记忆错误还是有意为之而和我拉近关系,只有天晓得了。整个晚餐马克都在和瑞克亲密无间地交谈,不知是在谈什么,露西也似乎毫不在意。而我也无意间看到一个穿着亮片短裙,浑身金光闪闪的金发美女一直不离马克左右,难道这就是办公室八卦中的玛丽。我偷觑露西,她似乎浑然不知。
晚餐过后,舞场摆开, DJ开始奏乐,乐声震天。舞池里人们在跳电子滑(Electric Slide),最惹眼的就是马克。只见他上下前后动作娴熟,俨然专业的舞棍。我好奇怪他居然出自偏僻小城,却有如此好的舞技。
几首R&R以后,无端地,DJ放起了那首经典的乡村歌曲,从“笨小孩到皇帝(From Jack to a King)” 说这是马克的所爱。而马克又脸贴脸地和玛丽慢舞起来,我简直呆如木鸡了,这马克也太胆大妄为了。老板,老婆,全然不放在眼里,果然是功大压主。再看露西,任泰山压顶仍然泰然自若的神态,想不到这么柔弱的人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From a Jack to a King.
From loneliness to a wedding ring.
I played a Ace and I won a Queen,
An’ walked away with your heart.
From a Jack to a King.
With no regrets, I stacked the cards last night.
And Lady Luck played her hand just right:
You made me King of your heart.
For just a little while, I thought that I might lose again.
Then just in time, I saw the twinkle in your eye.
From a Jack to a King.
From loneliness to a wedding ring.
I played a Ace and I won a Queen,
You made me King of your heart.
For just a little while, I thought that I might lose again.
Then just in time, I saw the twinkle in your eye.
From a Jack to a King.
From loneliness to a wedding ring.
I played a Ace and I won a Queen,
You made me King of your heart.
这首歌被连续播放了好几遍,毫无疑问的,马克就是今晚的皇帝,连瑞克都让他三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让金樽空对月,马克绝对是做到了这一点。
我有了倦意,露西俯身向我,我意会侧耳,“我们走吧,马克还要耽搁些时候,已经发短信给他了。”
“好。”我求之不得。
这个夜晚,是新主登基的夜晚,不过对我也不是坏事,念在与他太太同胞的情分上,也许新主日后垂青,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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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想不到的是,周一一早晴天霹雳,万丈悬崖失足,扬子江心断缆一般,一个极其恶劣的消息以第一时间传达到了公司的每一个人,马克走了。他那天晚上饮酒过度,路上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周日子夜时分过世。真是天妒英才,一代豪强,须臾间星陨光消,怎不让人唏嘘。总裁瑞克说,马克的名字将与公司共存,这个圣诞节就以马克命名。我想起了为灭匈奴而生的霍去病,若如此,他是死得其所了。
天佑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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