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第四次来这里了,够资格给你作导游了吧?”他说。
“你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情有独钟?”我问。
“这里的美与众不同,就像你的一样,你们正可以相得益彰。”他笑。
“……”我无语,一股幸福之泉就像黄石公园里温热的岩浆,我搂紧了他。那种被宠爱被欣赏的感觉比地下的岩浆还要热烈,融化了七峰(GRAND TETON)顶上的千年冰雪。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丈夫既是我的悦己者,也是我的知己者,能与他携手同游他的故地,此生夫复何求?我默默祈祷这一刻凝固成永远。
正如他所言,黄石公园的确有着风味独特的美,神秘而让人失魂的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美。
正是六月初的天气,从凤凰城起飞时,凤凰城是一百多度的火炉。到达盐湖城,便成了春末夏初,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再加一双细带凉鞋还差强人意地让我感到舒适。自盐湖城出发,开车不过四个多小时,就到了黄石公园的西门,中间经过尤他,爱德华,蒙塔那,怀俄明等四个州。可四个小时的行程让我们如同走过了四季,抵达黄石西门的旅店时,已经是风雪扑面,寒气袭人,冷不堪言的严冬。由于海拔和纬度的关系,当地人说这里一年六个月以上是冬天。我们放下行囊的第一件事却是补充行囊——径直杀向服装店去买冬装。即使穿上了新置的小棉袄,我没有遮盖的头颈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他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说他对天气始料不足,以往每次来都是盛夏,虽然晚间凉意侵肌,却远不是这般难过。我含嗔带笑,有他在,这点寒意算什么呢?
进入公园西大门十几英里都是一马平川的阳关大道,偶尔见几许绿树,一座秃岭,让我几自感叹:“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个北美最早最大的国家公园也不过如此。”直到我看到了路边逍遥自在的一头–不,一群牦牛。
我们早晨出门时还是阴翳满天,雨雪盖地,却不知何时何处风消云去,晴空一片。路旁是青青草地,弯弯溪流,一群牦牛举着硕大的头颅在水边吃草嬉戏,此情此景,给我们一种内蒙古草原般的恬静和开阔。他也在说着这样的话,理解他的心中故国情怀刻骨之深,身在曹营心在汉,每每触景即生思乡之念。
我们很快把安详自得的牦牛群和蓝天白云一同甩在了身后。须臾工夫,雨雪又开始敲打我们吉普车的挡风玻璃,隐隐地,一阵恶臭熏来,让人不及掩鼻,一派奇景展现眼前,我惊若木鸡。
我们来到黄石西面的四大景点之一的NORRIS AREA。这里是以年代最古老,热度最高,变化最剧烈的间歇泉盆地(GEYSER BASIN)著名于黄石公园。它的名字来源于黄石公园的第二位管理者PHILETUS NORRIS,这位先人留下了第一份有关黄石温泉的详细记录。
“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外面可冷。”他说。雨雪交加让我不自觉地紧偎在他的身边,脚下却是蒸汽沸腾。我们置身于一片燃烧着的沼泽之中,泥浆岩浆在足底汩汩翻滚,白色的水气把我们环绕,腾云驾雾的感觉也莫过于此了。而天空中却飘着雪花,黑色的云霾压得人无法呼吸。下蒸上蔚,寒与暑在这里短兵相接,夏和冬于此刻殊死搏斗,北极赤道在我们眼前接壤,那焚烧“肉搏”的恶臭让我们眩晕。因为这里地层下的岩浆酸性强,有蚀骨销肌的威力。我脑子里闪现的只有两个词,酆都,炼狱。难怪印第安人远离此地,称这里是地狱炼火之所,他们怎么能理解,不是上帝在恶作剧,谁能生生造出这么一个传说中的人间地狱的景观?
“有一天我也许真会下地狱的,”我玩笑道,“上帝已经造了个模型在这里给我看了。”“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他也在笑。足下的炼狱之火好像更猛烈了,我竟自开始出汗了。“我们跑吧,”我说,“我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下地狱呢?”虽然我心底不自禁地生出感激涕零的温暖。
沿NORRIS大道再北上就到了MAMMOTH的领地。一路上有1988年那场野火烧掉的树林的焦木场,大大小小的湖泊,远远的雪山象个白头老翁在伫立了望。最常见的还是温泉岩浆口,白雾般的水汽此起彼伏,就象战火硝烟不断的古战场,感觉上帝也在玩弄烽火戏诸侯的游戏,在逗美人一笑呢,但那随之而来的腐臭气味是否上帝的失算呢?
MAMMOTH也是以温泉著称,但MAMMOTH的温泉却与众不同。这里的石灰岩质地较软,地下的热水很容易将之熔化,那些白色石灰重新沉淀,自我塑造成了雪白的山丘,远远望去,如玉山云岭一般,加之水雾氤氲,让我们真有误入天堂,偷腼仙宫的幻觉。此时天也作美,碧蓝澄明,仿佛从地狱乍入天境,和他对视莞尔之余,我竟有死去活来、两世为人的感慨,真真奇也怪哉!
我们本来的计划是穿越EVERTS山再向东南开去黄石公园里的大峡谷。孰料因为连夜大雪,山道被封,只好原路返回。再过牦牛的家园时,景象截然不同,天气骤然变化,雨雪连带冰雹齐齐打下,视觉不足五米,我们担心迷路或开入水塘,只好暂停路边等风雨稍歇。一种从天堂又坠入地狱的感觉蠢蠢而动。蓦然间,眼角余光处,我看见一头硕大的牦牛在车边擦身而过,它依旧悠然优哉,“任你风吹雨打,我自闲庭漫步”的架势,让我心下暗自称奇:“我不如也!”那份从容,那份风雨不动,那份无所顾忌。什么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哪个是富贵不能淫,贫困不能移?“在现实世界中,人不及物也!”我不由感慨系之。
看到大峡谷的时候,天又一次放晴。艳阳普照之下,峡谷里的山石色彩分明,瀑布如白练当空,飞流直下,惊天动地地汇入黄石河(YELLOWSTONE RIVER)。无怪乎这里被叫作艺术家之顶(ARTIST POINT)。顺大峡谷的木制阶梯拾级而下,约一英里左右,我们便到达了下瀑布(LOWER FALL)的底部,耳边水声如雷电般轰鸣,似鬼神样嘶叫,连他的喊嚷声都几乎听不到了。从谷底向上看,阳光明媚,红色黄色棕色灰色的岩石层层叠叠,层次分明,怎样的天工巧匠也难描难绘这样的画面出来,说它是上帝的巨型调色盘一点也不过分。
从大峡谷南下十六英里,就是北美最大的海拔七千英尺以上的自然淡水湖(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之一)黄石湖(YELLOWSTONE LAKE),湖水温度最高时不超过华氏66度,下去游泳的人在水里面据说只能存活20到30分钟。在湖滨的黄石湖宾馆我们定了晚餐。时间尚早,我们坐在等候大厅的巨大落地窗前看湖光水色,我点了两杯当地特色的鸡尾酒——湖边微风(LAKE SHORE BREEZE),依在丈夫的怀里,享受黄石的恩赐,这一刻真个是金不换的美景良宵,岂止如此,我宁愿用身后永远的天堂换这一刻生前的甜蜜。
沿黄石湖向西南继而向西三十七英里左右就是黄石公园最有名的老忠诚(OLD FAITHFUL)泉了,我在公园里买的纪念品网球帽和T恤衫上绣的黄石公园标志就是它。老忠诚泉水每天喷发两次,两个小时之内可以准确估算下次喷发时间,也许这就是老忠诚得名的由来。我们到的时候距离下一次喷发还有半小时,听讲解员说,老忠诚的“忠诚”殆将耗尽,一两年以后这里就会成为死泉,奉劝有心游黄石的朋友早打行装,不然悔之晚矣。“看来忠诚也会老去泯灭,在这一点上人与物同。”我笑对丈夫说,他捏紧我的手:“你放心,我的忠诚与日月同辉。”我笑不可支。
老忠诚热泉水喷薄而出的时候,围观的人群激动地鼓掌。水雾弥漫天宇,像钻石碎屑喷射散落在100—200英尺的空中,千道彩虹纷至沓来,这十来分钟我们如同置身万花筒中,梦幻梦灭,转瞬之间,恰好似人生韶光短暂,捉摸不定。
离开老忠诚,我们向北向西又奔向黄石西门,路上经过我们计划下公园里的最后一站,老龙口喷浆泉(DRAGON MOUTH SPRING)。英文用龙呼吸(DRAGON BREATH)来形容人的口臭,由此而来可以想见,老龙口的臭味将如之何了。还没有走近老龙口,我们已经被龙口臭熏得侧目掩鼻,前仰后合。待到近前,几乎不能自持。灰黑色的泥浆在粪池般的洞口翻腾滚动,热气和臭气冲天,就像地球在这里排泄,我几乎要呕吐。丈夫笑称这是“逐臭之旅”,我同意,拉着他逃之夭夭般跑离了老龙口。
黄石公园紧邻的大提特(GRAND TETON)公园是以七座雪峰著名,峰顶是千年不化的积雪。七峰相连,接踵摩肩,如七兄弟般并立俯视杰克逊湖,又像七位仙女以湖面作菱花,早起梳妆,雪顶水影,说不尽的诗情画意,道不完的舞趣乐韵。
黄石公园南面的杰克逊洞(JACKSON HOLE)是个有名的滑雪胜地,也是麋鹿(MOOSE和ELK)的盛产地。街心公园的四门竟是用千万支生鹿角搭成的,也算此行一奇。
短短两天的黄石之游,我们既经历了十数次风霜雨雪、朗空白日、变幻无常的天气,更阅尽了雪山、湖泊、岩浆、瀑布、峡谷、草原、河流、森林等纷纭反复的地貌,正所谓浓缩了的世界,沉淀了的人生,空间时间都迷你于这四十八小时之内,怎么不叫人难忘?人们外出旅游,目的无非有二,一是从日常“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中暂时解脱出来,看看不同的风情景物,体偿一次探险的经验。二是去瞻仰伟人的生平,模型了的世界,给自己以后的人生提供参考,而黄石游就是综合二者而成其一的一次体验。
在归途上,我们默默无语,车里响着周华健的歌曲“风雨无阻”,我们十指紧扣,在沉默中领略窗外的风云变幻,领略“风雨无阻”的浪漫和妙曼。也许世上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没有黄石一日的变化多,有些人为生计,为钱财劳顿一生,不理解也不关心天外天,人外人,满足于安稳平凡的日子。而对于我,人生就是一种体验,短短几十年,我要活出一种经验的极至,我甚至不在乎为此打破我的安逸,毁灭我的所有。我宁愿经历黄石一生,也不想沉寂于死水一日。人都说“不经风雨,不见彩虹”,但我却非为见彩虹才历风雨,也许风雨本身就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我总在想丈夫为什么这样钟情于黄石,当然不是他玩笑说的仅仅是黄石的美可与我匹配,更多的是那绝无仅有的对人生世界的大概括吧。
DON WILLAM的乡村歌曲“Lord I Hope This Day Is Good”(主啊,我希望今天是完美的)在车厢里回旋,我们在音乐里陶醉,即使是为风雨而生的人也渴望有完美的一天,是的,当拥紧丈夫的时候,我“Hope This Day is 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