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奶

        黄奶和并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邻居黄老师的母亲,一位来自江西农村的小脚老太太。黄奶于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她那浓重的江西口音,讲起话来又快又急,声调常常是上扬的。印象里最深的是“困觉觉(高高)”,睡觉的意思。吃过午饭后,黄奶常常是半躺在床上,一边和家里人聊着天,一边嘴里说着,我要困觉觉了,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睡的时间倒也不长,也就是二十分钟左右。睡醒后又接着和家里人说着话,做些针线活儿什么的。

  黄奶的手很巧。她身上穿的衣裤鞋袜都是自己缝制的,孙儿辈的衣服也都是她剪裁的。式样虽然有些古朴,但在那个年代,却也不显得另类。黄奶一年到头都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和那种有绑腿的宽宽大大的裤子,头上戴一顶黑色纯棉布帽。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总是光光的,泛着浅浅的红晕,好像嫩桃子似的,一不小心会戳出水来。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黄奶几十年没有出过大门,也没有到商店里买过什么东西,人民币对她来说,和手里的彩色剪纸没有什么两样。她每天的生活是清闲而又忙碌的,时不时看到她这儿那里的,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她一直自己洗衣服,晾衣服,直到八十多岁。黄奶还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每次饭后一定要簌口刷牙,那一口白白亮亮的牙齿,许多人都误以为是假牙。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要用温热的水洗脚。我小时候曾经看见过她的小脚,白白的,除了大脚姆趾外,其余的脚趾都是向下向内翻卷着。整个脚的形状是尖尖的狭长三角形,像金莲又像元宝,脚面是高高隆起的。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黄奶的脚这么小,样子这么奇特,心里有些怕怕的。

  我上小学后,刚学会朗读一些课文,黄奶就常常让我给她读儿女的来信。她出身贫苦没上过学,年轻时肤白貌美,给一黄姓大户人家做填房,育有两男一女。原配留下一男,也视为己出,亲情有加。在外地的儿女时常有信来,还附带寄些钱孝敬老人家。读信时,黄奶必正身坐直,双眼微闭,如初入梦乡状。读信的速度宜缓宜慢。同样一封信,过些时日是要重新读过的。

  清朝末年出生的小脚女人,大半都是吃斋念佛的。黄奶既不吃斋又不念佛,却颇有仙风道骨。这倒是应了佛家的话,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黄奶平时以素食为主,偶尔也吃些油荤,最喜爱的还是南方的水果。家里人常到南货商店买些时令鲜果孝敬老人。留在记忆里的还有黄奶腌制的香辣腐乳,做法很简单,买来的豆腐切块风干,拌以粗盐,香油,辣子,置于瓶中十余日。那份可口的香气,至今闭上眼睛回想起来,依然是唾液津津,口齿留香。

  北国的冬日,风冽,奇冷。下午放学后,大人们还没下班,黄奶家就成了我最好的去处。黄奶家的房子坐北朝南,我们常常在一起烤炉火取暖,还在炉盖上烤些又香又脆的馒头片。她时常给我们讲一些赣南老家的往事。江西竹子多,竹子从来不生病,竹子浑身都是宝,竹笋是美味,竹筒可用来烧米饭。更大更粗的竹子,锯下来就能当洗脸盆。黄奶家有很多房间,我小时候常在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只要不惹祸,黄奶就任我在各个房间里玩耍。黄老师是解放前毕业的大学生,人品清正,浓眉下的眼睛透出睿光,好像总在那里思索,也很威严。我经常溜进他的书房,找些有图画的书来看。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随意翻阅那些泛黄了的书籍。如今能记起书名的有《韬奋文集》,郭沫若的《少年时代》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冰心女士的《寄小朋友》,我像发现了糕点盒子似的发现了这些文章,每次总是坐在那个木扶手的沙发上细细品味。当我快把整本的冰心文集读完时,心里竟生出怪怪的想法,好东西不能一下子都吃完了,至少留一点儿明天再来吃。冰心阿姨现在在哪里,她还给小朋友们写文章吗?

  黄老师夫妇养育了三男一女,他们都是我的发小。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扯着黄奶的衣角,像小鸭子似的跟在她老人家的身后,蹒跚着长大成人的。他们曾流露出羡慕我的神情,羡慕我有机会上大学去美国。但我却在心里暗暗地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能几十年依偎在黄奶的身边。年轻时,我曾鄙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聪明得过了头。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我,虽然还在持续地惑下去,但是有些事情却是再也不惑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学业功名与骨肉亲情比较起来,除了苍白,什么都没有留下。长辈的健在,是晚辈的幸福。长辈不在了,那个家也就散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黄奶,是在我回到阔别了多年的祖国后,一个温暖的春日的下午。黄奶从那个陈旧的木扶手的沙发上巍巍地站起来,伸出双臂欢迎我。我快步走上前去,俯下身去拥抱老人家,用我几十年的敬爱与感激。黄奶用双手紧紧地勾住我的脖子,就像我小时候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角。我一高兴竟把她老人家抱了起来,又觉得怕她头晕,旋即徐徐地把黄奶放回到沙发上去。老人家依然是当年的风采,用浓重的江西口音问我在美国好不好,问我的崽(孩子)好不好?我连忙恭敬地回应着,都好都好。黄老师夫妇也在座,我们愉快地交谈着,回忆着,欢笑着。我怕与老人家攀谈太久,会影响她休息,在与黄奶告别时,她却又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惊喜。老人家拿起一个五彩碎花椅垫递给我,告诉我在美国不要太累,每天要把饭吃好,把觉睡好。我接过那个椅垫,眼泪差一点掉下来。那是年过九旬的黄奶用剩余的布料缝制的椅垫,里边的棉絮并不厚实均匀,针线也不那么细密整齐了,但整个构图还是那么典雅鲜亮。我又一次紧紧地拥抱黄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为她老人家祝福。回到美国后,我把这个椅垫放在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闲下来的时候,我常常怔怔地望着这个椅垫,思念着黄奶,回味着人生。

  去年接国内来信,黄奶仙逝。老人家越米跨茶,享年百岁成人瑞。葬礼简朴隆重,温暖厚实。亲朋好友聚聚一堂,好像去送一位慈祥长者远游旅行。大家借此机会回忆老人家的过往趣事,互道珍重,没有半点悲悲戚戚。大凡世上的好人,不仅活着的时候清静,走的时候也温馨,不起波澜,贴贴切切。我人在海外,未能送别黄奶,这份失落与彷徨,只恐怕要陪伴我一辈子了。从黄奶百年人生的背影,我依稀地读出了两个字,平淡,平平地度日,淡淡地做人。

  黄奶,走好,天国里安静温暖,那里适合您。黄奶,若有来世,我还要给您读家信,伴您烤炉火。真的!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0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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