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有味道的。读书有没有破万卷,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读过的书当中,哪些书是最有味道的。于今回忆起来,平生读过的书籍当中,颇有味道的是一本薄薄的《中国古代故事》。
那是在文革的岁月里,学校停课了,整天无所事事,天蓝蓝,日长长。学生本来是要读书的,到了无书可读的境地,只好干些鸡零狗碎的小把戏,来打发无聊的时光。那些伟人著作,对涉世未深,知识浅陋着者如我,当然是读不懂的,也没有兴趣去读。有时与朋友们交换一些手抄本的小说,给青涩的岁月带来了些许难忘的欢乐。
随着文革的深入,抄家,破四旧,游街,戴高帽,人们每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有些人家怕红卫兵抄家,惹祸上身,就把许多书籍当废品卖掉了。我常常和一些哥们儿光顾废品收购站,估摸着怎么能顺出几本好书。尽管外面“封资修”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废品站的头儿,长得五大三粗,寸头,小眼贼亮,却对那些所谓的黄色书籍很有兴趣。他把《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都扣下了,作为他自己的阅读书目。少年的心颇有些忿忿不平,为什么他可以读这些书,而我们就不成,凭什么?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夏日的午后,废品站的头儿正在读《中国古代故事》,而且读得兴致盎然。不料一阵内急,提着书就直奔厕所,进去之前,随手把书放在了门外。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太想读那本书了。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头儿正在出恭,我要是拿起那本书就撒丫子,他未必能追得上我。你想啊,他正处于办事儿阶段,而且是half way,就算他发现我偷了他的书,也要完成扯纸,净身,提裤的过程,他总不能光着屁股跑出来追我吧?
我装作没事似的蹭到厕所门前。突然间,我拿起那本书,发疯一样转身就跑。只听茅房里一声怒吼,“小兔崽子,快把书放下。”我本来就作贼心虚,他那一声喊,把我吓得毛发倒竖,脚下生风,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废品收购站,三转两拐,立马就消失在胡同里了。后来当我与朋友们分享战利品时,彼此都约法三章,谁都不能把这件事捅出去,否则回家后,非挨一顿暴揍不可。
我急不可耐地读完了那本《中国古代故事》,觉得太有味道了。里面讲述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那一篇,我读了又读,还在书中找出了为自己窃书劣行辩护的理论根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长大成人后,儿时的伙伴常常提起这件事儿,拿我开涮;我也对自己少年时代的顽劣不堪,心存愧意。总想找机会回废品收购站看看,向头儿道歉。朋友却告诉我,废品收购站早拆掉了,那个地方盖高楼了。我盘桓在儿时玩耍过的地方,感触不由得袭上心来,往事如烟,似梦若雾;再看看身边走过的那些着红挂绿的新新人类,我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
另一本有味道的书是《读书》。上一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里,喜欢读书的人,恐怕是无人不晓这本杂志。初次阅读《读书》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呆久了,突然间屋顶上开了一个天窗,阳光,白云,清风流淌进来,那份欣喜,那份震撼,使人久久难以忘怀。印象最深的是董鼎山先生介绍英美文学的文章。他在“西窗漫记”专栏里的散文随笔,写得散淡自然,却又机锋处处,是那种绚烂至极之后的淡雅和真淳,至情至性,非学养丰赡者,不能作也。
那年在纽约的中文书店里,突然看见了几本过期的《读书》杂志,竟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欣喜地扑将过去,有一本算一本,全部纳入麾下。如今的《读书》,已是薄了许多,印刷装帧也不复往日的典雅厚重。展开读之,昨日今朝,风味天渊矣。丁聪老先生的漫画依然是令人捧腹,趣味多多,尤其是小丁的署名,使人感到学人的不知老之将至。再看看文章作者的名字,不觉旧人星稀,韶光水逝。我还是会继续喜欢和阅读《读书》的,它曾开启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智,那里面还有丁聪老先生的插图,那是连接昨日与今朝的板块。
远离故国家园的日子里,读中文的书是越来越少了。谋生毕竟是人生第一要务。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如今的世界,繁彩驳杂,诱惑也多,能神闲气定的一卷在手,几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有时偶得一本好书,想心仪古人,青灯黄卷,补些气华,却怎么也读不出往日的味道了。细细想来,读书是需要情与境的。读书的味道,当以神会,不可以形器求之。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