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的时候,家里请来了一个安徽小保姆。她个头不高,面庞黑红,手脚很勤快,走路一阵风似的,大家都叫她小燕子。她是那种混在人堆里就很难再找出来的女孩子,喜欢穿一件浅色的上衣。第一次来家里时,见人生生的,却很喜欢小孩儿。没几天下来,就和女儿混了个透熟。
乡下的女孩子为了生计,到城里来帮佣,自是有几分苦涩在心头。因为年轻不谙世事,加之对未来又有几许憧憬,小燕子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既自卑又倔强,迷茫伴着欢快的神情,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平时在家里她帮我们带孩子,买菜做饭。几个星期之后,相互之间就比较熟悉了。家里人待她如自己的亲戚一样,可她总觉得自己是外人。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常常招呼她一起坐下来吃,聊聊家常话,她却经常找些理由躲开了,要么抱着女儿玩耍去了,要么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快快地往嘴里扒着饭菜。
小燕子和女儿最要好,女儿也最听她的话。有一次雨后初晴,女儿在外面玩泥巴,玩得特别高兴,说什么都不肯回家吃饭。我们做父母的,无论怎样软硬兼施,都毫无效果。小燕子走过来后,只是轻轻一声呼唤,女儿就跟着她乖乖地回家吃饭去了。我们心里颇有些诧异。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别人的话那么管用。过后细细想想,也就释然了。我们整天在外面忙碌,陪孩子的时间少,女儿当然和小燕子亲近了许多。小燕子虽然读书不是太多,也还是晓得一些唐诗宋词。有一天傍晚回家,女儿竟奶声奶气地给我们朗诵了李白的“窗前明月光”,真是令人大喜过望。不消说,这都是小燕子教给她的,那些诗句里一定是揉进了许多她自己的情感罢。
小燕子做的饭菜清淡可口,最令人叫绝的是她杀黄鳝的本事。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北京的菜市场上常有南方运来的新鲜菜蔬,有时还能买到活的鳝鱼。炒黄鳝的味道固然鲜美异常,可是杀黄鳝却是非常不易的。滑溜溜的,抓都抓不住。小燕子在乡下时,自己抓过鳝鱼,摆弄起来十分老道。她先是用一块窄木做为案板,并在一端钉上钉子,把鳝鱼的头固定在那里,然后扯住鳝鱼的尾部,开膛,去污,剔骨,动作麻溜极了。
周末是小燕子休息的日子,她常常去找安徽小老乡玩,或聊天,或逛商店买东西。有时她没有别的地方去,也会和我们一起去公园游玩。有一年深秋,我们全家和小燕子一起去香山。在碧云寺的青砖白墙下,她遇到了安徽同乡,立刻欢喜地讲起了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那份欣喜的真情流露,把我们都给感染了。谈到高兴时,她竟脱去了穿在身上的外衣,露出了鲜亮的红绳腰带。听说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系在身上,能给她保命的。那个金秋的午后,小燕子的欢声笑语,明丽的秋阳日影,漫山遍野的红叶,宛如一幅清新可人的水彩画。这么多年过去了,脑子里的印痕还是那样清晰。
女儿上小学以后,小燕子就到别人家帮佣了。隔一段时间,她总在周末的时候回来看看;彼此之间都以朋友相待,有什么事也互相帮衬着。后来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她有了男朋友,是北京人。虽说男方家里不太赞同他俩的事,可他俩还是生活在一起了。一个来自乡下的女孩子,已经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爱着的那个人;为的是未来美好的生活,也为了变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出国前的一个周末的傍晚,在人大门前的小卖店里,突然又遇见了小燕子。她先是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随后和我们愉快地交谈了起来。十年京城生活,单从口音上,已很难辨出她是外阜人。看得出来,她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为生活而忙碌奔波的焦虑。大家都是在路上,所能做的也只是互道珍重,期盼着下次有机会好好叙谈叙谈。人生的路途本来就如此,来来去去,分分合合;真不知道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与她碰面,心里暗暗地希望她的生活能过得好一些。
又过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在国外听到了小燕子的死讯,心里很是震惊。那个曾经爱过她的人抛弃了她。小燕子为此伤透了心,谁也不见,一个人躲在海淀那个租来的小屋子里日夜哭泣。背井离乡在北京打拼了十余年,到头来竟是生活欺骗了她。她实在想不通,也没有办法想通。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小燕子在那个小屋子里上吊自杀了,用的是母亲送给她的红绳腰带。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去了。死毕竟是活着的人的至痛。想想她是我们身边如此熟悉的人,愈发觉得生活的不公和残酷。小燕子短暂的一生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平静的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水桶里,虽然有一点声响,但很快又平复如初了。周围的人们也很快就把她忘掉了,可我总是忘不掉她在家里带孩子的情景。有时看到健康活泼的女儿,就想起了小燕子,想起了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心里是很感激她的。不知小燕子的后事是怎样处理的,骨灰是否回到了故里。愿她做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飞回安徽老家,回到她小时候玩耍过的青山碧水。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