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叔叔走了
庞静 二零一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戴叔叔比母亲小两岁,八十九岁,人生一道坎。妈妈发信息说他没了,他的老伴李阿姨瘫痪痴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哪个名人伟人说过,人人都欠上帝一条命,早晚得还。戴叔叔连个招呼都没打,心梗了一下,潇洒地去给上帝还债了。
这个消息令我马上记起戴叔叔来我家那一次,那是一九九四年十月。我的两个稚子,老大不足三岁,老二刚过完周岁生日。周末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俩个,连滾带爬。本来以为没能力接待客人,但想到是妈妈的老朋友,我只当长辈别见外就行。当时的很多细节现在都模糊了。戴叔叔当时在芝加哥讲学做研究。他好象坐火车到安那堡,我带着孩子们去车站和他汇合。然后我们去校园领略秋风。俩个顽童在铺满了树叶的草坪上撒欢,我跟戴叔々东走西走,听他聊。
戴叔叔和李阿姨不仅是母亲的老同学老朋友,也是老清华,我的学长。他出生于富贵之家,却毫无纨绔之习,精于念书,无论是大考小考,总是名列第一第二。戴叔叔说当年很多青年人报考清华是看重其公费留美的将来。他说家里供他自费留学完全没问题,他看重的是清华教育的名气。他的哥哥也是当年的学霸,大学毕业直接留美。话题很快转到了他人生中很关键的选择。四八年他大学毕业,家里已经为他安排好留美事宜,钱款也汇到他手上。可是他为自己的理想所驱使,走上了共产党指引的革命道路。
四九年之后,戴叔叔和李阿姨一起随着新政府的队伍徒步千里,翻山越岭、渡江过川,进驻西藏。刚开始,为了不扰民,他们住帐篷,吃自备的干粮。他们三个子女中的两个都是生在西藏。他们人生中最富有创意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蓝天白云之下的高原。戴叔叔泛红的粗质肤色绝对是高原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记录,他的神情可能长期受当地人文的浸染,总体容貌很像图片中西藏的僧侣。他们爱那片高原,爱那里的人。文革之后之后他们回到北京工作定居。由于一直惦念那高原净土和老朋友们,戴叔叔又在八十岁高龄时,再次入藏,故地重返。这个时候,理想已经随着天高云淡而漂渺,情却是日积月累的浓厚。
中午我们从校园回到了我在South Lyon的家。我为了烧出一顿像样的中餐尽其所能,结果那盘烧茄子和熬茄子差不多。俩个臭小子虽然都被绑在各自座椅之上,可还是在吃饭时玩出各种花样,令我穷于应付。环境和菜肴都是下等,可想而知,这顿饭戴叔叔很难吃爽。但是当时的戴叔叔完全一幅早已经习惯的神态,既不谈如何把菜肴烧得色香味俱全,也不刻意夸我辛苦。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吃饭,使我心中的歉疚不安无处停留。熟悉戴叔叔的朋友们都说他诙谐幽默。做为晚辈,与他不足一天的接触,我已经由衷地喜欢戴叔叔了。
饭后孩子们睡觉,我们坐在撒满了午后日光的客厅里继续聊。戴叔叔并不知足于已过人生的奉献,他心中有缺憾。在这样的年纪,抱着这样的缺憾,他远离家人,借着讲学的机会,到异国他乡学习,与异国人一起合作研究……
戴叔叔这代人曾经享受过自由式的教育。虽然后来也经历了强权政治的洗脑,但启蒙阶段和年轻时的教育影响是跟着人的发育,与骨头长到了一起。他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这代人向我们谈起他们年轻时的理想确实有无奈,但绝对没有后悔。理想是任何一个年轻人的天性,尤其是出色的年轻男人。我告诉儿子买一个有升值潜力的能源股票。他责问为什么去投资这种破坏地球环境的公司。我知道的另一个年轻人,为了让底特律的城市居民吃上新鲜蔬菜,大学毕业之后,他自己去底特律买地,辛苦劳作,把荒地开辟成菜园。几年下来,他生活得极为清贫,但他一直坚持着。这些体现了年轻人改变世界的理想。我们的父辈当年也充满了改变世界的理想。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为他们在中国做过的事情怨恨过父辈。我曾经把这种怨恨直接告诉我的父亲。他留连病榻临终前告诉我,他觉得他们对国家的现状非常的无能为力,但他没有为年轻时的选择后悔过。戴叔叔也走了。我现在才明白,与盲从不同,怀有救世人格的人必定在年轻时充满理想,他们不会老年之后为年轻时的理想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