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1961-1968)
在我的记忆里,高中三年有两年半的时间都是在一个“饿”字当中熬过来的。那时我特别羡慕能在家里用餐的同学,因为他们可以在家吃过早饭后再到学校来上课,而我从来就没这个福气,从小学到高中,始终都是在父母亲工作单位的食堂起伙。因为早晨有早自习,在我必须到校的时候,食堂的开饭时间还没到,不开门,所以我只好在前一天晚饭时买一个干粮带上,作为第二天的早餐,没水没菜的干噎。有时晚上复习功课睡得晚,肚子饿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提前把早点当夜宵了,第二天一上午就只好饿肚子。就因此,当看到有的同学在课间10分钟拿出馒头来吃时,馋得真是偷偷地咽唾沬。
长年的吃不饱,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也就顾不得了,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通通的往嘴里塞。那时副食品公司的人会推着车子到家属院里卖酱油、醋什么的,有时也会卖黄酱,不要粮票,刚巧让我碰上了,赶紧卖了一大碗,又弄了些胡罗贝缨子剁碎了跟黄酱煮在一起,装满一罐头瓶子,放在课桌里。二中的课桌是带盖的,课间10 分钟的时候,我把头顶在课桌盖子上,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超短筷子,开始享受咸死人不偿命的绿色食品,不怨那黄酱不要粮票,原来是粮库的土粮食做的,吃到嘴里就是一股土腥气,而且牙碜的要命,根本就合不上牙。
有个叫孟繁斌的同学外号叫“埃达”,是俄文“这是”的谐音。我真是服了他居然有老牛倒嚼的特异功能:即时不时地从胃里冒出点东西来,然后细嚼一番,又咕咚一声咽回去。因为那时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放到嘴里俎嚼就是天大的幸福。直到有一天他吐在了教室里,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胃病。
六一年我和林川渝去昭君坟帮食堂拉草喂马,路上居然发了个意外之财:拣到不知是谁掉在路边两只带毛的猪耳朵。我们俩一人一只,拿到家里把毛拔净,切成细丝,加上一颗圆白菜炖了一锅,一家四口美美的吃了一餐。这件事直到52年后的2013年,林川渝和我在呼和浩特的同学聚会上,谈及此事,仍然是津津乐道的趣事。
六二年我在二中的食堂起伙,被分在10人一组,但都不是同班同学的组里。为了能多喝上一口粥,我把田忌赛马的运筹学用到了早饭上。滚烫的粥是装在一只洋铁桶里刚从食堂打回来,为了实现多喝一点粥的战略目标,第一步是要抢先到先手,先往碗里盛大半碗,第二步就是发扬一不怕烫,二不要面子的真功夫,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喝下去,这里还有个技术问题:要一边转动碗,一边用筷子搅合,使粥能够凉得快一些,等这碗喝完了,桶里还会剩下少许,立马再盛第二碗,这回就不着急了,慢慢地喝,好好地享受,同时尽量低头不看只喝了一碗,而没喝上第二碗的仇恨目光。当然谁也不傻,为了杜绝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再次发生,以后分饭时由值日生专门掌勺,使每人得到的都差不多,我这个运筹学的小伎俩也就无疾而终。可是我吃饭狼吞虎咽的毛病却一辈子都改不了,我爱人总说我吃饭都没个正型,吃那么快干啥,也没人跟你抢,我说这都是党教导的好结果,这叫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班里有几个同学来自郊区的农村,他们会从家里带几个白白胖胖的土豆作为夜宵,来打发饥肠辘辘的晚上,那宝贵的珍馐可舍不得煮着吃,那样的话就无法好好享受了,得把它切成一片一片的,贴在宿舍的铁炉子上,等这片烤熟了,用小刀把它戗下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同时再把另一片贴上,一个土豆得吃半个小时,而烧烤土豆时发出令人陶醉的香味,则弥漫在整个寝室里,把我这个没有土豆的人馋得要死。
有个插班生叫范新晨的来自包头,听说是市委书记范毅的儿子。这位范爷可非等闲之辈,他没有土豆可是有辙:装病不上课,躺在床上不起来。等同学们都上课去了,他会把不属于他的土豆毫不客气地吃掉,等同学发现土豆少了,大声喊叫有人偷了他的山药蛋,膘肥体壮的新臣少爷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吃了”,来自农村的孩子大多胆小怕事,想打架也不是对手,只好吃哑巴亏。
没多久范少爷就再也不见了,听说他父亲把他弄回包头去了。原因是他这个宝贝儿子到电影宫旁的百货商店偷东西被人们发现,这个范儿到底是将门之后,非但不束手就擒,反而急中生智,迅速脱下两只翻毛皮鞋作武器,抡的风车儿一般,不让想抓他的人靠近,可惜那皮鞋毕竟不是黑旋风李逵的两把板斧,范爷终究还是没能跑脱。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通,一个堂堂市委书记的儿子,怎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还是在五中念初中的时候,我就跳过集体舞“采茶春歌”,到了二中后,时常有为了庆祝节日而举办的文艺表演会。我们班表演了“快乐的勒索”舞。说实在的,我对音乐和舞蹈都十分喜爱,可惜当年的舞伴当中,已有三人作古,他(她)们分别是刘泽民,李春梅和王淑华,每当想到与当年生龙活虎,如花似玉的舞伴们已然是阴阳永隔,除了感叹人生苦短之外,也只好唏嘘了。
居中的姑娘焦丽华是文艺班长,四位女生从左至右分别是李春梅,赵秀芬,王淑华和王利民,男的则是刘泽民,我,乌和生和朴钟富。
就是因为喜欢唱歌,我在六三年的高考中还占了便宜,因为那年的高考作文题之一就是“唱国际歌时所想起的”,对此歌中的三段歌词我记得滚瓜烂熟,不像我的入团介绍人秦瑞芳那样,她把国际歌错记成国歌了,用“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作为该文的开头,下了考场之后,我们俩谈到了作文,一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不由得猛然一沉,我知道语文老师曾经再三地嘱咐:作文最怕文不对题,也就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题目对了,文章即使作得再烂,多少也能得点分,否则一分没有,作文可是占40分呀。我不得不告诉她:“你的作文跑题了”,当时她的脸就白了,果不其然,她没有考上大学。尽管我这辈子也没能混入团内,但是至今我对她还是心存感激,她的好心我领了。
直到50年后,2013年见到了大学时的团支部书记赵钟友,问他为甚么我就是入不了团,他告诉我:“实话实说,就是因为你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这跟我多年来所想的原因一样。在那样的大环境中,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居然也会被大学录取,实在是祖上有德,生逢其时。比我低一届的采运64级的学生当中,只有一个是富农成份的,65级的则连一个也没有。“不能为阶级敌人培养接班人”的潜规则,尽管未曾公开过,却已经在全国高等学校的招生中付诸施实。六零年后的三年调整时期,学校基本不强调出身,政治活动也不太多,即使有,无非也就是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及其一切反动派什么的,所以高中时期,在知识方面打了个好底子,这让我终身受用。
我和王淑华有过一段朦胧的恋情,所谓朦胧,是因为我从未牵过她的手,甚至连一次电影也没有一起看过,更甭提接吻和别的了。六三年那年我十九岁,记得有一次我和王淑华一起复习政治体题准备高考时,她忽然说起她来例假的事,那是她的初潮。她那吞吞吐吐的语言,羞红的脸庞,不由得我不怦然心动。高中毕业后,她决定去白狼林场当工人,高三四班有不少同学到火车站为她送行,列车缓缓地移动了,大家挥手送别,她站在车厢门口,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好像在说:申哥,我先走一步,在白狼林场等你……
66年初她从白狼林场给我寄来一封信,那时我们依然以兄妹相称。信中说要把我们的关系定下来,并说组织上要了解我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因为白狼林场位处边境地区,是反修前哨,对每一个人的家庭背景都要搞清楚,我以实相告,没料到那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封信。她那时正是入党的培养对象,而当时则是文革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的时候,她是工人出身,很显然要是跟我组成一个家庭的话,那她的前程也就完了,因此,我完全理解她的选择。王淑华退休时已经是白狼林场的书记,她爱人是场长,由此看来也是一个蛮成功的人生结局,我由衷地祝愿她在天国幸福。
内蒙古林学院于1958年在扎兰屯建校,后来迁址到呼和浩特。63年我入学时,教学主楼尚未完工,脚手架杆把整个大楼都围了起来,我们在一楼上课,楼上各种施工的噪音不绝于耳,坐在大教室后排的人想听清老师讲什么都很难。不过我至今都在庆幸自己选对了理工科这个专业,特别是有些基础课诸如机械原理、机械设计、机械制图等,让我受用终生。64年到农牧业机械厂实习,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操作车床,这车工的技术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仍然是我的饭碗。
又是可惜好景不长:64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使我们没有办法再集中精力于读书。首先是动员报告,接着就是向党交心,说是实行三不主义: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抓辫子,即不管有什么错误思想,只要主动交待了,肯定是既往不咎。实际上全是骗人的鬼话,对此我有切身体会,言而无信是那个时代当权者的一贯做法。从延安整风开始,到57年反右,到社教,到文革,不知有多少人轻信上当,从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甚至命丧黄泉。毫无疑问,社教时期每天下午的政治运动挤占了学习的时间,但更多的是给我造成了许多精神上的压力,因为不管我是多么虔诚地写检查,终究还是过不了关,也就是被“挂”了起来,正如诗人聂绀弩所说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以我当年才20岁,解放时才5岁的年轻人来说,怎么会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和行为?无非是看我的社会关系操蛋,柿子专拣软的捏而已。
物极必反是千古哲理。当年马列主义教研室的张举,刘洪安,张耀天,格日勒,王树林,以及森工系的政治辅导员焦兴亚,林学系的政治辅导员刘国相,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尝到了被整的滋味,甚至是皮肉之苦,原因就在于他们过去的职业就是专门整学生,一旦有机会,被整的人自然而然的就要“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治其人之身”了。88年林学院三十年校庆,焦兴亚拉着我的手说:“赵哲申对不起,文革的时候我整过你,我向你赔礼道歉”,当时使我深受感动。2015年同学会重回林学院,焦兴亚又一次公开向我赔礼道歉,感动之余,我以鲁迅的诗“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致谢。听王树林老师说,这是焦老师的传统节目:凡是有毕业班的聚会,他一定会向他在文革时整过的同学道歉,历经将近三十年而不辍。其实焦老师的“幡然悔悟,弃旧图新”早已赢得同学们的尊敬,每年到各地接收新生,他都会给报考林学院学生的家长们打招呼:只要上了分数线,他一定会帮忙。李荣章的儿子就是在焦老师的关照下,从林学院毕业后分回了赤峰。
谢天谢地,自打毛主席他老人家驾崩之后,特别是自胡耀邦执政以来,中国的老百姓才开始享有免除恐惧的自由,那些专门以整人为生的人,高层的如中宣部长周扬,低层的如森工系的焦兴亚,都对过去整人的作为惭愧,焦老师后来作到治沙系的系主任,一反过去整人的做法,有不少人去找他帮忙,他都尽力而为。自相残杀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的劣根性之一,而毛泽东则把这个窝里斗的传统又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到了我今天这个年纪,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来自境外最恶毒,最顽固的反动势力就是马列主义。尽管它曾经作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这个鬼主意(义)给中国带来过无穷的祸害,这就是为什么多年之后,我已身为人父,告诉我在读初中和高中的孩子们:“政治课可以不及格”的原因。
64年的社教,最终以揪出郑思明反革命小集团收场。郑是采运62-2班的,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49年在绥远跟随傅作义的部下董其武归顺了共产党。傅作义的弟弟傅作恭,毕业于金陵大学农林系,是甘肃省农林厅的工程师,57年被打成右派,成了甘肃省夹边沟劳改农场的犯人,后来活活地饿死在那里。傅作义虽然得了个水利部长的职位,可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保不了,更遑论保护他的旧部了。
下面这张照片是在杭后旗陕坝中学拍的,时为2013年10月。
古铜色的雕像乃傅作义将军。 他在绥远(今内蒙)创建了两所奋斗中学,一所在归绥(今呼和浩特),是我的母校;另一所在杭锦后旗陕坝, 是刘子才,赵钟友,徐风仙,李福庆的母校。
郑思明之所以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的首犯,主要是因为口无遮拦所致。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后代,本来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才是,可他这个人太老实,太轻信了,说了一些对社会主义不理解的话,本以为交待了就没事了,谁知上了一个大当。随之而来的残酷斗争自然而然地跟他的反动军官父亲挂上了钩,因为老子反动,儿子则必然是浑蛋无疑,与他的父亲是不是起义人员连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那时血统论是致被批判者于死地的杀手锏,也是被大多数人所顶礼膜拜的革命理论。
祸从口出的结果居然也落到了张维善的的头上,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张是林业63级的,与我同届。他之所以也成了该集团的要员,就完全是因为他太狂妄了,仗着老爸是内蒙军区的官儿,口出狂言,目空一切,特别是说出了有关军队内部的一些小道消息,犯了大忌,结果吃了大亏。要说仅仅是因为言论反动,毕竟属于思想认识的范畴,还不至于进监狱,顶多也就是劳动改造而已。郑思明之所进了监狱,就是因为在批判他的过程中,有人居然揭发他曾经拿枪指向了墙上的毛主席像,这还得了!那时毛主席的威望如日中天,谁敢对他老人家有半点儿不敬,十有八九这小命就保不住了。
直到三年后的1967年,公安部门也分成了两派,其中呼三司观点的人到林学院来,谈及郑思明的事。说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郑尚不构成判刑的资格,可监狱是有错抓没错放的衙门,他们就想让林学院派人到公安厅去接手这个案子,我毛遂自荐。
郑思明关在公安厅四处的看守所内,听管理人员说,郑曾经有过越狱逃跑的行为,没跑成,所以给他戴上了脚镣子。他凭着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勇敢和满腔的悲愤,硬是戴着脚镣在牢房内走“8”字,坚持数年而从不间断。管理人员在提审郑思明时,让我也坐在审讯者旁边的椅子上,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的做法真是不规范,因为我还没听说过让无关人员参与提审犯人的先例,大概只有在文革时期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看到郑思明那苍白的面孔,瘦弱的身躯,我的心里充满着怜悯与同情。我告诉他我是内林红旗派来重新审查他的案子的,让他耐心等待,不要再做出任何意外的事情来。从他脸上毫无变化的表情看来,好像我说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后来我才逐渐明白,他的神经在受到极大的刺激之后,已经有别于常人的思维了。
过了几天,郑思明同班的女同学孙怡也来了,我们仔细地查看了郑的全部案卷,其中最关键的疑点就是拿枪瞄主席像这一条,其他都是上纲上线的罪名罗织。记得我对孙怡说过:咱们要抓主要矛盾,只要能把这个问题搞清,其他的也就迎刃而解了,于是我们决定召集有关人员开个会,并邀请公安四处的人参加。揭发郑拿枪瞄主席像的李海林复述了他当时看到的场景:那是在排练抗美援越活报剧的时候,郑思明拿着木制的道具枪,往教室前方的墙上比划,并非材料所揭发的那样直接瞄准主席像。当时公安厅四处的人对这一点询问的非常仔细,最后认定揭发者本人李海林不能确定:郑思明是有意识的拿枪朝主席像瞄准;他只不过是往教室前方挂主席像的方向摆弄道具枪而已。
郑思明从监狱出来了,他说想见见齐振荣,问他几个问题。齐是当年的党委办公室主任,郑思明反革命集团的案子是他一手操办的。我当时还真担心郑思明会做出什么暴力行为来,因为我看到他用拳头攥紧一枝圆珠笔,两眼死死的盯着齐振荣,齐的表情也很紧张。所以我故意坐在他和齐振荣之间。还好,什么事也没发生,郑所提的问题也不着边际,这使我进一步认识到郑的思维已经不正常。齐振荣走后,乔风兰来了,她和郑思明原是同班同学,据说他们原来是很要好的朋友。在批判郑的大会上,乔有过发言。我看出乔风兰有意恢复与郑思明的关系,但郑的表情始终冷淡。听孙怡说,毕业分配后,她曾经专门去看望过郑思明,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像正常人一样的工作能力。又一个年轻人的一生,就这样毁于伟大的毛泽东时代。
在阶级斗争甚嚣尘上的年代,特别时兴让受批判者的亲人或好友去揭发批判,亲情在统治者的眼里,连狗屁都不如。比如反右斗争时,章罗联盟的罗隆基,就遭到了他女朋友浦熙修的揭发批判,仿佛只有在大义灭亲之后,才能表现出站稳立场,划清界限。但不幸的是,揭发大右派的人,自己也逃脱不了成为右派的悲惨命运,毛主席在“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受到批判”一文中,曾经嘲笑过浦熙修是“一位能干的女将”。在数不清的“大义灭亲”血淋淋的故事里,最典型的莫过于号称“卖母求荣”的张红兵,当年17岁的他,与父亲一起向军宣队揭发母亲方忠谋,说她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因为母亲在家里说毛批判刘少奇和彭德怀是错误的。结果方忠谋被枪毙于安徽桐城固镇县,时间是1970年4月11日。
通过共同努力为郑思明案子平反这件事,我对孙怡有非常好的印象,她不仅模样端庄秀丽,字写得也漂亮,而且非常富有正义感,我常常幻想着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有一天晚饭后,她忽然约我谈话,我不由得心跳加速,以为会有幸福从天而降,谁知她告诉我的是:她已经和王恩桓交了朋友,我只好激流勇退。
66年年的早春,我们去带岭实习,那时小兴安岭还是冰天雪地,所以后来一唱起样板戏“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来,就想起了带岭。通过实习使我初步了解了木材从采伐到储木场的生产流程,令人难忘的是临别带岭时,我们班和63-1 班共同给林场职工举办的文娱晚会,我们班八男四女演出了“游击队舞”,白月珍,刘子才他们几个人在幕后引亢高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舞蹈的结束是以一群游击队员的塑像为造型,在一束红光的照耀下,游击队长(由我扮演)高举驳壳枪,其他有跪姿射击的,有卧倒抛手榴弹的,一个女游击队员(乔风兰扮演)站在贺宝珠和张铁宝的大腿上,手臂英姿飒爽地挥向前方。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再来一个”的叫好声经久不息。 五一劳动节,我们采运63-2班的学生从带岭实习归来,路过北京,在天门广场合影留念。
回到呼和浩特没多久,批判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就升级了,《五.一六》通知一下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于是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正式拉开。万万没有料到,我家祖孙三代四口人全都在66至76年的文革10年中死于非命,我自己也亲口嚐到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正如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过的那样: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去尝一尝。我们全家人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详见“痛说反革命家史”一文,在此不赘述。
有人这样评价文革,当然是见仁见智:文革,不仅是一场政治革命,也是一场文化革命,革了文化的命,把中国几千年来的优秀文化传统统统革了命,对灵魂和天理也是一场“革命”,真善美颠覆,道德沉沦,良知泯灭。恻隐之心、丑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被鄙视,被唾弃,不知耻、不知愧、不知恩的人大行其道。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全面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红旗下,冠冕堂皇地进行着。
但是67年却是相对平静的一年,那一年实兴全国步行大串联,有好长一段时间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班里虽然也分成两派,但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林学院内从未发生过大型武斗,我们采运63-2班仍然都在内林红旗八连的名义下,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中央文件,除了有几个人不参加之外。由于知道“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所以对自己的前途也不再担心,加上父亲也在他的工作单位平了反,所以那时唱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革命歌曲来,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我对毛主席由崇拜到唾弃,有个过程。
那时号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所以我和段光伟,张杰到了呼市铁路局车辆检修段去串连,那儿的造反派组织叫“火车头”。一整个夏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间摆弄车床,因为那个车工是个造反派的小头头,经常在上班的时候照个面,然后就不见了,正好给了我单独操作车床的机会,我喜欢车零件,它给我一种成就感。记得有一次我和李映斗到朱必文老师那儿聊天,当我问道朱老师的爱人是做什么工作时,朱回答说她是个车工。我脱口而出:“我喜欢车工”,李映斗还笑我。
在“火车头”串连期间,我与一位内蒙师范学校的女生相识,并有过一段恋情,到毕业分配时我们在感情上已是难舍难分。可是由于我的父亲又被打成反革命并进了“群专”,在她父母亲的极力反对下,她提出与我分手,我除了面对现实外,没有别的选择。67年底“群众专政总指挥部’在呼市成立,那时抓捕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手续的,进“群专”比进餐馆还容易,而且一旦进去了就与家人永无再见的机会,我父亲就是68年1月被群专的。
我们采运63-2班的同学都有情有义,男的忠厚,女的贤淑。在我父亲被群专之后,班里没有任何一位同学对我另眼相看,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不像 1班那样,造反派不但行凶打人,而且仗着自己有权,不给对立派的头头毕业分配。我能有缘份与这些贤达之士为伍,实在是三生有幸。文革时两派严重对立,在刺刀见红拼死博杀的事件于全国屡见不鲜的大环境下,我们采运63-2班的两派竟然可以相安无事,身为八连连长的张杰,对此功不可没,有左面这张照片为证。这也就是为什么毕业50 多年之后,我们还是乐意年年相聚的由来。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我是内林红旗外围组织的成员,因为家庭成分高,无资格加入红卫兵。可是我对红旗的成员,特别是65级的那些打人的暴力行为,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我可以问心无愧的说,我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身体力行者。有一件事我觉得红旗做的也忒缺德:周美琳未婚先孕,已经快要临盆了,想要把孩子生在结婚之后,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可是内林红旗的头头就是不给开介绍信,所以也就无法领到结婚证。按说包生格和周美琳也都是内林红旗的老成员了,不知为什么该组织要这样对待自己人,大概是对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三条:“不许调戏妇女们”的一种惩罚吧。其实带头破坏这一条的领军人物,莫过于毛泽东他老人家自己。也难怪,农民起义的领袖们个个都有这口瘾: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后宫粉黛三千不止,却偏要他的子弟兵们男女分营,即使是夫妻,亦无例外,违令者斩。
本来我们都是六七届的学生,可是文革期间全国没有一个大学生在那一年毕业,全都留校闹革命了。不过也好,67年末到68年初,上边又号召“复课闹革命”,在这期间,我们補上了专业课诸如牵引机械,内燃机原理,这门课对我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还有林区道路设计等,所以我在林学院整整呆了五年。
采运63-2班最精彩感人的一幕,莫过于在毕业分配时的谦让精神。分配名额下达后,谁要去那个盟,谁要去军垦,都是自愿报名,竟然没有脸红脖子粗的争执;有三对准新娘、准新郎豪无疑问地都分配在一起。当剩下一个“农民”的名额时,赵本仁自报奋勇了,其实他也没去种地,他成了一名农场的汽车司机,69年我回呼市探亲时,还帮他修过解放车。李荣章,李志端,王杰和我去了昭乌达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