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篇 (1949-1953)
我大约从四岁起记事,1948年底解放军围困北平的时候,那隆隆的炮声只要一响,妈妈除了赶紧把大门揷上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招数了,好像大门只要关好,炮弹就不会落到家里来似的。那时特别羡慕邻居家有个防空洞,那家人很有钱,是从山西来的,我妈说我一岁那年拉肚子,一天竟然拉了四十多次,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听说大烟(鸦片)灰能止泻,就到这个邻居家去说,孩子就要不行了,能不能想办法给弄点儿大烟灰,救救孩子。没想到这位老西子说:要别的不好说,这大烟灰嚒,哦这儿倒是有现成的。我妈拿了这灵丹妙药,千恩万谢的回到家后,立马用凉开水泻开给我灌了下去。嘿,要说这偏方能治大病,还果不其然,一点儿也不拉了,可是紧接着我就开始发高烧,好几天都不吃不喝,这回我妈可没辙了,心想药倒是好药,可能是剂量大了点儿,因为她把半勺子大烟灰都给我灌下去了。反正能想的辙都想了,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命吧,谁知我命不该死,高烧过后能哭了,也知道撞怀吃奶,我妈在喂奶的时候忽然发现:坏了,孩子怎么成了鸡胸脯了?男孩子长大了总要脱光膀子的,这鸡胸脯太难看了,不行,得给他弄平了,于是等我睡着之后把我脸朝下放在床上,这办法还真灵,我的胸脯基本是给压平了,可是鼻子也就随着压扁了,这就是为什么多年之后,我妈的同事总拿我的鼻子开玩笑,说我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这扁平鼻子就是被垃圾箱盖儿压过的证据。
(这是我一岁时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到扁平鼻子)
拜托国军华北总司令傅作义悲天悯人的福,才使得北平城内的200万老百姓免予生灵涂炭。这位抗日名将率二十五万国民党军队宣布起义,解放军兵不血刃地进了城,进城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扩军,因为紧接在后面的就是淮海战役,对于士兵数量的要求,正如汉朝的开国元勋韩信所说的那样:多多欲善耳。于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双双报名参加了解放军。
参军倒是容易,可是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处理却让爸妈犯了愁。我亲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她死的早,还是在我出生几年前就因得肺结核去世了,我爷爷又说了个晚老伴,后奶奶给我生了个姑姑,比我大两岁,,还有个叔叔,比我小一岁。我妈自打结婚之后在婆家就被当成老妈子使唤,除了伺候公婆,小姑子,小叔子,饭要单做之外,还要伺候一个常年卧床的大伯子——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得的也是肺结核,那年头管肺结核叫肺痨,老百姓都说:肝痨气鼓噎,阎王打头贴,因为专治肺结核的药雷米封尚未问世,只要得了肺痨,医生的给开的唯一处方就是卧床休息,我爸那时也得了这个病,可他就是不听医生的话,夏天游泳,冬天滑冰,这种天生的反叛性格倒是让他活了下来,而我那位大爷却因为吐血越来越厉害,终于两年后死在了床上。除此之外,我妈还要照顾自己一家四口,和我的一个亲姑姑,她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可以想象,伺候这么一大家子十口人,我妈就是千手观音,也难以遂后婆婆的心愿,所以这位毕业于燕京大学家政系的富家小姐,只要不高兴了,就煽我妈的耳光子,这还不算,爷爷还训斥我妈:你以后要是再惹你妈(我后奶奶)生气,不光她打你,我也要打你!
妈妈那时常常以泪洗面,所以一听说解放军招人,立马就跟爸爸说要参军,没想到爸说他早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因为父亲跟爷爷不合,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下的后妈,对前妻的孩子都自然而然地不喜欢,特别是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后奶奶的这种态度,当然会对爷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在爷爷还在汪精卫政府作事的时候,父亲还是个中学生,因为受地下党的影响,看过不少诸如论持久战抗日的小册子,在日记里曾写过:为有一个当汉奸的父亲而感到羞耻。谁知日记让爷爷看到了,他勃然大怒,命令父亲当着全家人以及亲戚和仆人的面,跪在地上自打耳光。从那以后,父子二人就结下了樑子,至死都没解开,直到解放后爷爷给父亲信的开头还写着:逆子瑞政。我爷爷这个人也真是的,本来是想朝父亲要钱治白内障,结果钱一分也没要着,还惹了一肚子的气,于是再写信说:你这个逆子是要打落水狗吗?父亲回敬说,你不是现在才落水的,早在日本人一投降的时候你就是落水狗了!父亲自从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是老运动员,没有一次能逃脱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爷爷当过汪精卫政府的教育部次长,因此长期以来心里就憋着一股火,再加上自奶奶死后多年受的那些气,父子感情早已荡然无存,从那以后父子俩就绝了交,那是1961年的事。
还有一件事,又把爷爷气了个半死:那是1943年的事,原因是父亲和母亲回老家探亲,在邢台火车站被警察扣留了,因为在检查行李的时候发现父亲的皮箱里有反满抗日的小册子,多亏爷爷是邢台县的名人,在警察局里花钱托人把他们赎了出来,那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也就是说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抗日坐过牢房,看来我这抗日情节还是胎里带的。
在这种情况下,父母要参军,让亲爷爷后奶奶照顾我和弟弟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被送到山东省长山(后改名邹平)县曹家庄姥姥的四口人之家,姥姥是小脚,姥爷半身不遂,走道时拄个枣木棍子,右腿往前迈一步,左腿只能往前拖半步。家里的主劳动力就是舅母(山东叫妗子),她是解放脚,既小时候缠过脚,后来放开了,带着个吃奶的孩子。舅舅在济南更生布店当伙计,常年不在家,姥姥和姥爷实在没有能力同时接纳我和弟弟。
赶巧我爸的姨和姨父去北京串亲戚,他们两口子结婚多年却没有孩子,我妈就说:把小酉(我弟弟的小名)送给你们吧,弟弟一听就放声大哭,老两口却乐的嘴也闭不上,凭空得了个4岁的大胖小子。后来弟弟就改姓霍,名字也从喆酉改成大酉。我的原名叫喆申,是爷爷给起的,我属猴,弟弟属鸡,申猴酉鸡,喆是聪明的意思。那是1949年春天的事,我妈我爸如果不是在文革中双双死去,应该算离休干部,因为他们都是建国前参军的。
我从小就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只要别人夸我:小申这孩子真有出息,真听话,这么小就离开爹妈,一点儿也不哭不闹。我就会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来,其实我在姥姥家的四年当中,没有一天是不想爸妈的,悲伤的心情始终就没断过,于是我就借题发挥,经常因为屁大点儿的小事而放声大哭,而且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用嚎啕大哭来缓解心中的忧伤。
上面这张照片中右边的是我妈,中间的是姥姥,她身前的是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姐,姥姥右手边的两个中年妇女分别是大姨和二姨,大姨没孩子,照片中的三个孩子都是我表姨姥姥的,她在姥姥的左手边。当我到姥姥家时,表姐已经不在家了,她已在周村市的缝纫厂做工。本来市税务局公开招工,她考上了,可是却因为没有一条替换的内裤而没去成,因为姥爷是地主,土改时被净身出户,表姐那时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税务局要求新员工集中培训,而我表姐在家时需要换内裤,总是在夜间脱下来,洗净后晾上,天亮前不管干不干都得穿在身上,因她只有一条内裤。显然,如果要参加培训,那么多人住在一起,她就没有脱光了身子洗内裤的环境。就这样,一条内裤改变了我表姐的一生。这是我84年回老家时,表姐亲口对我说的故事。
我六岁开始上学,学校就是我姥爷家土改之前的住的四合院,五间正房,还有东,西,南厢房各三间,院子很宽敞,下课后30多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也不觉得挤得慌。姥姥一家四口就住在西边的跨院里,有三间正房和三间东厢房筒子屋,中间没有隔断。我跟姥姥,老爷住正房,妗子和表弟长海住在筒子屋里。没想到抗美援朝一开始,城里号召资本家们捐钱买飞机,农村就又打起了地主们的主意。还记得小时候唱的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我姥爷被命令限期交出三石粮食和五令大扇席,姥爷早已是惊弓之鸟,因为山东是老解放区,他明白到期交不上会是什么结果在等着他,为了保命,没粮食就只好跟亲戚们借,他拄着棍子,拖着一次只能迈半步的腿,天不亮就出了门,有时回来的早,有时天黑了才回来,总算把粮食凑齐了。至今我还记得到交粮食的年那一天,来了几个背枪的民兵,把斗放在院子里,从屋里把麻袋扛出来往斗里面倒粮食,因为倒的猛,不少粮食就洒在了斗外面的地上,结果量到最后,当然不够三石,我姥姥赶紧拿着簸萁,到邻居老孙家借了一簸萁粮食回来,凑够了数。民兵们临走时,把地上的粮食也都收起来拿走了,我看到姥姥和姥爷都吓得面如土色,什么话都没敢说。
明朝的贪官们用“淋尖踢斛”的办法坑害百姓,具体做法是:百姓在交纳粮食的时候,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就在百姓为交完公粮松一口气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官吏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对准斛猛踢一脚!此时超出斛壁的部分会倒在地上,老百姓慌忙去捡,此时官吏会大声叫喊:别捡,那是损耗!喂,说你呢,还捡!踢出的部分就是所谓粮食运输中的损耗,这部分就成为官员的合法收入。我亲眼见到了现代版的“淋尖踢斛”。
当姥爷家被从四合院撵到跨院的时候,我还在北京,所以我对土改时所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我始终错误地把这次亲眼见到的场景当成了土改,对姥姥家四口人却只有三亩七分地,人均不到一亩而被划成地主这件事,始终大惑不解。这就是为什么64年社教运动中号召向党交心时,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所在。我把它写在日记里,文革时日记被偷看,这一条就成了“为土改中被斗被分的地主份子喊冤叫屈”的罪证。直到66年,我妈才向我说明白:我在姥姥家看到的事叫土改复查,那三亩七分地是土改后剩下的。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内定为反动学生,只能静等运动后期的处理了。88年参加林学院校庆30周年,见到了当年的政治辅导员焦兴亚,他拉着我的手说:赵哲申对不起,我整过你,我向你道歉。所以我很有把握:偷看日记的始作俑者,就是焦兴亚。扯远了,现在接茬说姥姥家的事。
谁知祸不单行,跟姥爷同村有个名叫尹兆旭的,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多少年都没音讯,人们以为他早死了,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死个人根本都不算啥,没想到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云南的老婆,回到村里没房子住。虽然是给国民党军队服过务的人,可他是个贫农,于是姥爷又摊上祸事了:有一天早晨,家里突然进来几个背枪的民兵,命令我姥爷和姥姥立马搬到东屋去,说你们这房子分给尹兆旭住了,屋里的东西都不许动。姥姥和姥爷只好乖乖地到东屋里去等,不大一会儿,民兵把一卷行李扔到了东屋的地上,姥姥打开行李一看,没有我的被子,就把我揽在怀里,压低了嗓门说:去要你的被子,就说你妈是解放军。我就跑到北屋里,看到有两个民兵正在炕上拾掇东西,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放大了嗓门儿喊:把我的被子给我,那是我妈给我买的,她是解放军!其中有个长着斜眼的民兵问:哪床是你的呀?我说:就是有小人儿的那个,他把那床被面上有百子图的给了我,我抱着它回到了东屋,姥姥啥话也没说就把我搂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头上。(就是这床被子,我一直盖到大学毕业后七零年结婚的时候)后来我姥爷的妹妹来走亲戚,姥姥在跟她唠家常的时候,还说过小申这孩子有虎口夺食的胆量。
东屋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没有炕,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就睡在土地上,等到了秋天,姥姥在墙角用土坯垒起了炕沿,当中填上秫秸,上面盖上一层干黄豆叶,最上面再铺上一床黑牛毛毡子,我们才有了睡觉的炕,可是没有褥子,每天晚上脱光腚睡觉时,我总埋怨那毡子扎得慌,因为小孩子的皮肉都嫩。姥姥却总是说,扎点儿好,要是后脊梁痒痒,在上面蹭几下就行,不用叫别人给你挠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姥姥一天到晚总是在忙,从来没有闲呆着的时候,除非是到了晚上,抽上一袋旱烟之后,用热水烫了脚,在煤油灯底下用小刀子修脚。
直到长大了我才明白,小脚女人只能用脚后跟走路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因为脚跟底下不几天就长出了厚厚的茧子,不用刀子把它削掉,就疼得没法走路,三寸金莲,说着好听,可那脚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专门给别人看的。那年舅姥爷得重病快不行了,姥姥去伺候他,舅姥爷的家在院上村,离曹家庄大约有三里地,这三里的往返,对姥姥来说比唐僧上西天取经还难。因为她要在路旁的庄稼地边上走,那地是耪过的,比较松软,走在上面脚跟就不会太疼,可是让耪地的人看见了就不让,大声喊叫:你这个老太太咋就放着大道偏不走,跑到俺的地里头来啦?确实,在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一个的深坑。她只好回到路上来,脚实在疼得不行了,就坐在路边上歇会儿,三里路走了大半天,回到家坐在炕上就哭,姥爷问她咋的了,她回答说是想念刚刚死去的哥哥。
为解决小脚女人的走路难问题,山东人用独轮车。女人坐在一边,为使车子保持平衡,在另一边放一块大石头配重。推车的壮汉技术娴熟,没听说有翻车的。可姥姥那时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没钱雇独轮车,只好走。
姥姥出嫁时娘家穷,连梳头油都买不起,化三个铜钱买了二两酒抹在头上,感觉上总比抹凉水强点儿,毕竟是花钱买的嘛。民国初年姥爷年轻力壮,也肯动脑筋,农闲的时候到河北省邢台县买了布匹,用独轮车推回来卖,他扶车把,舅舅在车前边拴根绳子,褡在肩膀上拽。姥姥给他们爷儿俩做的牛鼻子崭鞋,鞋帮和鞋底都用细麻绳密密麻麻地纳上,特别经穿;烙好掺了盐的锅焙带在身上,这种饼就是在三伏天十天半个月也坏不了,因为是有咸味的,吃的时候也不用就菜,喝点凉水就行。晚上住店的时候,爷儿俩就往布上喷水,然后一人拉紧布的一头,相距大约有两三米那么远,面对面地使劲往后拽,因为湿布是可以抻长的。白天就到各村去卖,还得会吆喝:看看咱这布哇,那是经铺又经盖,经洗又经晒,经踢又经踹,经拉又经拽,你要是扯一丈呢,俺就白送你一尺!就这样,姥爷从两间破草房,一亩山坡地起家,到土改前有了共20间房的两处院子,还有位于曹家庄和刘家桥之间的20多亩平地,另外还有十几亩山坡地,舅舅也不种地了,在济南一家布店当伙计。姥爷雇了同村的尹兆有做长工,农忙的时候再雇几个短工。这个尹兆有土改后分到了原是姥爷家的地,可是他仍然不忘老东家的旧情,到该播种的时候,他仍然会来帮姥爷把种子播上。因为家里没人能扶耧。(耧是牲口拉的播种专用工具)
姥姥没有名子,那时候女人都不时兴有名子,她娘家姓孟,婆家姓刘,她就叫刘孟氏,一天书也没念过,不识字。可是她身上具有中国传统妇女的全部美德:任劳任怨,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她婆婆活到84岁,老的时候已双目失明,她喂老人吃喝,端屎端尿,多少年如一日。有一天门口来了个要饭吃的老太太,手里拿根打狗棍,姥姥在屋里听到有人喊:大爷大娘啊,行行好吧,给点儿吃的吧,就拿了两张煎饼往门口走,姥姥从来都不空手打发要饭的。我也跟出来了,谁知两个老太太一见面,都惊呆了,那个要饭的老人面部表情十分尴尬,煎饼也没要,扭头就要走,让姥姥从后面抓住衣裳,硬是给拽到屋里来了。姥爷见了她,也是惊讶的不得了,忙说:这不是表姐吗,咋成这样啦?老太太撩起破大襟边擦眼泪边讲家里的事。原来她是姥姥的远房亲戚,不知道这儿是姥姥现在的家,要是知道,说啥也不会到会这儿来要饭。本来也是殷实人家,土改后啥都没了,饿得没办法,说是要去走亲戚,其实是偷着出来要饭的,还不敢在近处要,怕被熟人认出来。姥姥赶紧就去赶面条,饭后又给拿了一摞煎饼和一些粮食,姥姥还要留她在家多住俩天,她说啥也不,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走了,六十多年过去,她那散乱的白发髻和衣衫褴褛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
舅舅叫刘修德,名字是花钱请算卦先生给起的,除了修德之外,还有一个叫达九的号,是从一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过三江 的横批:货达九州 上选来的。我二姨常拿他的号开玩笑:刘打酒,你咋不打醋啊?舅舅很少回家,有时在除草的季节会回来帮妗子耪地,他是买卖人,手上没有老茧,几天下来,手上总有几个血泡。他是包办婚姻,本来相中了本村姓沈的姑娘,可是请算卦先生看命相,说沈姑娘是火命,舅舅是水命,水火不容;所以才改娶了妗子,因为妗子是木命,松柏木,常流水,命相合。可是妗子个儿小,连一米五都不到,还是解放脚,拿她跟沈姑娘一比,就好像东施比西施。尽管舅舅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父命难违。我敢说舅舅的婚姻是不幸的,否则不会连过大年都不回家。另外还有:舅舅是卖布的,表姐都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连一条换洗的内裤都没有,舅舅这个当爹的难辞其咎,所以我对父母干涉子女婚姻的结果都不看好。 但是舅舅在退休的时候,还没忘了让他的小儿子长河接班,把他的农村户口改成了城市户口,又在曹家庄西头盖了三间瓦房,和妗子一起颐养天年,也算是不错的一个人生结局了。
和舅舅比起来,大姨的晚年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那是一点儿也不过分。84年我回山东老家,从周村下车往曹家庄的方向走,就路过东旺庄,那儿就是大姨的婆家。走进我童年时住过的院子,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院是荒草,两间歪斜的西厢房就是大姨的家,外屋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几个破烂锅碗瓢盆放在地上,从里屋的炕上甚至能看到蓝天!我问大姨:下雨怎么办,她说拿个盆接着,我又说那冬天不冷吗,她回答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天冷时再说,好在这会儿是夏天。我又问院子里那棵杏树呢?童年时期那满树金黄的甜杏,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大姨说早就砍倒卖了,还有家具啥的,值钱的都卖了。又说现在最难的是吃水,你大姨夫年老体衰,挑不动水了,(我大姨是小脚,见照片)吃水全靠大姨夫的侄子,有时他几天都不来一趟……我听着鼻酸,离开时给她留了一点钱和全国粮票。大姨送我到村西头,临别时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看到眼泪在她的眼圈里转动,嘴角往下一抽一抽的,我实在怕她会当我的面嚎啕大哭,就慢慢的把手抽出来,强装笑容地说:大姨您快回去吧,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都走出好远了,回头看看,大姨还在用袖口擦泪。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感慨:用什么来形容农村的孤寡老人的日子呢:挣扎,绝望,还是煎熬?30年过去了,大姨早已作古,虽然她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还是认为她早点儿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少受罪。
大姨的婆家家离姥姥家五里地,她二十四岁才出嫁,在当时来说已经太晚了,小伙子找不到,只好嫁了一个刚死了媳妇的大姨父。由于姥姥家的生活很差,常年吃的是高粱面窝头就咸菜,因此我长得很瘦弱,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骨瘦如柴。高粱米大多用来做牲口饲料,人吃了高粱面却拉不下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用手去抠。我的肛门从小就为痔疮所苦,这个病伴随我终生,后来曾经两次因为痔疮手术住院,到今天也没能去根儿,此乃后话。看到我长得像瘦猴子似的,姥姥心疼,有一年放寒假,就让我到大姨家去过年,我本来不愿意,可是禁不住大姨说,她家过年有肉吃的诱惑。大姨家吃的确实比姥姥家的好多了,但是她不会像姥姥那样疼我,她虽然对我也不错,可我对姥姥的思念日甚一日。终于有一天,我不辞而别,拿了个皮球(那是我童年时期的唯一玩具,妈妈给买的)往前头一扔,嘴里喊着:回姥姥家喽!边跑边追,追到了拿起来再往前扔,没多长时间就回到了曹家庄。见到姥姥后,我一头就扑到了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姥姥忙问咋的啦,大姨打你了吗?我说没有,俺就是想你呀!我看见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从那以后,我哪儿也没去,一直跟姥姥呆在一起。亲情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比什么都重要。
二姨家在贾庄,离曹家庄二里地,我从未见过二姨夫的面,听说很早就参加了八路军,这大概是真的,因为84年我到江西景德镇看望二姨时,听表哥说二姨夫是南下的军队团级干部,死前任景德镇市邮政局的一把手。有这样的一个二姑爷罩着,姥爷在土改时才保住了一条老命。再加上三姑娘和姑爷(我爸妈)都参加了解放军,所以土改复查时也就轻松愉快地过关了。而且我妈每月都从她13元的津贴中拿出5元(那时叫5万,因为今天的一分钱那时叫100块)来寄到姥姥家,算是我的生活费补贴,再加上舅舅在济南挣工资,怎么着也得补贴家里点儿,所以姥姥家的生活应该不算特别困难。可是姥姥一辈子节省惯了,能省一分就省一分。那时一盒12色的彩色蜡笔才八分钱,每当卖学习用品的货郎到了学校的时候,我就跑回家向姥姥要钱买蜡笔,可是不管我哭了多少次,这蜡笔直到我离开山东时也没买上。还记得有一次曾据理力争:俺妈都给你寄5万块钱来了,你就给俺买一盒吧。姥姥回答:你不吃啊?你不穿衣裳?我只好蔫了下来,除了继续哭之外,别的也没辙。
铅笔不像蜡笔,是学习必需品,姥姥舍得买,可是每当我想用一根新铅笔时,又得哭一场。不知为什么姥姥总是把新铅笔用菜刀剁成两半,每次就让我用半根,我说姥姥别剁,剁过的铅笔芯都断啦,她说,那我就不剁了,切!于是把铅笔放到案板上,拿菜刀按在铅笔的中间来回滚动,直到滚断为止,她那儿一边滚,我就在一边哭。铅笔头短得实在拿不住了,姥姥就拿一节秫秸杆儿跟铅笔头用线绑在一起,直到用完为止。
我上小学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在期末发榜。全体学生的考试的结果,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姓名都按顺序用核桃大的毛笔字写好,贴在校门口的墙上,考试成绩最差的排在最后,并且在名字上用红笔大大的画一个对勾,那时人们就会说这个人坐大红椅子了。每次看完榜之后,我就会像一头小鹿一样,蹦跳着跑回家去,进门就朴进姥姥的怀里说:姥姥,俺又考了第一呀!于是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就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天晚上给姥爷炒了个豆芽菜,夹了一筷子搁在我的碗里,平时吃饭除了咸菜没有别的,就这一筷子豆芽,我可舍不得一口吃净:咬一大口煎饼,再夹起一根豆芽来咬一半,那顿饭别提吃得有多香了,炒绿豆芽至今仍然是我常吃的保留菜目。
我在姥姥家的时候,婚姻法刚颁布,其中特别提到反对父母包办,提倡婚姻自由。还记得我跟孩子们一起唱的儿歌:东方红,西方亮,毛主席号召搞对象,瘸子瞎子搞不上,留分头的有希望!说起留分头来也有故事:孩子们的头发长了,无非两种办法弄短:一是用剪子绞,可是绞出来的头不好看,跟花狸猫似的,孩子们都不愿意,怕同学笑话。另外就得等剃头匠来了再说了。剃头挑子一头是木头板凳,凳子当中有抽屉,剃刀和驴皮裆子放在里面,另一头是炭火盆,端一盆凉水坐在火上,头剃完了,水也热了,正好洗头。可是剃头匠只有剃刀,没有推子,所以剃出来的头总是黑白分明,远看就像一个砂锅盖扣在头顶上一样,所以那时村里的人一说沙锅盖头,指的就是分头。不过就是沙锅盖头,我也喜欢,觉得总比和尚头好看一点儿,尽管我根本就看不见自己的发型是啥样,因为家里连一块镜子也没有。
我这辈子看过的第一场电影是“小女婿”,那正是宣传婚姻法的时候。电影是在一处开阔的干河滩上上映的。用美国人的话:Nightmare(梦魇)来形容那次看电影的经历,可谓恰如其份。倒不是说电影本身是部恐怖片,而是说看电影的过程。太阳刚落山,天还亮着,河滩上已是万头攥动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们从来就没看过电影,只看过拉洋片的,可是洋片里的人物都是画的,不能动;而这次听说能看到活洋片,人们都不敢相信。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电影终于开演了,由于人实在太多,我所在的位置离银幕至少百米开外,电影里人物说的话,根本就听不清,尽管那样还是高兴的不得了,因为终于亲眼看到了能说会动的洋片。
不大一会儿,第一卷片子放完了,恶梦也就开始了。因为只有一台放映机,所以在换片子的时候银幕上什么也没有,人们都以为“活洋片”演完了,纷纷站起来准备回家,后边的人都走出半里地远了,第二卷片子开始演了,人们就跑回来接着看,就这样走了再看,看了再走,来回折腾了七八趟之后,电影演完了,反倒没人动弹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等到人们终于明白过来这回真的是演完了,很多人却找不到孩子了,于是乎孩子哭,老婆叫,现场全都乱了套,大有“哭声直上干云霄,尘埃不见咸阳桥”之势。跟我一起来的小伙伴们一个都不见了,我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到后来人都走光了,宽阔的河滩上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当时真是害怕极了,(多年来我做的恶梦都是这个),幸亏我使出了看家本事:放声大哭,还好被几个维持现场秩序的民兵发现,把我带回了曹家庄。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最恐怖的是亲耳听到活人受刑时的惨叫声。那是全国范围内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民兵们抓到一个人,把它吊在学校西屋的房梁上,用沾了水的麻绳抽他。学生们就在北屋上课,北屋和西屋的门都开着,所以那啪,啪的抽打和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听得一清二楚。随着时间的延长,那惨叫的声音逐渐减弱,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之后,听不见呻吟了,只听见那响亮的啪啪声,像针扎一样震到我的太阳穴上,我心跳得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直想尿裤子,我拿了签子(一块像令箭样的木板,只有拿了它,才能进厕所,因为男女同厕)往厕所跑,路过西屋门口时,低下头来偷偷看,只见那人上身的肉皮都成了紫茄子色。这个童年时代的恐怖记忆伴随我终生。
山东地区民风强悍,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个英雄好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所以打人还算是轻的,我上学时就挨过打。我的启蒙老师姓孙,只有一只眼睛,那时候还没有义眼,由于一只眼睛塌陷下去,所以另一只就显得特别大,瞪得彪园。孙老师打人忒狠,因为家长们在送孩子上学的头一天就授了权:这孩子淘气,不听话你尽管打!因此学生们即使在学校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说,说了,家长的反应往往是:该!他咋不打别人呀?
曹家庄小学混班上课,从一到四年级都在一间屋子里。孙老师除了教国文外还教算术,那时没有体音美小三科,可是有毛笔字课,开始写大仿时,叫做描红模子,即把字帖垫在仿纸下面,照着描。在大字之间还要写上小楷。若老师给一年级的上课,其他年级的就在石板上写课文或练毛笔字。我有一次看到孙老师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就偷偷地掰一小块窝头放在嘴里,心想孙老师就一只眼,大概看不见,还低着头假装没事儿似的继续写字。没想到孙老师大吼一声:赵喆申到前边来!我大吃一惊,心想坏事了,这回非得挨打不可。果然孙老师对我喊道:把手伸出来!不许躲闪,躲一下,再补两下!我只好伸直了右臂手心向上,闭上眼睛等着。只听得教鞭在空中抡得“呜呜”的,紧接着就是“叭”地一声巨响,右手心立刻就像火烧一样疼,而且不大一会儿,手心就象青蛙肚子一样鼓了起来,我只好把手贴在砚台的背面,因为那儿是凉的,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减轻钻心胀痛的感觉。由此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那句歇后语的含义:一只眼的瞎妈——那叫狠!
赵本山在美国纽约演出小品,博得一片怒骂声,说他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因为他拿残疾人当笑料,美国人可是都把残疾人当神一样供着的。但在山东农村里,人们拿残疾人开玩笑是司空见惯的事,记得有一天,有个盲人一手敲着小铜锣,一手拿着跟竹竿,摸摸索索地进了曹家庄。瞎子靠算卦谋生,在中国大概也有上千年的历史,那时人们说有三种人最值得尊敬,一为教书先生,可使蒙童识文断字;二为看病先生,可使病人起死回生;这第三,就是算卦先生了,就是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可偏偏能预知未来,自然被有眼的人尊为神明。
小伙伴们围住那个盲人,开始嘲笑他,问他是真瞎呀还是假装的,盲人自然很生气,就骂那些孩子有人生,没人教养,有的孩子就开始拿土坷垃打他,盲人气得脸通红,嘴里骂不绝声,并把手中的竹竿抡起要打人,只听得竹竿抡得“呜呜”响,可他谁也打不着,因为小伙伴们都站在远处,并不停地继续往他身上投掷小石头子儿。我没有参加对这个盲人的欺侮,我大概天生就对残疾人富有同情心,因此我是含着眼泪看着小伙伴们那样做的,并且大喊:别打啦!别打啦!还记得有个姓高的孩子是个驼背,有人就按住他脊柱最高的地方往下摁,说“压压罗锅”,每当我看到他眼泪汪汪的,心里就特别难受,鼻子酸酸的也想哭。回忆我这一生当中,见过不少人拿残疾人的生理缺陷开玩笑,诸如管缝合过兔唇的人叫三瓣嘴,管生过天花脸上有麻子的人叫仁丹模子等等,我一律不参与,我始终对这种丑陋的社会现象嗤之以鼻。
山东那地方冬天也下雪,结冰,可是不管多么冷,屋子里从来不生火。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雨夹雪,我的棉鞋都湿透了,第二天早上结了冰,可即使这结了冰的鞋,我也得光脚穿着去上学,因为我就这一双鞋。姥姥的名言至今我还记得:旧的不穿坏了,不能做新的。结果我的脚在这双“冰鞋”里,感觉就像猫咬一样,疼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同学问我哭啥呀。我又死要面子地啥也不说,只好在那儿活受罪。一冬天下来,我的脚跟,手背,脸和耳朵全都起了冻疮,直流黄水,连袜子都脱不下来。
我从小就对“工业”活儿感兴趣,特别讨厌农活。农村所谓的“工业”活儿无非也就是磨剪子戗菜刀,或是锔盆锯碗锯大缸,再就是焊锡壶的,只要这些匠人来了,我就蹲在傍边看,一直到他们走了为止。今天看来,我这辈子所从事的机械行业,是从小就有的志向,因此我终生不悔。相反地,我对什么田园风光啦,小河流水啦,种花养草啦等等都不感兴趣,甚至是排斥,因此有人指责我是“Not a human being”(格色),我想这大概跟童年时代在农村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干农活留给我的印象,无论是从肉体上还是从精神上,都是一种折磨,而不是享受。一说到自然风光,我就情不自禁的联想到头顶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来,不怨陕北的农民都称自己是“受苦人”了。美国的自然景观世界闻名,可是再有名的地方,我去一次也就够了。但是对各种博物馆,可是百看不厌,特别是对飞机,军舰,武器,科技,艺术博物馆,更是情有独钟,我对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充满了羡慕和敬意。
童年在庄稼地里干活的回忆,没有一样是美好的。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就得跟妗子一起,从地里把庄稼背回家里,因为这是全年做饭所需的燃料,没有它们,就别想吃饭。背麦子的痛苦,不仅仅在于麻绳深深地勒到肉里,还在于每走一步,麦芒在出了汗的后背上扎来扎去,所以我对“芒刺在背”的滋味有切身体会。对高粱或是玉米秸,就得用肩膀来扛,我从小就身体瘦弱,胳膊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一捆秫秸搁到肩膀上,只好由妗子把它捆好后放到我的肩膀上,一开始走几步还可以,可是越走越沉,俗话说远道没轻载,又不敢把它放下来歇一会儿,因为放下之后就没法再把它举回到肩膀上去了,我的汗水合着泪水顺着脸一起往下淌。
终于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妗子突然喊道:哎呀,他三姑回来啦!我因为是背对着门口,所以没看见,等我猛一回头,看到头戴大檐帽的母亲,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微笑着向我们走来,说“我来接小申来了”,那是1953年的春天,算起来我在姥姥家整整呆了四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能见到我姥姥和姥爷,他们于56,57年先后去世了,可姥姥那慈祥的面孔,我不知在梦里见过多少回,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