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五月里,南京火车站几乎每一天都泪流成河。四面八方来的同学,又要回到四面八方去,年轻人的眼泪怎么止得住呢?
小徐从四月份 就开始不顺。好不容易盼来太阳,小徐赶快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双杠上只占到一边。还不敢大意,中午就捧着饭盆,边吃边看着被子。突然一柱水从天而降,正落在 小徐的被子上。小徐立即一句“谁他妈的?”女生楼三楼一个窗口一个头探了一下,立刻又缩回去了。小徐的嗓门儿一定不小,一会儿楼上窗户一个个伸出了很多脑 袋等着看热闹儿。南京人动口不动手,都喜欢看吵架。三楼的窗口却再也没有动静,但小徐认得那窗口。那是晓静的窗口,小徐有一个时期总往那个窗口瞄几眼,有 时那挂着晓静橘黄色的连衣裙,随着南京凉快的晚风飘啊飘。
小徐第一次看到晓静是在礼拜六鼓楼公园的英语角。晓静穿着那橘黄色的连衣裙, 穿梭于人群,柔韧有余。小徐却经常在“How do you do?”后脸憋得通红,眼睛只能瞅着晓静的白凉鞋。晓静每一句流利的英语都像初中英语老师的 教鞭又捅在小徐的肋骨上。小徐终于挤出一句:“Let see movie”晓静问什么时候。小徐说Thursday吧?七点,学校大礼堂。晓静说好 吧,Thursday。
到了礼拜二,小徐到食堂里吃了四个肉圆,洗了一个冷水澡,早早来到学校大礼堂前。夕阳照在法国梧桐的大道上,给所有的东西都加了一个晕儿。小徐琢磨着晓静会从左边来还是右边来,会不会穿橘黄色的连衣裙。一帮新生来到建筑系的墙上打网球,又走了。晓静却从来没有出现。
接 下来的礼拜四,小徐和教研室主任郭老师到苏北作项目。正赶上洪泽湖的螃蟹。酒桌上郭老师东躲西藏,总把小徐拉在前面挡酒。小徐一贯看不起浙江人的油嘴滑 舌,作他的挡箭牌倒也省事儿,郭老师负责扯皮,小徐只管干杯。一会儿苏北领导们一半钻桌子底下了,郭老师不知是真是假,也躺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临散了, 小徐又举起一杯果酒说:“我代表学校,代表系里,代表郭老师,再敬大家一杯。”响应的已经不多了。
郭老师当然又拿到一个大合同。回南京的路上,郭老师不忘教导小徐,那天酒桌上最后的话说的不妥:学校是校长代表的,你代表不了;系里是系主任代表的,主任不在,应该轮到郭老师代表;郭老师就在桌儿上,小徐不用代表。
回到宿舍,小徐躺在床上发呆,舍友告诉小徐,上礼拜四晚上一个连衣裙来找。小徐问啥颜色?黄的吧。小徐捉摸着那女孩子是不是晓静呢?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梦里郭老师代表小徐和晓静对话英语。晓静一样的对答如流。小徐醒来很自卑,他决定晓静的事就这样算了。
一 年转眼就过去了,小徐数着日子,把南京没玩得地儿都转了。去中山陵正赶上五一,鞋差一点踩丢了。密麻麻的人气势盖过了它的雄伟,写着“博爱”的花岗石牌坊 淹在人群中到显得可怜吧吧。紫霞湖的湖水却是绿的,绿的让人发呆,小徐想这就是为什么漂亮的湖淹死人吧,人一呆就沉了。
晚上八点钟的火 车,小徐两天前就打好了行李。天不热,晚上却睡不着,逛到操场和同学聊到天亮。小徐还要和郭老师道个别。郭老师说:“跟我作这么多项目,虽无工资,但经验 很多,到单位差不了。”“这不趁你在这儿,骑我车,把这图纸送设计院。” 小徐心里骂一句,扛图纸下楼了。
郭老师的山地车还是很拽的。设计院撂下图纸,小徐路过旧车市场。一个操苏北口音的壮汉一把抓住车把,说:“三百!”小徐愣了一下,骂道:“打劫啊你?!五百!”
回到宿舍,小徐请还没走的同学喝酒。半瓶洋河下肚后,同学们开始挨个老师骂。骂到郭老师,小徐不乐意了:“我告诉你们说啊,今天这酒是我代表郭老师请的。郭老师不在,我就代表了。”
酒后小徐坚持和同学们在宿舍道别。走廊里撒满了废纸,一半的宿舍门已经大开。小徐在街边又看了几眼他宿舍的窗户,就转进出租车走了。
南 京站人山人海,有一半人并不上车,哭哭啼啼就像永别。小徐静静坐在他北上火车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对面去无锡的火车窗边几个女生哭成泪人儿。那中间围着得不 正是晓静吗?晓静也看见了小徐,远远的看不出表情。小徐忽然觉得洋河大曲冲到脑袋瓜儿里,他从车窗顺势翻了出去。他跑过去,扒开围着晓静的人群,亲在她的 嘴上。晓静呆住了,小徐也羞得脸红。
火车鸣起了离站笛,晓静抱住小徐脖子,轻轻地亲了他的脸。然后把嘴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我们都太骄傲。”留下两滴热热的眼泪在小徐的脖子上,晓静跑上了南下的火车。
北上的火车也很快滑进黑夜。小徐不懂自己的自卑怎么变成了骄傲。无论是自卑还是骄傲,小徐决定把这些留在一九九一年五月里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