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四月末的一场大雪让人们把厚衣服又翻了出来。幸好老徐不用早起上班，路不一定堵啥样呢。都说底特律完了，但看路上，上班的还很多。老徐自从去年二月就歇家里了，不着急找工作，公司给的下岗费还不错。
可小珍儿不这么看，吵了一个月后就让老徐搬了出去。两个星期后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老徐坐在地铁站的一个板凳上签了字。公司把老徐遣散还给了一笔费用，小珍儿把老徐遣散老徐还欠了一笔赡养费。
不过老徐不怪小珍儿，小珍儿对老徐的抱怨大多数是真的。下岗期间是有点儿对小珍儿不理不睬，用小珍儿话说就是没正眼看过她。老徐大多数时候是没什么好说 的，还有时候是真地没听见小珍儿招呼。开始是别人在老徐背后说话听不见，老徐并不在乎，别人在背后说的也不见得想听。后来小珍儿当老徐面说的也听不见了。
医生认为老徐压力太大，焦虑成疾。老徐坚持不同意，他和小珍儿基本上是好和好散。小珍儿已经不再是老徐曾经热恋的小珍儿，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分手怎么会焦虑？医生鼓励老徐要多参加社会交际，不能困在自己一个人的圈子里。这个老徐倒觉得有道理。
老徐怎么交际呢？老徐在小区里的失业协会找到了知音。失业协会也差不多是单身联盟，有的是失业前就单身，有的是因为失了业变了单身。大家丢了工作，没丢精神儿。隔三岔五还找饭店搓一顿儿。外边下着大雪，里面一圈儿人品着热咖啡，很是温暖。
老徐的听力没法插话儿。好在坐在一圈儿的角落里，声音从一面传过来，老徐还能勉强应付。自从听力有问题，老徐开始注意别人的脸，别人笑他也跟着笑。但每次 老徐看到珍妮时，珍妮都在用问询的眼光回看老徐。珍妮的红嘴唇向老徐小声蠕动几下后，一个写着住址的收据压在老徐的咖啡杯下面。
珍妮认定老徐是一个善于倾听的男人。感恩节的夜晚，半瓶葡萄酒后，老徐倒在了珍妮的公寓的卧室里。第二天一大早，大雪反射的阳光刺醒了老徐。珍妮拉着老徐 去散步，老徐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精神儿了。一只黑乌鸦停在树上对老徐歌唱，老徐攥了一个雪球，飞快的扔了过去。乌鸦居然没飞，雪球撞到它的脖子上散开了。乌 鸦直直地从树上摔下来，珍妮惊恐地望着老徐。老徐清清楚楚听到了珍妮嘴里喊的话。
医生认为老徐的听力实际恶化了，只是老徐已经习惯读嘴唇。医生担心老徐太封闭自己，鼓励老徐多交朋友。交异性朋友对老徐来得容易，他远远低估了善于倾听对 于中年女性的魅力。老徐的圣诞节是跟莱拉一起过的，莱拉之后的安老徐交往的时间最长，长得安跟老徐在一起都不愿刮腿毛了。安之后的怕米辣说老徐身上的有种 神秘的蘑菇味儿，每次见面就像小狗一样一通闻。
小珍儿也抱怨过老徐身上的味道儿。刚离婚后还有小珍儿的电话，但小珍儿不久就抱怨老徐有一搭没一搭的。老徐电话里没法读嘴唇，怎么对话呢？老徐想起刚认识 小珍儿时，交流并不需要很多对话。热恋中的人睡不踏实，小珍儿一大早就冒雪来敲老徐的窗。俩个人拉着手，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去什刹海滑冰。老徐有时也偷偷去 看小珍儿在游泳馆的训练。老徐是旱鸭子，虽然站地离池边远远的，小珍儿也游得格外起劲儿。
老徐认为自己是享受单身生活的，倒是这四月末的一场大雪让老徐彻底郁闷了。这雪把老徐在春天中重新开始的决心又冻上了。他要逃离底特律，去哪都行，但一定要没有雪。不知不觉，老徐把车停在了Ｍｅｔｒｏ Ｗａｙｎｅ Ｃｏｕｎｔｙ Ａｉｒｐｏｒｔ机场，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机场因为这场雪一团糟，到处是沮丧的脸。问过了机场的小姐，唯一往南的飞机是去夏威夷。老徐很满意，那是一个不用看天气预报的地方。经济不景气，飞机上坐 了不到三分之一。耳背的好处显出来了，飞行的噪音并没影响老徐的食欲。飞机冲过了云层，上面阳光灿烂得像夏威夷，这使老徐想起上次去也这么仓促。
２１年前北京分手后，老徐去了东部的学校。俩年后，老徐听说小珍儿到了加州的学校。坚决不愿出国的小珍儿怎么也上了贼船，老徐认定是谣言。直到一天晚上， 老徐接到小珍儿的电话。小珍儿没说什么就忽然邀老徐陪去夏威夷旅游。老徐刚想说试验任务重，那边就最后通牒了。老徐觉得出国的女孩儿脾气都变燥了，大老远 的电话也能给老徐下菜碟儿。老徐觉得这很可能是小珍儿给的最后机会了，不能让自己试验室的瓶瓶罐罐挡了道儿。在一个叫Ｗａｉｍｅａ的小镇上，一条彩虹瀑布 边，老徐望着罩在彩虹里的小珍儿，听见自己装起胆说：“咱们结婚吧！”
老徐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他上次去夏威夷的二十周年，上次是迫切，这次是解放。也许是飞机想过去的事太多了，机场的行李履带上，老徐分明看到了小珍儿的旅行包。旅行包转了出来，又转了进去不见了。
热带的太阳唤醒觉轻的人，老徐决定赶早再去彩虹瀑布看看。老徐不会水，但相信水是有灵气的。一个人回来，也得给瀑布一个交待。游客不多，瀑布二十年没什么 变化，五颜六色的彩虹还横在瀑布上，一个小水潭躺在瀑布底。水雾和彩虹混在一起，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老徐的眼镜模糊了，一条艳丽的彩虹化成桥横在了老 徐面前。水气中老徐却看的更清楚了，那桥是一条通向过去的桥。桥那边是年轻的老徐搂着妩媚的小珍儿，浑身是胆。老徐一步一步上了桥，他要上桥去给那对勇敢 的年轻人一些鼓励和祝福的话。远处几个游客看出老徐的反常，开始喊老徐。老徐当然听不见，他也没看见那条彩虹桥的另一段架在深深的水潭中。扑通一声，老徐 溅了一个大水花，却没有挣扎，他平静地向潭底沉去。水中涌起无数的泡泡，有小时候老徐奶奶给做的厚厚的棉手套，他被解雇那天会议室里的黑沙发。一个水泡上 一只乌鸦躺在珍妮的红嘴唇上，另一个水泡是小珍儿羞涩的脸。老徐要去摸小珍儿的脸，可那水泡慢慢就飞了。很快小珍儿的脸又回来，迎在老徐探出去的手上，一 双手紧紧抱住了老徐。老徐放弃了挣扎，任凭那暖暖的怀带他回到水面。闭着眼睛，老徐听见游客们议论着小珍儿救人的壮举。我们中的一些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 只能听见真正想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