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章读下来,就可以看出作者是在模仿福克纳《喧哗与愤怒》的多视角讲述。同一个故事,四五个人物从不同的观点各自讲述一遍,这样就弥补了别人在讲述自己时对自己的扭曲。的确,真理取决于视角(Truth is perspectival)。所谓公讲公有理,婆讲婆有理,只有让公婆都把自己的理讲出来,看官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而非公或婆们的判断。如果只听一面之词,那就势必一头雾水之后,清官也无法定夺谁是谁非。
《檀香刑》的故事梗概并不复杂。戊戌变法六君子遇害后,德国人在山东境内铺设胶济铁路,要经过高密东北乡(一个类似于福克纳约可那帕托法的地理背景),因此引来了乡民的不安。德国人虽然发放了补偿,但是大部分都流入买办和二鬼子的腰包,真正落实到失地农民手中的钱寥寥无几。然而更为重要的还是,铁道的铺设将破坏沿途的风水,从此高密就可能一蹶不振(自然不能用现代人的认识要求前人,但是也不该对前人的认识不加批判地认同)。就在此时,两个德国技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戏良家妇女小桃红。桃红的丈夫孙丙怒不可遏,抡起棍杖一下竟将一个鬼子当场打死。由此引来的祸灾就成了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
高密县令钱丁肩负着捉拿杀人嫌犯孙丙的职责,但是孙丙却是自已的二奶孙媚娘的父亲。孙媚娘在钱丁出发捕捉孙丙之前,抢先一步,骑着快马赶来通报,催促孙丙赶快逃走。孙丙在女儿与妻子的双重催促下,只身出逃,躲在附近的树林子里,结果从树顶上眼睁睁地看着德国士兵不但将他的妻子与一对儿女杀死后扔进冬天的河里,而且一并枪杀了聚拢而来的村民中的二十四位。孙丙为了报仇,背井离乡投了河北的义和团。不久后,他就带着八戒悟空两位师兄重返家乡,教授乡党刀枪不入的义和团神功,并且袭击了铁路沿途的一个材料站。
县令钱丁碍于情面,迟迟不肯抓捕“岳父”孙丙的情况惊动了山东巡抚袁世凯,于是袁便亲自出马联合德军司令克洛德对孙丙发动围剿。钱丁为了不让百姓生灵涂炭,只身闯入孙丙的营寨,劝降了孙丙。然而孙丙一被押进德军阵地,德军便对义和团驻地发动炮击,致使钱丁的苦心孤诣付之东流。
孙丙于是被打入死牢,定于八月十五行刑。但是袁世凯为了迎合克洛德,同意让孙丙在受刑后再苟延五天,等到铁路修到高密县时才死。为此,袁世凯找到了刚回高密退休养老的宫廷刽子手赵甲。而这个赵甲竟然是孙丙的亲家,因为孙媚娘就是他红杏出墙的儿媳妇。赵甲是个有三十年行刑经验的刽子手,尤其擅长凌迟。袁世凯在此之前曾经邀请他去天津小站主持对刺杀自己的卫队长钱雄飞的凌迟。但是这次不能用凌迟,因为要让孙丙受刑后还要苟延五日。于是赵甲就想到了“檀香刑”。
除了“窝里斗”这个主题外,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檀香刑》就是一个关于酷刑的故事。主人公之一赵甲三十年来为朝廷砍下无数朝臣命官的脑袋,自称是“国家权威的象征”。由于“活干得漂亮”,慈禧甚至把自己的佛珠和光绪的龙椅都赏赐给他了。为此,县令钱丁和巡抚袁世凯都要对坐在龙椅上的他顶礼膜拜。赵甲在将近一千次对死囚犯的行刑中,最津津乐道的是对偷了咸丰猎枪的太监“小虫子”所施的“阎王闩”,对一个香艳妓女和刺客钱雄飞所施的凌迟及对孙丙所施的檀香刑。对钱雄飞所施的五百刀凌迟的描写用了十四页;而对檀香刑的描述,则是以全书作为铺垫的。此外,无论是腰斩命官后尸体的上半部还能以手代脚,在肠子满地的血污中狂蹦乱跳,还是戊戌六君子被砍头后还有受刑人在人头落地之时口占一阕,形象生动自然无话可说,然而如同对钱夫人三寸金莲和孙媚娘大脚天足的关注一样,除了要说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之外,总觉得有猎奇之嫌。如果称其为批判现实主义,那么它的redeeming quality(救赎价值)何在呢?似乎只有恐怖片的惊悚价值
“俺(赵小甲)爹是坐龙椅的刽子手,皇帝爷爷封他先斩后奏,见人杀人,见狗杀狗。俺就是俺爹的刀斧手,砍人好似杀猪狗”。“手抓着热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几乎不差半分毫,买肉的人对着俺把大拇指翘”(443-444)。
而孙丙正是这样一个为猫腔而生,为猫腔而死的角色。他被捕入狱等待上刑之际,有曾经拜他为师的乞丐愿意采取调包的方式替他去死,然而他却与营救他的人以死相拼,不愿意重获自由,因为他认为接受檀香刑而死正是他戏曲人生的最佳归宿。他甚至幻想着以自己在舍生取义时用猫腔的慷慨激昂来唤醒高密百姓与外国侵略者做最后斗争的决心。然而他却正中钱丁部下所怀疑的德国人的奸计:高密东北乡的戏迷们不顾县令钱丁的阻挠执意要在刑场为孙丙做告别演出时,遭到德军的射杀,致使猫腔的最后一根血脉也遭到扼杀。
故事在讲述中不仅运用了猫腔的形式,而且也再现了猫腔的历史。除了表现了孙赵两家在国破家亡的大环境下的悲欢离合,这出戏的另一个内容就是杀人。正如刽子手赵甲所言,“要知道天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杀人方式没有比檀香刑更精彩的”(362页)。而县令钱丁在左右摇摆,首鼠两端之后终于看破红尘,他决定让孙丙提前结束生命,不让德国人的阴谋得逞。这场“悲壮大剧”该收场了。当他把短刀插入孙丙的胸膛时,孙丙含笑喃喃道,“戏。。。演完了。”故事就此嘎然而止。
“整个世界就是个大舞台。而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都是演员。”莫言从百家姓“赵钱孙李”中将前三个姓氏顺手拈来,又看似随意地配之以“甲乙丙丁”,于是便出现了赵甲,孙丙和钱丁三个主要人物。而赵甲这个不入流的刽子手由于得到“老佛爷”的青睐,竟然不把身为父母官的县令钱丁看在眼里,甚至连巡抚大人袁世凯都有求于他,由此可见封建专制对杀人如麻,丧失人性的刽子手是如何的依仗。没有刽子手们的心狠手辣来帮助专制统治者维稳,统治者们是一天也统治不下去的。因此,可以一日没有钱丁这样的地方官,但是一日不可或缺赵甲这样的刽子手。通过赵甲的大段告白,读者得以深入其内心世界,一窥其惨淡的人生经历,从而在愤恨其惨无人道的同时,又不得不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一言以蔽之,作者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人性化了。
同时,作者也毫不隐晦地将袁世凯和克洛德妖魔化了。方法很简单,袁世凯和克洛德被剥夺了为自己申辩的权利。从头至尾,作者不屑进入袁世凯和克洛德的内心世界。所有对他们的了解都是通过其他人物对他们的臧丕:一个是不惜以六君子的鲜血染红自己顶戴花翎的奸诈小人和嗜血成性的虐待狂;另一个是视中国人的生命为草芥的外国侵略者和杀人魔王。袁世凯为什么对酷刑如此变态般热衷,恐怕不是一句“大丈夫生于乱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亦或年轻时就对刀斧手的行业独有情钟就能解释的了的。毕竟他还是属于李鸿章一类的洋务派。
如果说像袁世凯这样浸淫于华夏酱缸文化已久的封建余孽对酷刑的丑陋已经熟视无赌的话,那么像克洛德这样只听说过被钉十字架,至多只见过杀头的日耳曼绅士(在第三帝国没有出现之前,可以假定只有绅士才能爬到驻军司令的地位),为什麽对异教徒的杀人取乐也如此心驰神往,就让人大惑不解了。也许正如八国联军总司令德国元帅瓦德西所担心的那样,德军在中国呆久了,会染上中国人漠视生命的习惯?亦或正如凤凰卫视《义和团事件始末》纪录片中所说,德国作为后发殖民帝国,比其他老牌殖民主义者更加穷凶极恶?
只是作为军人,克洛德可能会对屠杀手无寸铁的外国平民(尤其是异教徒)无动于衷,但是对待一个死囚犯,有必要一定要看到他被从谷道(肛门)里戳进的檀木橛子刺穿脖颈后再悬挂在十字架上苟延五天吗?难道他不知道被钉十字架的含义,不知道他正在把一个中国囚犯变成耶稣基督式的殉道者吗?难道他敢于亵渎自己的宗教吗?也许这正是作者的一片苦心:借助十字架上的殉难这一基督教语境来为酷刑,血腥和野蛮寻求超越与救赎。然而问题同样是,克洛德不是傻瓜,他不可能对这种“亵渎”自己宗教的做法听之任之,不提出任何疑义(相比之下,《丰乳肥臀》中瑞典牧师的儿子上官金童一生动荡之后在父亲创办的教会里找到了超越与救赎,可信度就高了一些)。
这就是笔者之前所说的一头雾水了。不是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文学作品中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只要有足够的理由),而是在已经屠杀二十七个中国老百姓后又炮轰义和团驻地至拳民死伤无数之后还要拿骇人听闻的酷刑来折磨一个囚犯,目的只是为了报复一个德国人不光彩的死亡和一个材料站被袭击,甚至是为了对当地的戏曲文化斩草除根,个中缘由就需要更多的解释才有说服力。然而作者却没有做这方面的努力,而是仅仅满足于对其心必异的非我族类做脸谱化的描述。这不能说不是《檀香刑》创作中的美中不足,也是所有文学创作的大忌。
将反面人物(当然也不乏将正面人物)脸谱化是中国戏曲的惯例,也为后来的所谓无产阶级文艺所利用。但是即便如此,优秀剧目中也不乏给反面人物表白自己的机会。也许作者是为了逆转一段时间以来修正义和团运动和晚清民国历史的倾向,也许是为了通过书报检查制度的审批,才不问青红皂白地将袁世凯和外国人再度妖魔化和脸谱化?对于一般文学作者而言,这可能只是历史知识和认识水平的问题,但是对一位作协副主席而言,就恐怕不仅是一叶障目之嫌,而且也是敢不敢,甚或愿不愿挑战中共党史为人们设下的框框与教条的问题了。同样讲的也是抵制外国文化侵略和现代化的入侵,Chinua Achebe的《瓦解》(Things Fall Apart)对基督教的批判就比《檀香刑》高出一筹。这也许就是体制内与体制外作家之间和有无创作自由之间的分野吧?
最后提一下作者获奖原因之一的魔幻现实主义。从《檀香刑》中,笔者看到的更多是《聊斋》‘画皮”式的怪力乱神和好莱坞鬼怪片的手法,赵小甲所谓人物的豺狼虎豹乌龟蛇蝎的动物“本相”,似乎与马奎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不可相提并论。例如在马奎斯的短篇小说《世上最帅之人》(The Handsomest Man in the World)中,在海边玩耍的儿童远远看见有一只木船被冲向岸边。他们叫来大人,打捞上来才发现不是木船,而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死尸。村民们把尸体运回村中,妇女们在清洁完尸体后发现,这是一个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他们于是想象着这个人生前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情形。他或许会引来人们的赞美,但是肯定也会给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带来种种不便。例如他在进入别人家门时,肯定就十分困难,即便进入后,也没法就坐,因为板凳会在他的屁股下不堪负重而分崩离析。因此,他可能甚至成为了最不受欢迎的人。村民们为了寻找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走遍了方圆一二百里的城镇村庄,但依旧空手而回。但是村民们对这个不幸之人的怜悯使他们空前绝后的团结起来了。他们在为这个人举行了最隆重的追悼仪式后,把自己的村庄用鲜花装扮一新,成为远近闻名的楷模和海上来往轮船的灯塔。这个具有魔幻色彩的寓言其实讲述的就是耶稣基督的故事。
在另一短篇《巨翅天使》(Angel with Enormous Wings)中,一个生有巨大翅膀的天使,降落在一户村民的家里。因为天使又老又丑,结果反而不受笃信上帝的村民的待见,结果被主人关在鸡笼里供众人参观。主人收取门票,竟然由此脱贫致富。这个故事显然在讽刺现代人囿于固有宗教的偏见,对宗教的本质可能并不真正了解,结果只是把宗教变成敛财的工具罢了。由此可见,马奎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是使用超自然和超现实的象征主义手法来重塑现实,并使其具有超越与救赎意义,并非仅仅是使作品具有光怪陆离的效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