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基督教(中)

基督教是失败者的宗教吗?

灭资兴无

基督教新教常被称作“富人的宗教”,这自然由于麦克斯韦伯在其著名的社会学著作中把资本主义的兴起归因于新教发展的缘故。那么相反,天主教是否就是穷人的宗教呢?笔者以为就其教义而言,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笔者教授过的英国文学名篇《每个人》(Everyman)似乎可以用来说明这个问题。《每个人》是一部成书于十五世纪的道德剧,剧中的角色除了“每个人”(代表着人类),“神”和“死亡”之外,大都直接了当地代表着某种人类品质,如亲情,知识,审慎等,因此也就借着宗教寓言的方式演绎和昭示着人与神的关系,人的归宿以及人生的意义。

“每个人”正是世间所有凡夫俗子的写照。他的人生意义就在于贪婪地积攒好东西(Good–双关语,好和商品的意思)。当神派遣死亡作信使通知“每个人”他的大限已到,责令他马上与神见面作最后交待时,“每个人”才如梦方醒,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于是便去找他们商量对策,求他们陪自己一起去神那里做个见证。但是一般人都唯恐避神不及,哪里有人胆敢去触神的霉头。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不例外。

无可奈何之下,“每个人”又去找“好东西”。归根结底,“好东西”才是“每个人”一生中的最爱;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好东西”自然应该有所回报。但是“好东西”告诉“每个人”,无论任何人,他都可以用钱摆平,唯独就是没法摆平神。相反,他的见证只能更快地毁掉“每个人”,因为神与“好东西”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

“每个人”正在六神无主时,迎面碰上了“酒肉朋友”(Fellowship)。“酒肉朋友”一听“每个人”有要事相求,还以为分赃不平帮着打架五的,马上一拍胸脯先答应下来。不过一旦得知真相,“酒肉朋友”又立刻反悔,一点义气都不讲了。

直至山穷水尽之际,“每个人”才想起了“好事”或“善行”(Good Deeds)。只是“好事”有心乏力,爱莫能助,因为“每个人”生前只恨聚无多,与人结怨是家常便饭,积德行善鲜而有之,所以“善行”早就病的奄奄一息,只剩下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份了。

“每个人”这时才大彻大悟了。这种彻悟是通过“知识”抑或“认识”(Knowledge)来表现的。“知识”告诉“每个人”,要想使“善行”重新健壮起来,完成陪伴“每个人”去朝见神的旅途,“每个人”就必须首先去教会找牧师忏悔。牧师则告诫“每个人”通过苦修赎罪。苦修的方式包括自我鞭挞来提醒自己耶稣为了拯救世人所忍受的鞭挞;将自己的家产变卖之后分发给穷人或捐给教会等等。只有通过这些自我牺牲并且完成所有的圣事如圣餐,临终涂油礼等,“善行”才会重新站立起来,陪同“每个人”在神面前做出交待。

“善行”康复之后,连同“审慎”(Discretion),  “力量”(Strength),  “美好”(Beauty),  和“五智”(Five Wits)一起护送“每个人”踏上去见神的旅途。只是到了目的地之时,除了“善行”之外,其他角色又统统弃“每个人”而去。故事至此终于点明了主题:除了“每个人”生前所行的善事能够在神面前为自己见证,因而影响神最终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决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因此对自己在哪里度过永恒是没有丝毫帮助的。

这个故事虽然不乏说教色彩,但却非常直观地勾勒出中世纪基督教(即天主教)的人生观。有趣的是,当笔者问学生这个故事对他们有什么启发时,有几位学生回答说:这说明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人一定要在生前多做善事,因为人一死,便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只好遗臭万年了。

笔者于是接着问道:人的名声那末重要,以致需要自我克制,自我牺牲来成全他人,抑或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说你一声好吗?如果只是为了名声就小心谨慎,不贪财色,会不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为了一己之私而将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伦理践踏在脚下,因为人的记性不长,一切很快就被淡忘,而眼前的享乐才是实惠的?正如波尔布特屠杀了一两百万自己的同胞,再过几代人,如果不专门学柬埔寨史,恐怕很少有人还知道世界上出过这么个杀人魔王呢?你我的名声肯定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即便如此,不要说一千年一万年后,恐怕就是两代人过后连自己的子孙后代都不知道你我姓甚名谁,更何况其他人。所以,对名声的顾虑显然不会成为行善的的主要动机。那么什么才是行善更大的动机呢?

笔者本以为对许多基督徒学生来说,这绝对是小儿科的问题,然而令笔者惊讶的是,竟然没人能够回答,可见理性主义大行其道,连基督徒也不例外。

“那就是宗教嘛”,笔者只好代为回答了。“试想一下,如果按照《每个人》的教导,一个人的善行还是贪婪决定着他死后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的话,谁还敢为了眼前几十年,最多上百年的尘世享受而丧失永享天堂之乐的资格呢?要知道即便你对每时每刻在美妙的仙乐中翩翩起舞的天使们由于产生视觉疲劳而不再珍惜天堂生活的话,你肯定也不原意沦落到地狱的硫磺石灰坑里吧?因为在那里,每分每秒你都得经受煎炒烹烤(fried, sauteed, grilled, and barbecued),无休无止(for eternity)。这种情景,《路加福音》耶稣的寓言里就有过生动的描述。拉萨露生前过着狗猪不如的生活,死后却进入天堂,坐在亚伯拉罕的身旁,享受着神一般的荣耀。而同一村的财主,生前虽然享尽富贵荣华,死后却下了地狱,受尽煎熬,眼巴巴地瞅着他原本都不屑搭理的臭小子享受着天国之福。他只好祈求亚伯拉罕派拉萨露带点水下来,只要湿湿他的嘴唇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就是这么个小小要求也被亚伯拉罕无情拒绝了。因为天堂地狱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当然,对贪婪最不留情的抨击则非但丁的《神曲》《地狱》篇莫属。

“由此可见,中古天主教会基本上承袭了原始基督教对贪婪和财富的置疑和批判。当然,有人会说,正是中古天主教会的贪婪和腐败才导致了新教发动的宗教改革。“这一点,《每个人》中也有警示。比如‘知识’就评论道,有些牧师是为了利用宗教敛财才混入神仆行列之中的。但是大多数牧师献身宗教的目的在于普度众生,应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经过宗教改革后的新教基督教,尤其是当代的福音教派,却经常成为财富的代言人和保护神。事实上,‘个人责任’(而非社会责任)以及‘与神的个人关系’已经成为福音教派最热衷的福音了。相比之下,,贯穿原始和中古基督教核心价值的‘变卖你的家产,分给穷人,然后背上我的十字架跟我走’的耶稣教导,因最能体现基督的济世救人情怀,反而遭受冷遇。如果谁要是强调这一点的话,‘自由派’和‘社会主义者’这两顶高帽子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所以当有人说福音教派是中古主义者时,这话只对了一半。他们的确沿袭了对妇女和同性恋等弱势族群的歧视,但是却忘记了以普度众生为准则的中古基督教的初衷。在这一点上,他们远远落后于今天更加认同劳工利益的天主教(除了耶稣教导,冷战时期需要争取东欧共产国家的民心,也是一个原因)。基督教新教,尤其是福音教派已经成为传布财富福音的宗教了。”

约莫十年前,网上曾流传过这样一个笑话,说的是墨西哥湾住着一对靠捕鱼为生的夫妇,何塞和玛丽亚。何塞每天上午划着小船出海打渔,只要打到几条足够当天吃的,就收工回来,与玛丽亚喝喝茶,聊聊天,睡睡午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小日子过的滋滋润润,和和美美。不料有一天来了个哈佛毕业的老美MBA,对他们这种不求进取,只贪图眼前享乐的态度不以为然,于是便给他们出了个主意:“你们干嘛不一次多打一点,吃不完拿到集市上去卖。钱赚多了,就买条大渔船,打更多的鱼,卖更多的钱,直到自己开一家鱼罐头工厂,把你们的产品推销到全世界?”对此,何塞有点纳闷,就问道,我干嘛要把自己弄那么辛苦呢?老美哈佛MBA回答说,眼下是辛苦点,但是发财之后,你不就可以只需每天跟玛丽亚喝喝茶,聊聊天,睡睡午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小日子过的滋滋润润,和和美美了吗?何塞于是回答说,那不就是我现在已经过的日子吗?

这则笑话显然在调侃基督新教的资本主义精神:清教徒创办的哈佛出来的MBA如何不能理解受天主教文化浸淫的墨西哥人随遇而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态度。这种不贪的态度自然影响经济的发展,但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不至于很快就受到毁灭性打击,地球资源和社会财富也不至于急剧地集中于少数人手中,造成两极分化,引发社会动荡。因为只是个笑话,所以据此就指责天主教文化培育懒汉,未免就过于认真了。不过根据笔者对amigo们的了解,他们无论收入多寡,都舍得花几千美元为女儿举办一个像样的十五周岁成年礼派对,就足以说明他们热爱生活甚于热爱财富了。一如中国的农民工,他们的低薪劳动对美国经济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的。

CND 网评中常见“基督教是失败者的宗教”(Christianity is for losers)之评语。以笔者之见,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对基督教的最高褒奖。因为那似乎才是耶稣基督及其门徒创立基督教的初衷。事实上,直到康斯坦丁确立基督教为国教之前,基督教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失败者的宗教。那时的基督徒人生的目标,不是世俗的成功,而是彼岸的天国,一如《天路历程》中的基督徒拒受名利场的诱惑,不畏他人讪笑与迫害的特立独行风范。这种风范虽因中世纪教会的权势膨胀遭到重创,但仍旧是《每个人》中所表现的理想。耶稣以神子之尊,降生于马厩,一生专于贩夫走卒为伍,并在与两名盗贼一起被钉十字架之前,为其门徒一一洗足,以世俗的标准,不是loser,又是什么?他的自我评价:“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更是对失败者直言不讳的认同。何止是认同,在登山宝训中,耶稣简直就是以失败者自豪,并且宣称惟有失败者才有资格进入天国。这种悖论在耶稣言行中俯拾皆是,成为人类精神领域中最具超越性的思想。

可惜的是,基督教新教已经不屑以失败者自居了。相反,它成了精英,尤其是政治精英的标志。没有这块标志,从政的大门就被关闭了。甚至许多商人都要给自己涂上这个标志,好像没有这块标志,商品都卖不出去似的。当然,最喜欢把基督教挂在口头招摇撞骗的,是那些利用网络行骗的con artists。 因此,借基督教以获得世俗的成功,甚至成为许多人驱之若骛的时尚。因此,在笔者看来,今天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以为只要复归《圣经》,以至不惜拘泥于其字面意义的做法,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情况下,只会让自己迷失的更远罢了。以下两个例子似能说明点问题。

 每每谈到富人穷人这个话题时,总有原教旨主义者站出来为财富辩护,所引经文总是“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总有穷人与你们在一起,但是并不总有我’”,以此来抵销耶稣对财富的批判并证明贫富差异的天经地义。这同一故事出现过两次,一次在《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另一次在《约翰福音》第十二章。尽管两个版本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耶稣强调说,妇人把贵重的油膏涂在他身上(一说头上,一说脚上),尽管奢侈,但是他当之无愧,因为那是在为他临刑(被钉十字架)做准备(一如临死前的犯人常常被款待一顿好酒好肉一样)。如果这段经文说明什么问题的话,那也只能说明,耶稣身教一如言教,直到临刑之前才允许信徒在他身上破费。而门徒因为平日所见的耶稣总是与穷人同甘共苦,从来不搞特殊化,或制造三六九等的特权待遇,因此才出现了这个故事中门徒的不解。硬要拿这个故事来为财富和贫富差别辩护,显然混淆了一般与个别的关系,不无偷换概念之嫌。

另一经常被用来打马虎眼的圣经经文,亦即《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中的耶稣寓言,表面上说的是受到主人嘱托的三个仆人如何替主人理财的故事。分别收到主人五块大洋和三块大洋的仆人通过聪明的投资,分别又赢回一倍的回报。只有收到一块大洋的仆人,谨慎有余,勇气不足,没给主人带来任何回报。于是主人训斥到,“越有的就越有;越没有的就越没有”并把那个不争气仆人的钱给了挣得最多的那个仆人了。有人就此把他当成“赢着通吃”的理论基础,并煞有介事地称之为“马太效应”,全然不顾耶稣寓言的真实意图,亦即基督徒必须学会传讲福音,让更多的人得到神的拯救,而非仅仅满足于个人的救赎。说这个耶稣寓言证明“赢者通吃”的合理性,就如同说耶稣一个硬币的寓言只是关于如何在地上找“lucky penny”一样滑稽。由此也可以发现原教旨主义者是怎样在圣经中通过选择性的字面阅读找到自己的“财富福音”的。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基督新教通过资本主义所启动的世俗化过程不是通过在个别领域内反对世俗化就能中止的。如果连神最痛恨的财神(Mammon)(“一伕不事二主。不是痛恨一个,就是热爱另一个…你们不能既服侍上帝,又服侍财神”【马太6:24】)都堂而皇之地成为基督教国家民众(包括教会人士)顶礼膜拜的对象,那么教会还剩下多少道德权威去指责相对来说更符合人性的性行为—比如同性恋—呢?

后记:正如本文开宗明义所指出的那样,笔者的结论只是建筑于天主教与基督新教的相关教义对比之上的,而非基于任何经济数据。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国天主教神职人员的薪水(15–30K一说包括福利)普遍低于受市场竞争影响的美国新教牧职(同时也说明,为了养家糊口,新教牧师不得不将牧职当作谋生手段,而非像宣誓以清贫为伍的天主教神父和祭司那样视其为“天职”)。但这并不一定说明美国一般天主教徒的经济收入一定也低于一般新教徒。与以低学历著称的南方福音教派一般人士(大都只有高中以下学历,见Pew最新民调)相比,聚集于东北部,教育背景也优越很多的天主教徒收入也相应高许多。仅从这一点出发,理应将福音教派称为穷人的宗教。但是笔者在此讨论的是其教义,而非其现实经济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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