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我在上海陪母亲的日子,白天经常自己出去散散步,有时顺便吃个中饭。

家的附近新开辟了一个社区休闲中心,走过去半小时不到。那里原是二三十年代一个美国军人的俱乐部,后来被一个研究机构占用了,现在重新修葺开放作为休闲中心。地方挺大,林木扶疏,还有喷泉,原来的几栋西洋风格的老建筑里面,开了不少小餐馆。

因为那些建筑很有老上海特色,中心开放不久,就不知怎么成了网红打卡拍照的地方,周末时尤其人多,甚至有不少人用拉杆箱装着各式服装,在老建筑面前蜂拥着换着不同的服装拍照。

那里有个二层的独栋小楼,改装成了一个小书店。书店门前一块空地,几棵大树下,散放着桌椅条凳。进门是个小厅,供应几种中西合璧的简易套餐,两三款点心,还有茶和咖啡。中间和靠墙放着长条的桌椅。往里便是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之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桌椅或沙发,还有一些小艺术品或小摆设,装饰得颇有小资情调。

书架上除了新书,也有些旧书,可以看,也可以买,稍微打个折。几个服务员都很年轻,有点文青的气质。楼上是几张大桌子和一些椅子,大概是让人们开小会或讨论用的。气氛挺好。我经常散步去那里,顺便吃点东西,然后看看书。

不是周末的时候,书店里比较安静。因为经常去,几个服务员已经认识我了。他们知道我总是叫一客牛肉沙拉套餐加一杯咖啡,咖啡要沙拉吃完才上。每次去,总是找个角落里的位子,一边吃,一边找本书翻翻,非常惬意。

光顾书店的,以年轻白领居多。有的是来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喝一杯咖啡。也有三两朋友一起来,叫几杯饮料,边吃边聊。还有不少是纯粹来拍照的。那天看到一位男士和三位年轻女孩。打扮得都像洋娃娃似的,在书架旁,楼梯上,桌子旁,摆出各种很萌的姿势拍照。像我这样坐着看书的,倒不是很多。

那天照例在书架前浏览,一位穿着服务员围裙的年轻女孩走过来搭话,说她记得我。原来,我前几天买《南渡北归》时,看到她在旁边整理书架,便随口问了她一句,是不是有黄永玉的书。她说没有,不过,她是负责买书的,如果有人喜欢,可以去订。我们还聊了一会儿别的。那次她没穿服务员围裙,所以我一时没认出她来。女孩告诉我,她去看了黄永玉的文字,挺喜欢的,也喜欢他的画。已经订了他的几本书,过几天就会到。我谢了她,觉得她挺有心的。

过了几天又去书店。吃完简餐,想找一本前两次翻过的书,没找着,以为有人买走了。正好看到那位女孩在前台服务,就问了一声。她显然对书架上的书都了然于胸,很快就帮我找到了。然后,就坐在我旁边跟我聊了起来。

她说今天服务员人手少,她就帮着一起服务。她的本职工作还是文化方面的。她问我是不是老师,我说不是,只是闲来喜欢看书而已。女孩说话时很认真恳切,是讨论问题而不是随便与人搭讪的样子。她说,她除了买书,还想出版一些小众的或原创的东西。她还说,他们也接受捐赠的书。这话启发了我,想起家里有几本买重了的书,我自己买了,别人又送我,还有几本已经看过的书。就说我可以送她几本书。

送书去的那天,女孩不在,就把书给了其他服务员转交给她。几天以后又去,吃完饭,正在书架前浏览,女孩从外面走来,跟我说,书拿到了,不过还没看,已经放在书架上了。她很感谢我对他们的支持。

然后,我们就站在书架前聊了起来。

女孩是九零后,父母是七零后的。她喜欢读书,尤其是英美文学。知道我在美国,她便问我对国内的人有什么看法。我说,我来的日子并不长,看法也可能是很表面或片面的。我觉得现在国内年轻人素质挺好的,至少比老的那两代好。但是好像也有点功利,似乎不像我们年轻时那么纯真和理想化。她说她刚看了《霸王别姬》,很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两个徒弟,哪怕被师傅打骂,却还仍然尊敬师傅如父母。而文革时,陈蝶衣自己的徒弟却是对他迫害最厉害的。我告诉她,那可能跟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有关。那时的人讲究阶级斗争,对阶级敌人就可以打骂甚至杀害。那些年代一点不谈人性,也不能讲人性。文革时,人的内在的恶被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勇气,不敢去爱,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扉,对人没有完全的信任。这个书店,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经营的,她负责文化方面的事情。但是,她也注意到,来书店里看书的人并不多。她觉得书店不仅应该只是卖书,更应该成为有同好的人互相交流的地方。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将来能去成都开一家书店,自己种种菜,过闲散的生活。为什么是成都呢,她说她喜欢那个地方,人比较闲散,或者说比较“慢”,而且去西北、西藏等地也比较近。说到这些,她笑起来,很憧憬的样子。另外,她也在学佛学,跟一位师傅学。师傅说,人要感恩,父母恩,师恩,众人恩。每个与你有过交集的人,都是来教你一些什么的。她说。

我们就这么站在书架前聊了好久。挺开心,也挺感动,很高兴能和这样一位九零后的喜欢读书的女孩相识并聊得来,能让我了解她。

后来我要回美国一阵。几位同事好友要聚会为我饯行,我就带他们去书店喝咖啡。看到女孩在服务,就跟她打了个招呼,告诉她我不日就要回去美国,过一段日子再来。我们喝着咖啡聊天的时候,女孩走到我们桌旁。递给我一本董桥的书《芳华沉浮录》,说是送给我的。因为我送了她书,这是她回赠我的。问她贵姓,她说姓黄。不过,她希望别人叫她木木。她上次就跟我说过,要帮一些人自费出版作品,还想在书店举办一些书和电影讨论会什么的。她说,他们正在为这个努力,等我回来可以一起参加。

后来,我母亲去世,匆匆赶回上海处理许多事情,然后又匆匆赶回美国。那段日子事情太多,阿姨摔坏了腿,保姆又迫不及待地跳槽去了别人家。我居然一直没有机会出去散步,更没机会去书店。本来以为2020年还会回去,但谁也没有料到回来不久就发生了疫情,席卷全球。如今还不知哪年哪月会再去上海,也不知那个书店还在不在。

每次看到书架上董桥的那本书,就会想起木木。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每个与你有过交集的人,都是来教你一些什么的。

希望她一切都好,也希望她仍然在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能够实现她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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