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木心

我很幸运,在前些年读到了木心,并且爱上了他的文字。这些文字为我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使我的世界别有洞天。

年前看到国内的消息,说木心先生去世了。他的讣告开头是这么写的: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时,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先生在故乡乌镇逝世,享年84岁。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1927年生于浙江乌镇,自幼迷恋绘画与写作。。。。。。

知道木心也只是前几年的事情。很偶然地读到他的一篇文章,感到惊艳,那篇文章叫《童年随之而去》。一口气读完,被文中那种民国的气息和意境,古朴的韵味深深吸引。于是就去网上寻找他的文字,把能找到的都找来读了。然而,网上能找到的他的文字极少。

那一年回国,去书店寻找他的书。在书店人员的帮助下,只找到一本《哥伦比亚的倒影》,里面就有那篇《童年随之而去》。他们告诉我,这是书城里仅剩的一本,都卖完了。去年回国,又去找,看到散文随笔类的书架上有好几种木心的书,就尽数都搬来了。

在网上看到过木心的一张黑白照片,独自坐在公园的一把木头长椅上,身着黑色大衣,黑色的礼帽,一条手臂撑开靠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拄着一把伞,俨然一位英国老派绅士的模样。背景是茫茫白雪。阳光很明亮,帽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眼,因此看不到脸上表情。

https://www.orgcc.com/news/2015/11/84442.html

看他文字时,心里常会闪出这张照片上的形象,感觉他的文字就是这样,古典,孤寂,纯净,深邃。

读木心的文字,总有些细节,让你过目不忘。

木心说,“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素履之往》)

“多少严闭的门,无风而自开,搏动的心,都是带血的。”(《圆光》)

而他的伤感是不动声色的,醇厚淡定,所有的悲哀与激情,都深藏于文字中,了无痕迹。

那天,正好一位亲戚,是位长辈,从香港回来,得知我翌日要回美便来看我。见桌上放着好几本木心的书,就说,你也喜欢木心?我说,是,刚买的。他告诉我说,文革那时,他们曾经挺熟的。

我说,真的?!这个世界可真小。

那一晚上,我们谈了好多。应该说,是他谈了好多。从木心,谈到到他自己出国以后的坎坷经历。他是一位沉静的人,过去交谈很少,那天晚上他却滔滔不绝。

我这位长辈A(为了方便,姑且称他为A吧)也是位画家。他与木心相识于六七十年代的文革时期。他说,木心那时是好几种“份子”:地主份子,坏份子,反革命分子,等等。还坐了一年多的牢。

他们和另外两位当时有来往的画家,都被抄家、被批斗、作品被焚毁。他们生活动荡,颠沛流离,却仍然偷偷地画画。他们画的不是革命题材,甚至不是当时国内比较流行或认可的画法,而是自己想画的东西,比如抽象画,那在当时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只能关起门窗,偷偷地画。对艺术的追求,于他们就如一个梦,或一种召唤,虽然渺茫,却始终纠缠于心,哪怕环境再险恶,也挥之不去。

A说,那时木心的艺术思想、观念、和创作技法,就已远远领先于一般艺术家,创作出一些非常独特的、完全不同于当时主流风格的画作。在当时的环境下,他们不可能经常来往,只能偶尔见面,而且得偷偷摸摸,象做地下工作,但他们心灵相通。当时A住的地方很小,妻女睡了,他们就在六平方的亭子间里倾谈,谈文学诗词,交流彼此的画作和心得,往往一谈就谈到深夜。

八十年代初期,木心找到了去美国自费读书的门路。那时他已55岁。签证的时候,一开始美领馆官员对他并不看好。年逾半百,在国内无家无眷,孑然一 身,还申请去读书,读完出来能干什么?不是开玩笑吧。这时,他拿出了他的两张画,都是偷偷摸摸地画在小张纸上的抽象画。美国人惊艳了。我们怎么会拒绝象你这样的人呢,他们说。

于是,他拿到了签证,去纽约读艺术。当他把好消息告诉A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终于能“出去”了。鸟儿终于要飞出笼子了。

上帝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以后,终于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到纽约以后,他先是画画。又凭自己早年所学,给纽约一些爱好艺术的中国人开讲了五年的《世界文学史》。陈丹青就是他的学生之一。在停笔将近四十年以后,他又开始了文学写作,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画作在美国耶鲁大学等几个地方巡回展出,他的文字在台湾首次出版时引起“强烈注目”。他的散文,作为惟一的中国人作品,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一起编在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文读物 中。

有人曾问木心,为什么取这么一个笔名。他说,这个名字在中外有两种解释,一是取自孔子的学生所说“夫子木铎有心”,木铎指号角之意。另一层意思则是,在英国,如果说一个男人很坚强,就说你有一颗橡树的心,即木心。

读木心的文字,不能一目十行,得静静坐下来,慢慢地读,细细品味。有时,读一遍两遍还可能不全懂。他的文字是独特的,尤其他的散文,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哲思的沉淀。

他说,“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而“艺术是一种爱的行为 ,爱‘爱’的行为”。

因为A的关系,我在读木心文字的时候,又多了一层亲切的感觉,也对他本人的故事多了些关注。

后来才知道,原来陈丹青等人这些年来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向国内的读者介绍木心。摘录两段他和陈村对木心的评价吧。不是偷懒,而是觉得他们都是文人又是他的好友,应该比我对木心的文字了解更多,说得更全面。

“木心是个‘异数’,双重性质的‘异数’。木心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而偏偏落在最宿命地湮没个人才具的历史时期,本是注定了要枯萎夭折的,但他存在,而且成熟,沉默几十年,终于扬名海外。”

“他的文字,是那么样的一种富有人类感情与文化表情的中国汉字,优雅、从容、洗练、蕴藉,极为讲究。洋粹他也懂,国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简单的中西合璧,弄出个“三明治”来,就像他用水墨来描画他的风景,他是用纯粹的中文书写思维,来表述他对世界的体认与感怀。”

木心在四五十年代就写了不少文字,编成二十册的书,在文革时全被烧毁。直到八十年代在美国,才又重新开始写作。只是最近几年,国内的读者才逐渐知道了木心的名字。而他,始终象个隐者,哪怕几十年没有读者,仍然默默耕耘。他说过的一段话,似乎是对他自己的最佳写照,“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那一年,我从国内回来,随身的包里就放着《哥伦比亚的倒影》。机场里纷纷的人流,而我,则徜徉在木心的文字里,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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