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真的很小，可能连小城都算不上。可一年里有半年，她似乎比大城还热闹，而另外半年，她又会比一般的小村子更萧条。
夏天，是这里最繁荣的时候。在Y字型的主街路口，每一条路上的车都排成长龙。因为没有红绿灯，车只能一辆一辆地过，横街的过一辆，竖街的过一辆，次第而 行。过个街口要等上老半天。尽管如此，却次序井然，没有人按喇叭，也没有人抢道。人们是来这里度假的，本来就是来放松、来休闲的，既然没有时间的约束，就 没必要争先恐后了。
是的，这是新英格兰海边的一个旅游小镇。夏天，再搭上春之尾秋之头，是这里的旺季。而从十一月到来年的四月，小城基本上是处于停滞状态，就象冬眠的树袋熊，懒得动弹的。
然而，再仔细看，这小城和别的旅游小城又有些不同之处。走在海边小路和沙滩上的，除了一般拉家带小的游客，还有不少是成双成对的。一对男的，或一对女的，肩并肩地挨得很近地走，很亲热地互相凝视着，甚至手拉着手。
在小城最热闹的公共沙滩那儿，有个特大的垃圾箱，上面贴着碗口大的字：“Acceptance”，指的绝不是“此处接受垃圾”。
街上有个 Piano Bar，鲜黄色的门面，装潢很有特色，每晚都客满。我们一行人中的鲍伯喜欢吹小号，到哪儿都带着他的爵士号，晚上就到各个酒吧里吹着玩儿，自得其乐。他最 喜欢这个钢琴吧，说是镇上的酒吧里开到最晚的。然而，这却不是个一般的酒吧。迪克是鲍伯的表弟，跟着他们我才敢走进去。
进门就是一个宽大的楼梯。酒吧在楼上。楼梯口站着黑衣黑裤的男侍者，向进来的人不卑不亢地微笑。
楼上是个很大的房间，人声鼎沸，对面说话要凑到耳朵边大声喊着才能听见。房间的一头一定有一架钢琴，因为听得见那边传来的琴声，还有轰然的 歌声和笑声。但是，却看不到琴，也看不到弹琴和唱歌的，因为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挤着挨着，有坐在桌边的，更多的是站着的，象一堵一堵的墙。
我们好不容易在离钢琴最远的那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张桌子。桌子靠着窗，能看到下面的街。
侍者全是男的，穿着黑色无袖T恤和黑色长裤，用手高高地托着盘子，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为我们送酒的是位矮个子。粗壮的手臂，肌肉一鼓一鼓的，胸部的肌肉紧绷在黑色T恤里，一只耳朵上戴着两个圆的耳环，笑的时候，象女人一样，媚态十足。
桌子都挨得很近。旁边桌上好象是两对。靠近我这边的一对，一个是中年的络腮胡子，一个是年轻人。两个人不是并排，而是一前一后地側向坐着。 络腮胡子背靠着墙，两手从后面围抱着年轻人的腰。他们并不说话，也不动，只是这么坐着，静静地，互相依偎着。我只看了他们一眼，络腮胡子朝我这边看，我连 忙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开。
街上传来喧哗的人声。从窗口往下看，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瘦高个儿，一身黑色小礼服。引起喧哗的显然是挽着他手臂的那位。和他的同伴相 反，那一位完全是嘉年华会游行时的装束。头上高挑着足有二尺长的羽毛饰物，身上是一袭袒胸露背非常艳丽的粉红色裙衫，短短的，露出修长的大腿和浑圆的肩 背。街上有些人对着他们拍照，嘻嘻哈哈的。然后，他们走进门，走上楼来。
他们往房间中央走去，边走边和一些人打着招呼，显然是这儿的熟客。经过我们桌子的时候，那位明眸皓齿的粉红色“佳人”对我回眸一笑，千娇百媚。
“你敢确定他真的不是女人吗？”我看得目不转睛。
“当然不是。”迪克大笑。
“真好脾气，我这么看他大概很不礼貌吧，还对我笑得那么甜。”
“哈哈，才不呢。他就是要你看他，要不干吗穿得这样。”迪克又笑。
迪克坐我对面。他身后原来有一小块较空的地方，后来也站上了人。先来的两个，一健壮如牛仔，虎背熊腰，一白净似书生，戴着金边眼镜，看上去 非常文静内向。两人手里都拿着酒杯，并排站着，站得很近。一个俯下头，一个微仰着脸，互相凝视，轻声说着话。后来又来了两三个人，里面一个很矮的，大概和 牛仔认识，过来和他拥抱。不是一般礼节性的，而是非常亲密的搂抱。矮个子把头整个埋在牛仔胸前。书生默默地走到一边去，在他低垂的眼敛和紧抿的唇边，我分 明看到了一丝哀怨。尽管我无法理解那样的感情，但很明白世上任何爱恋都是排他的，爱得越深，就越不能忍受自己所爱的人对别人示好。不管你爱的是同性还是异 性，那种难言的噬咬般的痛楚和委屈，大概是一样的吧。
鲍伯把一杯酒喝完，说了声，我过去看看，就抄起他的小号，往钢琴那边挤过去。我连忙跟在他后面。
穿过一堵一堵的人墙，终于来到房间那一头。钢琴前面围了好几层人。我因为人矮，又不能太过推推搡搡的，只能站在前排人后面，伸长脖子，转来 转去，想找到一个能钻进去的缺口。身后一张桌子上是两位花甲老人，静静地坐着。我抱歉说晃来晃去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却只是很友好地点头笑笑。
一个头发染成一半粉红一半天蓝的高大男人，挡在我前面。他回过头来看到我，咧开大嘴笑起来，笑得非常娘娘腔。我也笑了，作了个想看却看不 到的怪脸。他转过身来作出一个要拥抱的姿势，把我吓一大跳，他却很开心地笑了。他显然是喝了些酒，眼里全是象孩子一样的顽皮和快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 我站到他的前面去。
这下，我就看得很清楚了，因为前面的人都是坐着的。
这是一架特制的乳白色的钢琴，或者说是钢琴和一个巨大长方形桌子的组合。琴的那部分对着墙的一角，斜着放。琴师是女的，剪着短短的象男孩一样的发型，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连衣裙。鲍伯说，她是一个“女人的女人”。
琴桌旁很挤的坐了一圈人，琴师身后和墙边也站满了人。鲍伯已经挤到钢琴旁边去了，正举着小号和钢琴对音。
歌，一首接一首地弹，人们跟着一首接一首地唱。好多歌听着都很熟，却一时说不出名字。每唱完一首，都有一阵笑声和掌声。房间里本来就男多女 少，合唱时几乎只听见男声。那么多男的一齐放声高唱，歌声极其雄浑嘹亮，连一些本是忧伤的歌，也让他们唱得豪情奔放。有一两个好嗓子站在琴师身后，唱到高 音时，就数那儿的声音最高亢。这样的时刻，笑声和掌声也更加热烈。有的歌大家唱着唱着都忘了词儿，这时琴师的女声就分外清楚。她神采飞扬，双手在琴键上飞 快滑动，那里就滚出一串一串的珍珠，一汪一汪的清泉。
我自己开车的时候，听到喜欢的歌，也会放开喉咙喊几声。心情郁闷的时候，听到重金属摇滚，会把音量开得特别响，那种激烈的敲击和嘶喊似的歌声，有着直达灵魂的震撼，好象能把自己喊不出的喊出来，把心里释放不出的释放出来。
要是没有音乐，这个世界该是多么黑暗，多么苍白啊。唱歌，是抒发，更是宣泄。这些人，虽然他们的性取向和我们不同，但他们对性和情的需要和 追求，难道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而正因为他们的情感生活比起我们的更受压抑、更多变数、更不见容，因此也得忍受更多的失落与无奈吧。他们如此的相聚，如此 的放歌，是不是也有点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濡以沫的慰籍呢？
琴师弹起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鲍伯的小号也加入了。 They asked me how I knew My true love was true I of course replied "Something here inside Cannot be denied" They said someday you'll find All who love are blind When your heart's on fire You don't realise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So I chaffed and I gaily laughed To think they would doubt my love Yet today, my love has flown away I am without my love Now laughing friends deride Tears I cannot hide So I smile and say "When a lovely flame dies,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鲍伯的小号吹得很专业，很有爵士味道。浑厚的男声，加上有点黯哑的小号，使这首歌听上去哀婉而苍凉。
鲍伯又吹了两首，就和琴师道别，挤了出来。
“还不到十二点呢！” 我正看得如醉如痴，看他要走，不免失望。
“不是啦，”鲍伯笑笑，“一架钢琴和一个乐队不同。小号声音太响，会把唱的风头都抢走了。我不能只顾自己乐啊。”他说。
小城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虽然是盛夏，深夜的海风还是带着几分凉意。
我们走出来。那个拥挤的房间、那对相依相偎的男人、那两位安静的白发老者、那位书生哀怨的眼神、那些纵情高歌的脸，仍然在我眼前晃动。
从楼上飘下来雄浑的《Moon River》的琴声和歌声，象一个迷离的梦，被晚风渐吹渐远……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day You dream maker, you heart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a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