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常青(一)

原本,我这样脆弱易感的人是很容易折断的,要是没有早年那些山水的庇佑,我早卦了。早前曾有心愿,我要活到变成一棵老树精,要活到老慕德的年纪。我说的是多年前的那部偶像电影《harold and Maude》。Harold一生下来就老了,他总想着去死,变着法儿找死。Maude贴近过死亡,在纳粹集中营死里逃生,79岁的她却活得滋润快乐。一个想死的跟一个想活的,相遇在墓地。看完电影,立刻明白我今生一定会遇见Harold,也会遇见Maude。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代身。

今年的某一天,在网上发现了慕德,还不止一个,好几个呢。整理了简单的行装跟心情,我就动身上路开车向北。有了罗盘,我差不多大概知道我的老师会在哪些地方出没。

车开到北加州的Avenue of the Giants, 找了地方露营。原打算只停一个晚上,没想到露营下来就不想走了。这片蔓延百里地,几千年的红杉树森林在我面前展开巨幅画卷,时间是墨,天地为纸。上下古今数千年的古书自己翻页让我读。我的老师原来也在这里,它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

气宇轩昂,顶天立地,这些词用在这些老树身上都不合适。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语言文字来描述它们,它们的魂魄已经渡过了佛说的彼岸。豪情诗人惠特曼的《红杉树礼赞》一气呵成,写尽了老树们的磅礴气势,恐怕再难有第二位诗人胜出。

如果有哪个宗教崇拜巨杉树,我有可能会去信。这些老树比那些泥塑的菩萨、画像里的耶稣更神灵。老树是我的教堂,婆娑的树影是管风琴的合奏。

因为神在树里。夜晚,在黑暗的树林里,森林里的黑夜穿黑衣,无星更无月。帐篷里外放一盏暗灯,我冥想进入它们几千年的命河。氤氲的草木香散布森林,纷纷繁繁,风声瑟瑟,我半梦半醒间,片片斑斓。

在生长与衰灭这种轮回变迁的宿命方面,老树们阅尽的沧桑超过了人世间的古书,它们说,你想过的,我们都见过了,所有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都在这片森林里。夏夜的老树淡定幽然,古希腊一样拖着长袍看着我这小小的人。

早晨醒来,空气里处处幽馨,地面的草茵朝露未干,千年前亙古的气息弥漫着,馥郁的沉香发散,老树吐纳积攒了几千年的一口气。

我的嗅觉比其他感官更加敏锐,轻捷透彻,直达灵界。

人说草木无情,我感受到的却是厚意深情。它们俾睨众生,独立于世,只有大海高山能与之相配。记录上写着最老的一棵树已经是 5,063岁了,这片森林里的老树们的平均年龄是一千岁。这个巧合让我惊奇,因为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是5000年。5000年前的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cuneiform)也是5000年。这样巧。这棵老树见证了人类的第一个发明。细观这些钉子一样的字,就好像是要让人记住它们是被刻出来的。

观察那些老树的树皮,倒下的大树年轮里是一页页古朴的诗篇。慢慢渗透进古树的年轮里,你仔细听,经历过无数次地震火山、暴风骤雨,可它们娓娓道来的却是夏夜的清风徐徐。残朽焦黑被多次的雷击电霹,树干早都被烧成木炭,奇异的是,它们居然用新一层的树皮包起那些伤口,树的底部早已经洞开,新的一层生长又绕过来包围愈合从前的伤口。老树的愈合力生命力惊人的顽强。

年轮告诉我生命被浓缩、提纯之后的故事。谁说树不会思想,谁说树们没有他们的历史文化。人的生命故事被刻在竹简,打成铅字。树的生命印记就是这些年轮。我好像盲人读盲文,触摸一圈圈的时间,我立刻就通了这语言。老树被火焚烧的那些年的故事最为动人心魄。它们是这样唱的:

 

 

我把自己交给泥土
让野火焚烧
荒野里播种
如果你要找我
请在靴底下找寻

千年老树上有嫩嫩的新枝。亘古的坚韧,皲裂开的树皮忽然有一点青绿。被野火烧伤烧残多少次,依然不倒下。想想这多奇妙!这一大片森林里,就有一棵树是跟庄子同年同月同日长的,或者跟耶稣,或者跟可爱的卷毛儿佛陀一时间出生的树兄弟们。

树有灵,童话书里那么多树神跟树精的故事。可它们不要我去崇拜,它们想跟我一起去玩。它们羡慕我能到处游走,说:我不要智慧,我要开飞快的车,我要开飞机上天去看看。老了,要那么多智慧干什么?年轻人才需要智慧。老了就老了呗。

瑜伽动作里有一个训练身心平衡、力量跟平静的姿势叫tree pose。有次老师上课说,你能像那颗树一样站着吗?苍老又年轻地站着。

关于 玛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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