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起来，认识老李是二十年前，那时我正在纽约上州Potsdam攻读博士学位，当时老李肯定没到四十岁。记得老李是天津人，带着儿子来美国陪太太。老李的太太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又有才又有貌，先来美国一步，做的是化学研究，也在Clarkson大学。

在美国一见如故的不多，老李就是一个。中国留学生一旦有什么事，总可以看到老李忙上忙下。等到事情处理好，人家挨个道谢的时候，却往往找不到我们的老李。

记得那时我刚学开车，又是辆二手车，经常出问题。而只要有问题，老李一到我就放心啦。老李在天津开过出租车，见多识广，里里外外都会，尤其热心帮忙——

把我的破车整好之后，老李还不放心，非要帮忙换上新机油。不等我客气，就一头钻进汽车底部，连报纸都不垫，好长时间只有两只脚露在车外头。等到把机油彻底换好，老李才费劲从车底爬出来，带着开心的微笑，带着一脸的油污，带着一背的泥土。

留学生毕业后各奔东西，一般很少见面，但老李好像是例外。记得有年带老同学去华盛顿游玩，就是老李全陪的。只要一上老李的车我就放心了，到风景区安全，到危险区也安全，仿佛是在天津的大街小巷穿梭似的。一路上，永远是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我在美国找的第一份工作在康州中部，离老李做导游的纽约有两个多小时车程。记得老李一打听到我的住址马上就赶过来，车上还有他的儿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而且越大越机灵。我们一起逛酒吧，一起吃龙虾，一起开开心心，一起说说笑笑，仿佛美国不是异国他乡。

再后来我转辗来到北加州，老李则留在华盛顿。美东美西相隔十万八千里，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一晃就是十多年。平常只要提到当年的留学生涯，自然就会念叨着老李，以及老李的太太和老李的儿子。

今年年初碰巧登录LinkedIn，偶尔发现老李太太的帐号还在，就顺势留言——

“新年快乐！问老李好儿子好，欢迎来硅谷玩。”

等再次登录LinkedIn，却发现一条晴天霹雳的消息：老李已经不在了……

仿佛遇上电闪雷鸣，我好长时间都不知道讲话。惊醒之后，打开电脑，对着模模糊糊的屏幕，想回信给老李的太太，又不知道怎么写才好。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敲字也可以是这么的沉重——

“如果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肯定没有这么痛苦。老李是我在Potsdam认识的最好最投缘的人。千年万语，还是不说吧。多多保重。请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是老李的亲人，永远会是欢迎的，没有任何条件。”

来美留学近俩年，生活日趋平淡。每天早晨起来，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和面包，匆匆吃完之后就开着车去上学。在美国上课，讲的自然是英语。美国的高校里面中国人不少。我校属私立，学费贵，规模小，学生人数不足三千，但中国学生学者连家属加在一起一百有余。中国人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只有我一个人是湘潭人。太太出生于南京，所以我家的官方语言也是国语。中国人凑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不流行英语。我操的是一口标准湘潭“塑料”普通话，万一别人听不懂，就夹点英文解释，间或打些手势，远远望去，好象是“外国佬”在讲话。

回到家里，太太已准备好饭菜，生活与国内无异。美国的食品相当便宜，所以一日三餐非常丰富。但食品丰富不等于生活充实，平淡的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好象心里面有一个洞，不可名状。

特别是到了考试结束，学校放假之后，这种空洞的感觉更明显。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走在街上，见到外国人没兴趣说“嘿”，碰到中国人也没心情聊天。感觉无奈，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瞎跑，周围美丽的风景在我眼里毫无生机。回到家里，提回一箱啤酒一条万宝路。

太太不解，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我吃得好睡得香没什么不舒服。且刚收到从湘潭来的信，知家人平平安安，没什么问题。古人说：“家书抵万金”，但那是在“烽火连三月”的战乱时代。如今是太平盛世，家书虽遥，却很少有什么意外的惊喜。说实在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

薄暮时分，我正坐在窗前望着月亮发呆，忽然电话铃响，原来是老兄从国内来的长途。一时惊喜万分，湘谭话脱口而出。不知道是因为知道电话费昂贵还是因为心情激动，彼此讲话的速度相当快而自然，顾不得什么主语谓语和宾语，几个名词堆在一起就是一句完整的话，彼此心领神会。讲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一下子回到了生活了近二十年之久的故乡湘谭，亲切无比。

晚上躺在床上自觉浑身舒泰，忽然发现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由此联想起一个关于爱因斯坦的故事。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出生在德国，晚年移居美国，改讲英语。传说爱因斯坦临终前曾喃喃自语，医生怎么也听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直到他家人赶来，人们才发现，他讲的是他多年不用的母语——德语。

早晨醒来，情绪依然很高。太太告诉我，昨夜我讲了很多梦话。我问我讲了些什么内容。太太说我讲得太多太快没法听清，只知道我梦中讲的是湘谭话，只知道我讲梦话的时候非常兴奋。

1995年10月10日
于美国纽约州Potsd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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