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于阿里山下(续三)

往事追忆

              成长于阿里山下(续三)

                 ·琳·

13.“阿里山神木”

阿里山是数十万株“通天大檜”的故乡,二战前,日本兴建了登山铁路穿越林区,“砍树盖学校”,平均二三千年岁的大檜砍伐殆尽。

1935年,父亲奉命上山“办学校”,纠集山胞们盖起分教场,一棵大檜有几百立方米的材积,能盖很多房屋的,“砍树盖学校”,砍一棵就够所有校舍所需。可是,砍了一片又一片,木材全运去了日本,成了母舰的甲板、皇军的住宅,本地校舍用的是剩下的小枝丫。

“请不要砍那么多好不好?” 山胞和父亲他们一求再求日本人。

“殖民强权的仁慈象征”,他们留下了一棵三千五百岁的“阿里山神木”在铁路边 (神木站),这棵神木代表阿里山,作为政治图腾,日本大员赴台全欲朝拜的。光复后,这棵树也被国府继续用为图腾,例如“1月23自由日“,去台一万四韩战战俘的歌:“一二三,到台湾,台湾有个阿里山,阿里山上有神木,我们明年回大陆。”

“砍树盖学校”,砍到剩一棵,被派去“办学校”的父亲无奈又痛苦。好几年之后,他带着家人在神木旁照了相,我不在场,但是我知道他心中有痛。

后来,神木走了。它有二十人合围的树径,原本是阿里山主要景点,我小时株绿茂盛,后来屡遭落雷仍顽强图生,1997年雷击后完全殞灭。

家族的后人,再也无幸看到对我们意义重大的这棵树了。

照片一:阿里山神木

14.“女医”

小小的时候,人家就说我阳气重,夜路走再多也见不到鬼,可是,没想到第一次走的夜路,漫长得有点可怕。

那个晚上,妈妈带着我和一个女老师上了县城,走进了好友女医家的后门,她们让我一个人坐着等,门后的呻吟声听得有点可怕。

她们出来了,女老师的脸色仓白得有点可怕。

走着昏暗的街道,妈和小小的我一左一右,扶着身体虚弱的老师,急急地赶末班火车,路灯暗淡得有点可怕。

后来,我才知道女生肚子大了,是男生坏得可怕。

男生坏,像爸让妈妈怀了那么多次孕,这样的“增产报国”相当可怕。

那个违反当时法律给女老师做了善事的女医,她家族迄今仍活跃地方政壇,算是好报应吧。 她也对我有恩,我是家里老么,二战后期起,家里经济水平迅速坠落,妈妈曾找她帮忙,这女医编织了某些乡里间的传说才保住了我。

(去年,看到县城公园的女医先生铜像,我默默地说:谢了,我没辜负您。)

15.“入党”

小时候,妈妈曾跟我说:“日本人说中国人是‘撒尿也搅不成一团的散沙’,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学会团结 ”,用了她很少用的拉撒难听字眼,我震了一下。

她也常鼓励我跟其他小孩多多玩在一起,可是女生嫉妒我一身好皮肤,男生嫉妒我被女老师们宠,我对团体活动并不很热衷。

高中老师说:“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反攻大陆后,你们读省中的每个都可以当县长”,要我入党。我跟妈妈提起,她说“你要就去好了”,我说:“读省中的当县长,那些读县中和大学的当什么,国民党很会开玩笑哩”,母子哈哈大笑。

大学起,要我入党的人更多了,少将总教官,大学总务长,让我烦了,最后一次,我对那个中文系教授说:“你们对国父遗教学习得不够,要我入党,你们得答应每星期三次《实业建设》等研讨会,请跟层峰说去。”

后来,他们不知怎的再不来邀请入党了,多可惜啊,每星期走路或骑车来三次会,锻炼了身体,又学习了团结,多可惜啊,国民党你。

16.“丛书”

我用的电锅是大同电气生产的,30多年了,现在仍为我煮米饭。电锅前面有大同的圆型商标,看起来像“大口”,我知道那是个“志”字,不是大也不是同。

有一套书对我一生影响很大:“协志工业丛书”,光复后台北协志会社捐给各个国民学校的,每几个月就加赠一本新书。从小五到初二,我把这套书基本全看了,两个架子的书能读明白的不多,不过五十年来我仍记得一些书名:《中国地质概论》,《民主的理想与实际》,《原子弹原理》。

协志成立的大同电气带来了“耐用不坏,老旧了又丢了可惜”的产品。热衷于出国留学的年代里,他们的大同工学院培养了本土实干的技术人员。

小学时,爸爸曾带回一套精美印刷的彩色儿童书籍,说:“又有人捐送了漂亮的图画书,你先看,明天我带回学校分发给老师们”,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用好纸、彩色印刷、精致装订的儿童书籍。

我旅游时,有时间就私人考察当地教育(参考《火国风城》)。大陆开放之初,我看到了贵州粗糙的理化教科书,看到了广西薄薄的的小学课本,心理感叹“蔡倫的后人竟能造出这么薄这么糟的纸”,但是从拿着这些破烂纸张的小孩眼中,我看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志”字。 在沙上学字,在铁锹上写字,历史上到处是有志竟成,总有一天,这些小孩长大后将会把很多好书送给他们的学校。

“协志工业丛书”,长久感谢其启蒙之恩,也以“志”字勉诸后继者。

17.“第五大名著的下场”

朝代更替时,有些“传家宝”就被逃难者带来孤岛了。

我的中学同班,说他家有许多元宋线装书,他老爸锁起来的宝贝他也看不到,只能借我《昭明文选》之流的。有一次,我发现他偷偷地看一本黄黄的“漫画书”,是不是唐伯虎真迹就不知道了。

他悄悄地说他家有全套“中国小说五大名著”的手抄古本,是不能外传的秘密,怕人家来偷来抢。西游三国水浒红楼之外,哪来第五大名著?

某堂国文课,他课本后面夹书偷看,老师发现把书撕破往空中撒,有几页飘到我桌上。同班被老师扭去训导室了,我把那几页塞书包里。

毁灭了“中国第五大名著”的历史仅存本,同班说他爸气疯了,不久后,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他不来上学了。

闽南等河洛语音是七声的,读起古文时有点像唱歌。那几页纸里的诗,用七声台语读它,那个官娘偷和尚情节里的音响效果就出来了。

我后来看了《金瓶梅》,极为后悔把那几页书丢了,美妙深远的文字,其境界远远超越《金瓶梅》和《红楼梦》。 文辞美妙,可惜主题是警幻仙子妹妹的那种事,读过后必须努力地忘掉它,几年的努力后全忘光光了,太好了,不过,我还记得当年猜出的诗谜答案:上大下小两光头。

18.“酒干倘卖无”

第一次听台湾歌“酒干倘卖无”,主题是个收酒瓶老人的女儿,马上想到以前老家路口。本来一块稻田盖起了砖屋,搬来了一家收破铜烂铁的,有个跟我年纪相近的女孩,会过来向我借书看,她声音甜,好像也有音乐天赋。

没见过皮白细嫩能跟我比的女生,她是第一个,人也长得俏。有一次,她在井边淋水,从头上浇下去,我看着心里想:大理石雕像里,不知道有没有雕这种衣衫湿粘在身体上的,难度会很高,但是效果应该很不错,哪天到意大利,考察考察女人雕像去。

我进城读书后,再也很少见到她,看到前后堆满了废弃铜铁,我问妈妈那女孩家的情况,妈妈说;“女儿美如画,子婿满客厅。”

本来还有一丝丝读艺术去意大利的想法,哼!下了决心读理工。

19.人民公社

我在华夏文摘的第一篇文章是《海峡女神》,妈祖婆。小时候到妈祖庙里玩,老人们说“来,给你姐姐行个礼”,当时乡下流传莫明其妙的迷信传说,让我得到一些古怪的待遇。

小学时,我因为贪玩放肆,终于被默娘姐姐修理了,行为从此收敛,一辈子不敢有任何作威作福的动机。(参考《女神放光明》)

老时代的教育,琴棋书画至少也要学一两样。有一次,父亲带我去郑妈妈家,观摩她画荷花,出来前在她家神龛礼拜郑成功雕像,三鞠躬。 奇怪了,三鞠躬? 庙里老人们说“对姐姐一鞠躬,就是日本天皇也只一鞠躬”,这个郑成功何许人也?三鞠躬? 回家的路上,父亲说了:“祖先原来是清朝水军,打败郑家以后,我们家有看管其后人的任务,叛逆时可以先斩后奏,郑成功是民族英雄,我们要尊敬他,他家人无论如何不能杀。日本人来了后,没有密令的问题了,在日本统治下,能保持各自家风最重要, 现在虽然又回到中国人的统治了,你记住,要尊重郑家人。”

我曾想问父亲,祖先服务满清“解放台湾”,算不算是“汉奸”? 可是,我知道他会说“这种事不要问,有闲去写字”,写毛笔大字容易,可是蝇头小楷会要命的,汉奸不汉奸,不问也吧。

后来,父母带我去台南看明郑古迹,讲述那些兵器人物故事的时候,我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了:那个不知谁家的小女孩干嘛老跟着我?古堡前干嘛写啥人民公社?

照片二:“人民公社”(那块亮度提高了些)。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11 华夏快递 kd11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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