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于阿里山下(续二)

往事追忆

             成长于阿里山下(续二)

                 ·琳·

6.“爆米花”

台湾谚语:“第一憨(蠢),种甘蔗,会社(糖厂)磅(称)。”

日本人建了阿里山铁路,砍光了大树造航母,建了很多乡镇小铁路运甘蔗,台湾糖产量世界大宗,给了军国主义雄厚底气。台湾农民呢,看着整整一火车的甘蔗运走了,糖厂却说只有五百斤,可是你还得种,年复一年让他们磅称。

甘蔗给会社磅了,长崎广岛被原爆了,日皇玉音放送了,台湾光复后经济更萧条,蔗糖是少数仍可赚取外汇的东西,大部份出口了。我小时候,除了过年节庆外,糖果甜食等不是日常消费品。婚嫁时的大礼饼,豆沙馅的、凤梨酥的,某新娘家捨不得吃,一直保存到小孩出生周岁。花生糖、冬瓜条、芝蔴椪等只有在春节时才出现。妈妈特宠我,我吃甜点的时候比别人多,因此也更明白砂糖的“粒粒皆辛苦”。(参考老文“红龟” https://archives.ciaos.org/HXWK/author/LIN/kd011225-1.gb.html

宝岛产好糖好米,蓬莱米香潤好吃,是当时对日出口的重要项目。邻近稻田上,金穗翩翩舞波浪,可是家里饭桌上的碗里,玉粒稀殊薯干多。政府配给的米,是泰国来的低价进口米,本土蓬莱米出口了,差价就是艰难争取的外汇。乡下小学生的营养蛋白质,要靠老师发放糖厂的酵母片,和冲泡美援脱脂奶粉。

“爆米香(花)!爆米香!”

跟妈妈要一碗米和一点钱,拿给爆米花的小贩,他把米放铁球里烘烤,不久小蚊帐里就爆满了米花。一篓子香香脆脆的米花,不用加麦糖,就这样吃。想吃甜的?到甘蔗田里砍一段甘蔗啃就是了,何必都给会社磅称呢?

“喂!小朋友,你这米是泰国米,爆不好的啦。”

那天起,我就再没吃过热乎乎的现爆米花了。

7.“甜蜜的追寻”

我们小时候,爆米香“个体户”另有一个铁锅,爆完米花后,放进麦芽糖在炉上熬,在一个垫了玻璃纸或米纸的框里,把米花沾黏后切成方块。

精制砂糖不好用来黏爆米花,水多了米花就瘪了,而且要熬到变褐色才能“拔丝”,因此人们通常使用麦芽糖,比较现代化的用绵球糖(marshmallow)或奶糖(caramel),低温就可以做米花方块了。

说到糖,红甘蔗脆软多水,可以啃来吃,制糖的甘蔗是绿的,糖份很高,但韧硬难啃。以前,日本人只准台湾农民在住宅附近种红甘蔗,其余一率“会社甘蔗”,你吃了你自己种的绿甘蔗也算“违法”。但是小孩子们总是爱吃甜,于是在光复初期,台湾乡下小孩很多牙齿乱七八糟。野孩子们牙齿坚硬度足够的,“甜蜜的追寻”也足够了,吃爆米花当然不必加糖。

“野鸳鸯”们到浓浓密密的甘蔗田里去,也是老家农村家喻户晓“甜蜜的追寻”。

历史书上说“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同学们不懂,老师也不说,有个野孩子咕咙了一句:“是不是跑到甘蔗田里去了”,他,他差点又被罚站。

8.“第一次被罚站”

在农村里长大,小孩子们能享受“摘下来就放嘴巴里”的甜蜜,同时留下被蜜蜂追蛰等的“痛苦”回忆。

我一生最早的记忆是:被哥哥带到河滩上玩,我会奔跑了,看到红蟹就去抓,指头被钳了,痛得大哭。哥哥跑来帮忙,可是红蟹钳住不放,而我也不哭了,因为看到螃蟹越来越红,感到惊奇就没再哭了,明白了血是世界上最鲜红的东西,而且流血会很痛很痛。

外公家的莲雾果园养了猴子看门,我经过时看树幹上的鲜红,猴子流血了,急忙告诉妈妈:“猴子受伤了,会痛死的,快点救呀。”

“那些猴子是女生啦,会来‘那个’的,不会痛死的,没关系。”妈妈说。
“妈,什么是‘那个’?”
“不要问,小孩子不能问这种东西,再问拎嘴巴。”

拎嘴巴很痛很痛的,有问题不能在家里问,问老师去。
“老师,女生猴子流血不会痛,为什么。”
“小孩子不能问这种东西,罚站!”

9.“第二次被罚站”

因为人小不懂事,矮个儿容易到处钻,就会被村里的大人们派去当“通信兵”“侦查员”:

“阿勇大概是去甘蔗田里钓水鸡(青蛙)了,你去叫他们回家吃饭。”

“相思木林里有鸳鸯和竹鸡,你去找找它们的蛋。”

(参考老文“香蕉,红豆”) https://archives.ciaos.org/HXWK/author/LIN/kd011220-1.gb.html

某秋,一位同班说他家新品种香瓜很好吃,我下学就跟他走了,没想到他家要越过几个村庄,我吃饱香瓜后,抄近路走刚收割的稻田回家,中途钻到稻草堆里休息,在秋阳晒过的暖乎乎草洞中睡着了,睡梦中的太阳,像个闪了一下的手电筒。

第二天早上揉眼清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塌塌米上,妈妈说:“你可真会睡,昨天晚上,全乡村民和警察到处找你,大家轮流背你抱你,爬上爬下,你还一动不动继续睡。”

“哎呀,大家有啥好急的呢?阿勇阿娇他们,好几次没回家,到天亮了,大家也不急着找人呀。”

“那阿娇的娘都骂她是三八水鸡,死到哪儿去也不用找。”
“妈,什么是三八?”
“小孩子不能问这种东西,再问拎嘴巴。”
“人家老师只罚站,拎嘴巴太痛了哩。”
“喔,好。”
“什么是三八?”
“罚站!”

10.“压岁钱”

我小时候,春节跟着家人出去拜年,拿到的红包全都交给妈妈。每次我拿到的压岁钱都比哥哥们多,妈妈问是谁给的,我人小不记事,当然说不出来。压岁钱红包通常装的是比较新的钞票,可是那些零散的折皱老钞票呢?可能是被哪个叔叔阿姨搂抱时,把钱塞到我口袋里的。

二战起,台湾人民生活水平急降,国府撤台初期更是艰难困苦,亲友间的互相接济,甚至陌生人间的关怀,常常是以无声匿名的方式给于的。我人小,指认不出哪个是善心的叔叔阿姨,因此我就成为“变相接济”的传媒。压岁钱交给了父母,不久就给了学校交学费,给了鞋匠再补一次鞋子。压岁钱,用来给自己买玩具买零嘴,那是后来辈代的福气。但是,那些零散的折皱老钞票,是更珍贵的生命力和福佑。

十岁以后,我就很少出去拜年拿压岁钱了,交给妈妈怕她问,也怕她要我自己留着用。

11.“金水吉利”

我是吃了很多人的奶水才存活长大的,从小被宠被抱习惯了,过年时更是被妇女们当“福娃”抱来抱去。过年期间只能说吉祥的话,因此,奶喂饱了怀中睡,被婴儿尿湿的妇女们只能说“金水满衫大吉利”。或许是妈祖庙里老人的寓言,或许是默娘姐姐的蔽佑,后来她们果然全都发达了,有的东京赚了大钱,有的城里开了店。

“金水吉利”的小名声一传开,有些农村妇女们过年期间就来了,妈妈也乐得有人帮着看小孩,她好抽空去做裁缝蒸年糕。后来,妈妈跟我说:“你那时真得很不配合,人家抱你一整天,半点“金水”没给人家,人家懊恼回家了,你就哗啦哗啦撒了满地。”

读小学后,发现大家都知道我尿床的毛病,是谁声扬了我的糗事?妈妈说:“是我劝你那些阿姨们,不要再相信啥灵童金水了,如果真的有效,我就该是个大富婆,你那床又骚又硬的棉被,就应该金光闪闪,惹强盗来家里抢了。”

好人有好报,不见得一生完全平安无事,也不一定金玉满堂。可是,好人终究一生心安,不管相信的是什么宗教,好人总会得到“永生”的喜悦泉源。

12.“什么老鼠的尾巴?”

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个经济学家说“台湾鼠害严重,每年吃掉许多粮食,如果每个小学生抓个十只老鼠,那就等于粮食增产几成了。”

首先,老师教我们吟唱古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然后,政府下令:“各乡下小学生每交一条老鼠尾巴,可奖台币五角钱,每人至少20条台币一元。”

家家户户装了老鼠夹,月底前将老鼠的尾巴交各班级导师统计上报。妈妈费了很多心力,才帮我逮到了四个小老鼠,不够哩。正好家里不想养兔子,宰了最后一只,我就把短短的的兔子尾巴去了毛,跟老师说我只能弄到恰恰五条,老师看了说:“这是什么老鼠的尾巴?这么短”,我说:“这个白老鼠耳朵长,尾巴短”。

同班的一个同学,他家里犁田犁到了几窝大田鼠,他交了两百多条老鼠尾巴,全县第一,上县城领取特奖,上报“模范”受表扬。

后来,我们听说大陆那边敲锣打锅累死麻雀,同学们全笑了,说我们长大以后也要当个中国经济学家,出些鬼主意让百姓们当当“劳动模范”。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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