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忆
成长于阿里山下
·琳·
看了网友芳华的好文章“阿里山的往事”,往事,成长时的一些往事也就被挑动浮现出来了,我也来说说吧。
1.「阿里山上的姐姐」
“阿里山”在我家也是个避免碰触的话题,二战期间,日本人命令我们家搬到阿里山,台湾光复了几年后才搬下山。提到孩子们出生地时,妈妈用的是那里的村落名称,达邦或畚箕湖(奋起湖),不爱说到阿里山。
妈妈生出我后没有奶水,山胞(原住民)曹(邹)族妇女们主动地天天来喂我奶,我才存活、长得白白嫩嫩地。“原始共产社会”有大大好处,山胞们不曾让我们挨饿,会分送打到的野猪和挖到的竹筍,我更是受到优先哺乳的宠爱。(参考拙文“文化酱缸的边缘——从喂奶说起”,华夏快递kd040712)
老家门口往东看就是壮丽的玉山,东南亚最高峰,和比较矮的阿里山,在彩虹下更是好看。写生画图比赛我常得奖,有一次我把画的山景给妈妈看,她眼睛出了汗,没说话没奖励,我逐渐发现妈妈不爱山,更不爱往东看,因为那个方向就是阿里山。
小时有一天,天还没亮,我被妈妈的啜泣声惊醒,她拍拍我,要我继续睡,我闻到了祭拜的燃香味。后来,我发现妈妈会在某些日子的晚上偷偷地祭拜阿里山。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还有两个姐姐,玲子和惠子(战时户口未及有中文名字),她们短暂的生命全在阿里山上,因毒花过敏或免疫失调等急症,让健走如飞的山胞们抱着下山求医,可惜仍相继病故襁褓,不知道她们被埋葬在山上的哪个角落了,但是我从来不敢问起。
阿里山,十几年后我跟四哥上去了一次,没告诉妈妈我们去了。妈妈有些时候把四哥打扮得像个女孩子,她祈望玲子和惠子的再投胎,才连续地又生了我们几个兄弟,我是老幺,她把给姐姐们的爱全都给了我。有些女生们说我“臭男孩有那么好的皮肤做什么”,妈也说我应生为女儿身,我说:“投胎成女的要蹲着小便,草里有蛇,怕怕哩”,妈笑了。
我那两个小姐姐去世时,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刚会跳绳唱歌,听说我这两个小姐姐很甜很可爱,她们今天应已在天上陪着爸爸妈妈,不在阿里山上了。
2.「珠算比赛」
以前乡下煮饭是烧草枝木头的,妈妈为了“节能省碳”,常会在灶烬中埋个蕃薯,有些时候把块猪臀肉放进有盖的小陶罐,加点青葱酱油,埋进炉灰中乾烘,很好吃的。经济尚未起飞的时代,吃蕃薯比吃肉的时候多,妈妈最宠我,如果我又拿了几张奬状回家,她就会叫我去挖陶罐,先吃了。
老时代的学校裡也教珠算,练习用算盘,也要考用算盘做算术。算盘的珠子很滑溜的,把算盘翻过来,脚踏上去蹬,咻!可以当溜冰鞋哩。
我小时候的心算速度相当快,“珠算心诀”当耳边风,从来没真的用算盘,珠算成绩却还可以。县裡的小学“珠算比赛”来了,老师们要挑个代表参赛,因为我的写生和书法曾替学校得过几次奖,虽然我的珠算成绩平平,仍然又选了我代表学校“出征”。为什么?因为老师们看到我手中常常拿了个算盘,算盘珠子磨损得那麼厉害,太明显了。(看来这学生天天使用算盘,不到几天,算盘就能磨损到比得上千年当舖的掌柜,想来一定是朝暮苦练,可比李白的“铁杵磨成绣花针”,其志想必可嘉。)
穿着妈妈缝的新衣服,被老师带著坐火车上县城“珠算比赛”,得了十几分“倒数第一名”回来,爸爸骑脚踏车到火车站接我,路上没讲一句话。
妈妈学的“国语”是日本语,听不明白普通话的“倒数第一名”,真的县裡啥“第一名”?好!做好吃的奖励儿子!
那天晚上,我去炉灰中挖陶罐,吃烘肉的时候,爸爸一直好像有话要说,最后仍然一句话没讲。(他如果把这“第一名”的真相说出来,我一双腿必然成了“红豆冰棒”。)
3。「音乐考试」
读中学的时候,只要有一科不及格就得留级全部重读,我最担心的是音乐课和体育课,跑不快,跳不高,歌唱得更不好。(参考拙文“从孟姜女到邓丽君”,华夏文摘cm0209a)
“唱呀,快唱呀!”老师越催促,我越唱不出来。“吹呀,吹口哨呀,男孩子都会吹口哨的呀,不会吹口哨的男孩子以后不会生小孩,娶不到老婆,只能当和尚喔”,我从来吹不出哨声,合唱“桂河大桥”那种要吹口哨的,我只好嘟着嘴巴装模做样,心里觉得很窝囊。说出“我当了和尚一定去勾引庙里的俏尼姑”后,没人催我学吹口哨了,可是歌还是得唱。
初二那年差一点留了级,正值老蒋最后试图“反攻大陆”的“困难时期”,家里变卖了日据时代留下来的老风琴,来看来买的人竟然就是我的音乐老师,他家里开乐器店,发现了我是他同学的儿子,给了我六十二分勉强及格。
初三那年又差一点留了级,那个外省籍的音乐老师很通情达理,“随便挑一首歌,能唱完就是八十分,唱得好加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我唱到一半唱不下去了,他给了四十分。第二学期的考试,我又唱了一半,他说“你难道没有一条歌能从头唱到尾的吗?” 我开口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终于“贯彻始终”,他给了八十分,平均分数正好及格。
高中的音乐女老师是个留美回去的,教的多是Old Black Joe那种美国民歌,考的却是钢琴的音阶,她在钢琴上咚咚两声,要我们说出是哪两个音。我跟本听不出来,补考时幸好有同学帮忙,用棒球捕手的手式,以五指当五线谱的谱线,给我打暗号,作弊下我通过了音乐考试。因为让学生们全力准备大学联考,高三没有音乐课,我终于再也不用担心被留级了。
(成长时各种考试的压力很大,大学同班顺利毕业的只有入学时的三分之一,这改变了我后来教学的观念,自己宁愿给出有启发性的题材和open book exam,学生们就是考试作弊效果也很有限,可是这样太花费精力了,连兼个小班都会累死人,我们家当老师的已经太多了,不缺我一个偶而兼差的。)
音乐考试作了弊,是我人生的某种遗憾。后来,我来美之前,台湾把初中归入了义务教育,我们系里必须陪训一批理化教员,通不过检定考试的就失去了教学资格,监考发试卷时,“希望你们回去以后更加紧学习,真正的检定考试是在你们面对学生的时候”,我说完后离开,明知有人为了职业必然作弊,可是教员缺欠的情况下,学生们有老师总比没有好,难怪上头只派我一个人来监考。收卷时间到,我从窗外向里一看,里面的人东传西抄的,混乱噪杂,我宣布延长十分钟。
十分钟,多了十分钟,理化考试可以核对答案,音乐考试可以先清清喉咙,慢慢地准备好了再开口唱:“三民主义”,可以“贯彻始终”唱五次,“Simple Gifts”,也可以哼个五次:
T’is the gift to be simple. T’is the gift to be free. T’is the gift to come down where you/we ought to be. And when we find ourselves in the place just right. It will be in the valley of love and delight. When true simplicity is gained. To bow and to bend we will not be ashamed. To turn, turn, will be our delight. Till by turning, turning, we come round right.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9 华夏快递 kd09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