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一段公案

前文说到,甲骨文作为祭祀问卜的文字记录,浸透着千百奴隶的鲜血和怨魂,所以也透着不祥与诅咒。此说虽听起来迷信荒诞,但早期的几位发现与研究甲骨文的专家,如王懿荣(55岁),刘鹗(52岁),王国维(50岁)和陈家梦(55岁)都是享寿不永,且多不得善终,令人惋惜。老芦这里再说一位甲骨学专家金祖同(1914—1955),不知是因为诅咒,还是偶然巧合,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仅仅活了41岁,是甲骨学家中最有前途,然而却是最短寿者。可谓是壮志未酬,英年早逝。

金祖同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有名的学者和书画家。金祖同聪慧过人,幼承家学渊源,尤精于甲骨学的研究。据说他少年时即“美风仪,擅辞令,头角峥嵘,渊博如老儒。”他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写出著作有《殷契遗珠》《龟卜》《流沙遗珍》《殷契卜辞讲话》等高水平的甲骨学论文,成为名重一时的青年金石学家。然而,1935年,66岁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在报上连载了四封致金祖同的信,对甲骨学横加指摘,给了21岁的金祖同当头一棒。章太炎是当时妇孺皆知的民国元老,国学大师,黄侃,钱玄同,刘半农,鲁迅都是他的弟子,在政界学界都有着极高的声望,然而在反甲骨学这件事上,章大师则是完全错了。

章大师声称甲骨学是伪学,甲骨文是伪造,龟甲骨是假古董,甲骨学者是贾名钓誉的伪君子。章大师毕竟是大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更巧的是保皇党的祖师爷,维新变法的领袖康有为也赞成章的观点,同声合气一起攻击甲骨学。章康向来不睦,章是共和派,康是保皇党,二人在政见上势同水火,互相攻讦,在这个问题上竟然完全一致,真是奇怪!两位都是文字学大师,经学领袖,中国学术界的泰山北斗。二人门下的徒子徒孙众多,而且大都是举足轻重的学界精英。他们也跟着两位大师齐声鼓噪,口诛笔伐,一时间可谓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眼看这座刚刚奠基不久的甲骨学大厦就摇分崩离析,顷刻坍塌。

章康都是大师,他们的指摘也不是毫无道理。他们说不管什么龟甲兽骨,不可能历三千年而不朽。另外,三千年前并无金属刀具,甲骨上的文字如何能刻上去?肯定是造假嘛!此说法颇具迷惑性,但却不值一驳。人骨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保存千年或数千年的,比如马王堆的女尸,历经两千多年,不仅骨骼完好,连皮肉内藏都无损,且具有弹性。自然界的龟甲兽骨有存在三千多年的,特别作祭祀时,龟甲兽骨在刻字前经过防腐处理,中间钻孔,经过打磨刮刷和火焰烧烤,使之裂开缝隙,经过这样处理的甲骨肯定更加耐腐,完全能保存三千年。

至于甲骨文的刻字工具,就更简单了。三千年多前,虽然没有钢铁,但是铜器和青铜器都已广泛使用,商代出土的钟鼎兵器就是明证。后来从殷墟出土的青铜刀和玉石刀就是镌刻甲骨的工具。退一步说,即使没有金属刀具,用尖锐的石块也能轻易地在甲骨上刻字,那是我们的祖宗在石器时代都会干的事。1928年,中研院院长傅斯年任命甲骨专家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负责对殷墟进行了多次考古挖掘,挖出了大量的商代文物,其中有文字的甲骨达数万片之多,琳琅满目,蔚为大观。这是大批考古人员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取得的成果,不可能有作弊与造假的机会,可以说是铁证如山,甲骨文是假古董之说不攻自破!

可惜殷墟的考古发现康有为是看不到了,他在挖掘殷墟的前一年(1927年)就作古了。章太炎倒是活到了1936年,看到了殷墟的考古发现,虽然不服气,但也不再坚持说甲骨文是假古董。他改口说,即使甲骨文是真实的,但都是些求神祭祖的卜辞,对研究商代历史没啥用处,算是自己找个下台的阶梯罢了,因为通过解读甲骨文,人们获得了大量的史料,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商代的了解,也把中华的文明史向前推进了一千多年,意义非凡!虽然在被证明错了,但是公正地说,章太炎,康有为都是当代不世出的鸿儒,对中华文华贡献甚巨。只是思想保守,知识结构陈旧,又不愿接受新事物,才表演了这出反对甲骨文的闹剧。然而瑕不掩玉,无损二人的光辉。而且经过这一风波,对全民进行了一场甲骨文的启蒙教育运动,反而促进了甲骨学健康快速的发展,成为显学。章康二位大师襄赞之功,不可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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