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08 本教授

既然前文说到金教授,本文就要说说本教授,因为这是老方在顿大时接触最多,影响最大的两位教授。前文说过了,金教授是病毒系研究生办主任,对老方读研时的选课选题多有指导和建议。而本教授则是老方的博士论文指导教师,带领老方走上科研事业之路,对老方的人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中国奉行儒家文化,崇尚天地君亲师。天地是虚妄的,君也早已成为历史。亲就是生身父母,给了老方的生命,当然重要。但是从18岁高中毕业后,老方与父母共处的时间统统加起来也不到一年,虽有联系,也只能说是若即若离,渺如游丝。这么着,天地君亲师就只剩下个师了。

选导师是留学读研生涯中重要的一步,在中国是考生报考自己选定的导师,通过统考和面试被导师选中,成为研究生。在此过程中,导师是主动方,操生杀大权,要你不要你由导师说了算,读研的选题也由导师说了算。美国则不同,研究生是系里的招生委员会说了算,没有统考,申请者只须填写表格,附上大学的成绩单和教授的推荐信,系招生委员会根据这些申请材料决定是否录取或给予奖学金,决定权在委员会。申请者一旦被录取后,前两年是修课并在各教授的实验室轮流实习,两年后通过一个全面的博士资格考试,再选导师做论文。博士论文的题目由导师和学生共同商讨来决定,当然导师看的远些,看方向和难度,而学生更注重个人兴趣和以后的就业前景。

老方最初属意于罗宾逊教授的实验室,但在金教授给老方说明了利害之后,老方开始重新选择。当时系里还有另外四个教授的研究工作很活跃,经过比较和与金教授的认真商讨后,老方决定到本教授的实验室。美国研究生选导师不是双向选择吗?老方你想选谁就是谁吗?确实,老方想选谁就是谁!为啥呢?因为老方有研究生院的奖学金,不需要导师提供生活费。教授的研究经费是有限的,钱要花在刀刃上。能有不花钱的义务工,哪个教授都欢迎,这就是经济规律!哪老方为啥选本教授呢?因为她有钱,有充足的研究经费,当老方的奖学金结束后能为老方提供助研奖学金(RA),免除后顾之忧。一句话,还是经济规律在起作用,说难听点: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

你别说,本教授还真是个娘,女性,50岁出头,有一子一女。女儿已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历史学博士学位,当时在巴黎大学作访问研究。儿子刚考入耶鲁大学物理系。当时电脑刚刚进入实验室,两部电脑的安装调试都是本教授的儿子做好再教大家如何使用的。儿女如此优秀,可见本教授还是个相当称职的娘。要是有这样的娘当导师,肯定错不了,当然本教授当老方的导师可以,当娘嘛,还嫩了点,因为他们年龄相差还不到20岁。俗话说,有起父必有其子,老方改了一下:有其娘必有其爹。本教授如此出色,另一半呢?肯定也是天上掉下个驴蹄子—不是凡脚!本教授的丈夫凯教授,耶鲁博士,50年代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本那时是他的研究生。两人都是犹太人,有着天生的亲和力,于是本学生就成了本博士和凯夫人。后来二人联袂来到顿克莱大学,建立一个疱疹病毒的实验室,等于开了个夫妻店,本博士就成了本教授,夫唱妇随,小店办得甚是兴旺。

1982年老方来到顿大时,凯教授已经是病毒系的系主任,主管系里的各种行政事务,不再做研究了。实验室完全由本教授负责,当然少不了凯主任从背后撑腰,所以本教授研究经费充裕,设备也先进,手下有一个副教授,三个博士后六个研究生,三个技术员干活。人强马壮,论文也发表的多,在疱疹病毒界颇有影响力。老方有时想想,这事也不太合理,大牌教授有钱有人有成果,结果就是更多的钱人和成果。没钱的教授没人干活就没有成果,两极分化,也就是所谓的马太效应: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大学如此,社会更是如此,有钱人可以投资,用钱来赚钱,获得更丰厚的利润,就算是存在银行也有利息源源不断而来。没钱的要处处借贷,特别是欠了信用卡的债,几乎一辈子还不清高额的利息。社会就是这样,资本主义的美国是这样,社会主义的中国也是这样。2016年衡量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美国是0.39,而中国是0.47,比美国还高出不少。

很多人都有仇富心理,恨不得天天杀富济贫,吃大户。但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殊不知富人的原始积累也是非常辛苦的。通常说来,优胜者都是残酷的丛林法则竞争中的强者,他们大都具有优越的智力,超常的勤奋和独到的眼光。就说这本教授夫妻吧,都是从欧洲逃难到美国来的,父母都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来到美国白手起家,在异国的土地上拼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容易吗?老方真的很惊叹犹太人的了不起,系里最牛的五个教授中有四个是犹太人。顿大的7个诺贝尔奖得主中有3个是犹太人,所有的诺贝尔奖得主中有22%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只是世界人口总数的0.2%!相比较,占世界总人口23%的穆斯林中,只有3人获得过诺贝尔科学奖。黑人兄弟呢,虽占了世界人口的8.5%,却没有一人获得过诺贝尔科学奖。当然,咱们黄种人也不多,彼此,彼此!好了,这个话题有点政治上不正确,也与本文无关,就此打住!

本教授的姓是本古尔,本(Ben,不是笨哈),是中东欧犹太人中常见的姓氏前缀,最有名的就是以色列的国父:本古里安。老方觉得本教授的家族可能有点来头,也许与本古里安有点亲属关系呢,但不好意思问,只得存疑。本教授曾给老方看过一张32开的白纸,上面是个很简单的人物头像,是用铅笔画的。本教授说,这是毕加索给他父亲画的素描像,你看这下面是毕加索的亲手签名。老方仔细看了看,很潦草的西班牙文,没错,确实是巴波罗 毕加索。本教授说他没见过毕加索,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本教授很热爱艺术,在她家party 时,她给老方看过一座她的木雕作品,是一个非洲黑女人的半身像,是用一段棕黑的乌木雕成的,卷发的脑袋,厚厚的嘴唇,耳垂上还带着耳环,很有些传神韵味。多年后,本教授退休后移居费城,在著名的费城艺术大学当上了老学生,专攻雕刻,狠狠地过了一把艺术瘾,看来当年本教授学生物没学美术是有些亏了。

凯教授不搞木刻,但很爱阅读,平时总见他抱着一本厚书在看,有专业方面的,也有些杂书。有一次在他家party时,他拿了一张发黄的大照片,说是他在耶鲁时的导师和朋友们在中国长沙拍的。原来上个世纪初,耶鲁大学成了一个雅礼会(Yale-in-China)旨在推动中美友好,帮助中国进步。雅礼会最大的手笔就是在长沙建立湘雅医学院,与北京的协和医学院一起,成为中国当时最好的两所医学院,时称“北协和,南湘雅”,开中国现代医学教育之先河。这张照片没有题款日期,估计是20-30年代,应该是很珍贵的历史资料了。

有一天,凯教授拿了一本书到实验室找老方,问老方看过这本书没有。老方接过来翻了一下,原是是湖南长沙的事。书名记不清了,好像是人种熔炉(Melting Pot)啥的,内容大概是1980年左右,一个美国美女到湖南师范大学当英语外教,与他的一个中国学生发生了恋情。学校保卫科的人去捉奸,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以至惊动了邓小平,亲自批准了他们俩的婚姻。凯教授说这事是真的吗?老方说应该是,当时刚刚开放,与外国人接触是很危险的,更别说是上床了,搞不好就是流氓罪和里通外国罪。凯教授连连摇头,太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要是每个美国人与外国人结婚都要里根总统批准,那里根就啥也不用干了!老方说,这只是个特例,随着中国的开放,这种事就很平常了,也不会再惊动高层了。

本教授的实验室与凯教授的系主任办公室只是一墙之隔,凯教授经常到老方他们的实验室来。每周的实验进展报告会与讨论班,他只要有空也会参加。后来凯教授身体出了状况,患上白血病,根源在于他在50-60年代的生物实验中遭受了过量的放射性幅射,像是居里夫人母女一样。最初的研究者对放射性幅射对人体的危害认识不足,缺乏必要的防护措施,所以研究者多受其害,而且害处往往要等十几,二十几年后才会显现。老方到实验室时,对放射性幅射已有了很好的防卫。除了防护服,眼镜手套之外,还有铅挡板,铅围裙等等,把对人体的幅射剂量降到最低。后来随着生化技术的进展,荧光标记逐渐取代了放射性同位素示踪,使科研人员完全从放射幅射的威胁下解脱出来,真是一大福音。老方在前几年使用同位素较多,虽有精心的防护,难免对身体有所影响,也许若干年后才能知晓。

1988年,老方仍在本教授手下做博士后研究。那年夏天,老方与另两位博士后参加了在丹麦举行的世界病毒学年会。会议进行到第四天的上午,大会主席宣布刚刚得知凯教授去世的消息,带领全体与会人员默立三分钟,向这位为病毒学做出杰出贡献的凯教授表示沉痛的哀悼和崇高的敬意!至此,顿大病毒系最牛的两位犹太教授溘然凋逝,到天堂去见他们的犹太前辈爱因斯坦去了!与他的好朋友金教授一样,凯教授也是享年69岁,真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寿数一样长。

听到这个噩耗,老方当时就想,本教授一定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会后回到实验室,老方专门给本教授买了个盛满素色花的花篮,表示慰问。而本教授表情很是淡定,她说,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早有思想准备,要大家不必为她担心。果然,她每天依旧按部就班地来到实验室,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研究工作进展顺利。让老方非常佩服她的达观和胸怀,觉得她大有以色列铁娘子梅厄夫人的风采!

然而半年之后,一连三天本教授没来上班,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系里秘书说,本教授的狗死了,本教授很伤心,暂不能来上班。三天之后,本教授来了,两只眼睛红肿如桃。同事们都来慰问她,说是你不要太伤心,莉莉(Lily,狗的名字)已经活到17岁的高龄,相当于人类的90高寿了。为了治疗她的肝癌,你花了上万美元,也问心无愧了,请节哀,保重身体。本教授说动物医院的兽医不尽职,病房的气温很低,莉莉是患了感冒才不治的,我要找律师告这家动物医院。我可怜的莉莉呀——,说着,本教授用纸巾捂着眼,抽抽搭搭哭起来。老方这才发现,本教授并不是个铁娘子,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人而已!

凯教授的去世,尤其是莉莉的去世让本教授改变了很多,感觉她有点衰老了,精神也显得消沉颓唐了。终于有一天开会时她宣布了她的退休计划。她说还有两个研究生将在1-2年里毕业,等他们毕业后,她将正式退休,实验室就要关闭,你们都要开始找工作了。听本教授这么说,老方才开始发简历找工作,半年后老方离开了顿克莱。临行前,本教授在她家里办了个送行party,并送给了老方一块通体金黄的精工表作为留念。这块表老方没怎么戴过,一直压在箱底珍藏着,同样珍藏着的,还有在顿克莱渡过的那段难忘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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