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克莱医学院病毒系有好几位牛人,金斯伯格教授就其中的一位。金教授六十多岁,犹太人,当时已是医学院的荣誉退休教授。老方报到时他的最后一个博士生刚毕业,实验室已关闭了。他也不再给学生上课,只以志愿者的身份,兼任系研究生办公室主任一职。老方刚到系里时因为选课等问题,与金教授接触很多,印象极为深刻。金教授身材矮胖,红红的脸堂上围绕着一圈花白的落腮胡子。两只慈祥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烁着睿智的光芒。金教授曾去过日本和香港,但从没去过中国,所以对中国大陆甚为好奇,没事的时候就跟老方聊聊天,问了不少有关中国的问题。金教授没有一点架子,如同邻家大叔般的平易近人,老方也很随便,没有丝毫拘谨的感觉。
金教授说,早年他在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时,认识个中国同学叫做王德宝,后来回中国去了,在上海生物化学所做核酸的研究。开始老方没听清金教授口中王德宝的发音,但听到上海生化所研究核酸时,就猜出是王德宝院士,因为老方在复旦时听过王院士关于核酸寡核苷酸片段合成技术的讲座,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很先进分子生物学进展,所以印象很深。另外,上海生化所有两个姓王的院士,另一个是王应睐,当时任所长,是英国剑桥的博士,不是留美的,而且是研究酶学的。老方问金教授,王德宝是不是痩痩小小的,戴副眼镜,金教授说,不错不错,就是他。他那时英语不太好,经常看电影学英语,不像现在有电视这么方便。金教授还说王院士几年前来美开会,他们曾在会上见过,王院士还送给金教授一根蓝色的丝绸领带,很好看的。
见金教授对中国的东西很感兴趣,老方就送给他一瓶茅台酒。几天后,老方问他茅台酒味道如何,金教授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抿了一小口,很不习惯,都倒到洗碗池里了。老方说,可惜了,尼克松总统访华时,周总理就是用茅台酒招待的,尼克松说味道很好呀!老方还讲了个小插曲,酒席上,周总理在杯中斟上茅台酒,然后用火柴点燃,酒杯里冒出了蓝蓝的火苗,让尼克松非常惊诧。回国后,尼克松在白宫请客,拿出周总理送的茅台酒,表演了一把周总理的“魔术”,表演很成功,蓝火燃了起来。正当众人欢呼时,酒漫出碗外,火也烧到桌面。众人七手八脚才扑灭了酒火,差点演出一场火烧白宫的大戏。金教授大笑说,从来没听说过。老方说,他是在中国听朋友说的,也不知真假。
老方孤陋寡闻,那时信息也不够发达,刚开始时老方见担任闲职的金教授其貌不扬,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退休教授。谁知有一天,老方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到他编著的一套生化方法丛书,郑重地陈列在图书馆的入口处的圆台上,而环形丛书的中间是一尊金教授的的铜像,铜像的胸部镌刻着金教授的全名及简历。啊,老方的眼镜差点掉下来:原来他不仅著作等身,还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美国科学院院士地位是何等的崇高,当时的顿克莱大学全校只有六名院士,全美国也只有1千多名,然而其中之一就是金教授,一个成天与老方扯闲篇的胖小老头!
后来当老方把他的重大发现告诉金教授时,他只是呵呵一笑。等老方想再说几句恭维话的时候,金教授摆了摆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就扯起了别的话题,问起功课上的一些事情。金教授虽说已退休了,但仍旧全天待在学校,没事时就坐在图书馆里阅读各种期刊和综述。系里和院里经常有学术报告,他都是一个不落的参加。并且总是坐在最前面,听的很仔细,还不断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同时也提出不少的问题和评论。连系里学生们的讨论班,他也全部参加,同样认真地做笔记,让老方大为感动。学问都那么大了,早已功成名就,荣誉退休,何必还如此孜孜矻矻,勤学不休?活到老,学到老,或许这就是科学家,特别是大科学家的素养和操守,源于他们对未知的好奇和对科学的热爱。
有一件事,老方非常感激金教授。前两年,研究生在修课的同时,要在系里不同教授的实验室里待上几个月,叫作 rotation。学习实验技能,熟悉教授们的研究领域,以最后确定自己有兴趣的课题和导师。其间,老方感觉罗宾逊教授的工作不错,他不是做病毒,而是做细菌的,重点是破伤风杆的外毒素的研究,通过基因改造,来定位外毒素毒力的关键位点的氨基酸,老方很感兴趣。跟他做了约两个月后,大致决定就搞这个了。这时,老方把自己的想法跟金教授谈了。金教授沉吟片刻说,美国不像你们中国,美国的研究生和导师的关系是双向选择。学生选导师,导师选学生,都有自己的自由和权利。这里有个你必须考虑的问题就是钱!你有三年的奖学金,前三年没问题。但是三年你是不可能完成 PhD 的,到时如果导师没有经费,你的生活费从何而来?就算你有生活费,做研究的钱从何而来?设备,试剂,药品,都是要花大钱去买的。
老方说:罗教授不是在向NIH申请一笔钱吗?20多万呢!
金教授:没错,罗教授研究做的很好。他申请的项目,是要克隆破伤风杆菌外毒素基因并实现在体外表达。但是,你知不知道NIH有个DNA重组审查委员会?凡是有关DNA克隆的项目都要经过他们批准?
老方:听说过,但不知其详。
金教授:我认识其中的好几个委员,据我的感觉,罗教授的这项申请难以批准。破伤风外毒素对人和动物有剧毒,0.1毫克即能夺命,万一发生了泄漏,后果非常严重。
老方听了,如醍醐灌顶,发烫的脑袋马上清醒了。后来的事实正如金教授所料,罗教授的申请被驳回了!金教授的点拨让老方少走了不少弯路,为此对金教授非常感激。
到美国后的第一个感恩节,同届的四个美国同学都回家过节去了。金教授见老方和那位韩国师弟没处去,就邀请他们到他家做客。他俩都没车,金教授专门到他们的宿舍来接他们。金教授家在郊区的山腰上,那里是顿克莱的富人区,独门独户,房价很贵。周围景致很美,虽是晚秋,满山的树木还在秋阳下闪耀着片片的猩红和金黄。他的女儿是个记者,著名的密苏里大学新闻系硕士,也从旧金山飞回来了。她三十出头,还是单身,相貌端好,言谈举止中透着知识女性的自信与优雅。金教授说他女儿爱骑马,有一匹不错的英国纯种马,还参加了马术俱乐部。金太太也很亲切和蔼,烤的火鸡,南瓜馅饼,还喝了几杯威士忌。说实话,金教授喝不惯茅台,老方也喝不惯威士忌,
席间,老方说,听说你们犹太人信犹太教,不过圣诞节,感恩节的。金教授说,犹太人不是基督徒,所以不过圣诞节。但是感恩节是美国人节日,我们是美国人,就入乡随俗了。他问老方信什么教,老方说不信任何教。金教授说,他是不可知论者,因为人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不可知。这个神是基督,是阿拉,是佛祖,还是耶和华,也不可知。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是神秘的,深奥的,不可知的。
扯些闲话,金教授问老方会打乒乓球吗?你们中国人都会打乒乓球吧?老方说会呀,于是金教授就带他们到地下室打乒乒。地下室很大,摆放了不少杂物。中间是个乒乓球台,当桌面上也堆了不少纸箱子,以看就是很久没用过了。把纸箱子搬走,金教授拿出球拍和几只球开打。球拍上是硬胶皮,没海绵,不能打旋转。也不能打抽球,一抽,球跑到杂物堆里就很难找出来。就这条件还能打啥球呢?于是老方就陪着金教授打和平球,轻来轻去,高挑高吊。几分钟后金教授就气喘吁吁热汗淋淋了,这场中美国际友谊赛正式结束。然后,金教授又开车半小时,把我们送回宿舍。一个年过六六的老教授如此折腾,让老方和韩国棒子都很感动,觉得很过意不去。
韩国棒子名叫徐正泰,他能用汉字书写,但不能讲汉语,我俩交流都是用英语,碰到困难时就写汉字,也挺有意思的。1984年4月,徐文泰来向老方告辞,说他要回韩国去了。老方吃了一惊,问他为何半途而废。他说,1983年,韩国总统全斗焕带领代表团访问仰光时遭到北韩的恐怖袭击,16名韩国人遇害。遇害的16人中有6名部长和副部长,其中有一个部长就是徐正泰的亲戚,是他资助徐来美读书。现在他被炸死了,徐的资助来源断了,所以只得回国。仰光爆炸案当时闹得举世哗然,老方也知道。想不到其中一个遇害的部长就是徐的资助人。老方很同情他,也庆幸自己能有一份奖学金,解除了后顾之忧。感念这份顿大的这份恩情,老方毕业后,每年都会给顿大捐钱,不管多少却从未间断,希望能帮助到像自己当年一样的穷学生。
徐正泰走后,有一次与金教授闲聊,老方说起此事,为徐表示惋惜。金教授摇了摇头说,徐几门课的成绩都不及格,必须退学,仰光案只是个借口。你想,仰光案发生半年多了,为何到现在才断了资助要退学呢?老方想想也是,但是为何不直说,而要找借口呢?不是不好意思嘛!研究生退学的事,时有发生,不稀罕,原因却是各种各样的。系里一位老美 学长读了四年多退学了,听老美同学说他与导师发生了矛盾,大吵了一架,被导师开除了。此事闹到了校长那里,后来给了这位学长一个硕士学位了事。
中国同学呢,大多顺利毕业,只有生理系的一个上海二医来的秦涛,读了两年转学了。这位秦兄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出国前已是一家医院的医生,据说已有女朋友。然而到顿大后,邂逅了一位钢琴系的上海美女夏琪,俩人就谈起了恋爱。谁知当时出国的女生很少,狼多肉少,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夺,甚至流血冲突,让人联想到交配期公鹿们的殊死搏斗。最后闹到要联谊会,会长吕超出面多方调停才没闹出人命。为了爱情,秦某殚精竭虑,荒废了学业,终于被开除了学籍。但秦某早已未雨绸缪,预料成绩拿不到B时就申请了其它大学。所以当他收到退学通知时,潇洒地办了party与大家告别,不说退学的事,只说是要转学到加州去了。正在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之际,他的情敌不速而至。手里拿着一份不知如何搞到的秦某成绩单的复印件:什么转学?看看,看看,三门课不及格,GPA1.8!开除!你真不知羞耻!秦某大怒,跳起来抓了一把椅子,要不是众人拦得快,这回可真要出人命!
秦某走了,那个美女钢琴家夏小姐也很够意思,也辍学跟着情郎去了加州。后来老方与赵洛阳说起此事,赵洛阳说,他知道夏棋,跟几个台湾的哥们也鬼混过。他说台湾有个国防医学院,公费派了三位忠于党国的国军弟兄来顿大医学院读MD。你说说他们那个水平哪能跟的上?每次考试都是C和D。反正读不下去,破罐破摔,干脆就不去上课了,躲在宿舍打牌玩女人。他们仨曾把一个日本女生弄来 party,灌醉了睡了一夜,事后还吹嘘他们是抗日,是为慰安妇们报仇,真是他妈的烂人!那时台湾学生也分派,有人跟这仨哥们是对头。有天在他们信箱里偷了他三人的成绩单,并写了封检举信,附在一起寄给了台湾国防医学院的院长。不久,这三位仁兄就被招回国,下文如何就不清楚了。
呵呵,跑题了,还是说说金教授吧!
1985年是个黑色的年头,新春伊始就有恶耗传来,金教授的独生女儿去世了!听说她的英国纯种马很厉害,很跳过两米多高的障碍物。然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在一次跳越障碍时被栅栏绊倒了。金教授的女儿从马背上摔出去,折断了颈椎当场死亡!想到一如鲜花般美丽的生命就此突然消失,老方不禁叹息再三,也非常担心风烛残年的金教授老两口能否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系里的教授和研究生们凑钱买了花篮,写了慰问卡,由系主任送到他家。系主任回来后,老方问他金教授好吗,系主任不说话,只是沉重地摇摇头。从此,金教授再也没有回到系里。
几个月后,更大的恶耗传来,金教授因心肌梗塞去世,享年69岁!老方参加了金教授的追思会,教堂里挤满了顿克莱大学的师生和他的亲属朋友,还有很多政界科学界的要人。追思会开得隆重而肃穆,台上正中间是金教授的遗像,老方对着遗像深深鞠了一躬。斯人已去,音容宛在。金教授:老方会永远记住你的博学,你的慈爱,全世界也会永远牢记你为人类文明所做出的不朽贡献,安息吧,金教授!
老芦好!阅读了您的文章, 敬佩金教授。 你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吗? 我是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的, 幸会校友! 另外你文中提到的赵洛阳, 他是河南洛阳人士吗?
Steven:你好!老芦这个留学系列是以以老方为原型的,但对校名和人名作了点虚化。老芦没有进复旦的福气,只是个滥竽充数的安徽农学院的工农兵学员(见芦文《大学梦》)。认识不少复旦人,都很优秀,景仰一下!赵洛阳生于台北,但是他父亲生于洛阳。
预祝: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