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老爸

老芦一贯称父亲为老爸，不觉得有啥不敬，他也不以为忤，于是就习以为常，正如儿子天天直呼老芦为老爸一样。

老爸于今年11月7日凌晨驾鹤西去，按他生于1922你3月算，享年94周岁，按国内的说法是95岁。

老爸自从60岁退休之后，一直居住在他工作了好几十年的安徽阜阳，我以前回国探亲总是到阜阳去看他。好几年前，我老弟在山东省威海的海边买了一栋公寓房，可以看海景，吹海风，夏天比安徽凉爽，所以每年夏天他们都带着老爸到威海避暑。时间大概是从六月中到十月中，约四个月。今年我和芦嫂回国时老爸正在威海，所以我们今年10月初就没到阜阳，而是到山东威海去看他。老爸当时身体还行，与去年和大前年没大差异。干瘦弓腰，但脑筋还很好，听和说都没问题。生活还能自理，有时还能拄着棍到海边遛哒遛哒。但他说走路腿没劲了，感到虚弱。可不，年过9旬的老人了， 哪有几个不虚弱的呢？

在威海期间，我的两个姐姐，两个侄子和侄孙女也都来了。大家欢聚一堂，逛海市，吃海鲜，挺热闹的。10月9日分别前，老爸把我们召集到一起，交待了后事。但我认为这就是个老套，因为，我每次回去，他都有这一程序。也难怪，早就听说人活到70，活一年算一年。人到80，活一月算一月。人到90，活一天算一天。就是说人活到90以后，死神可能在任何一天突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所以老爸这些年老是说遗嘱的事，所不同是，他这次交待的特别详细，也可能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点预感吧。

在威海分别后，老爸和老弟都回安徽了，我们直接从青岛飞合肥参加大学毕业40周年同学聚会，然后到兰州新疆越南泰国，中间也常通电话。11月6日夜，我们在泰国清迈，老弟还来电话，说一切如常。但是11月8日晚，我们刚到曼谷，老弟就来电说老爸走了！原来11月7日凌晨，老弟听见老爸上了一次卫生间，并无异样。早晨8点多，老弟喊老爸吃早饭，喊了几次没有回应，进到他屋里一看，老爸还睡着，推他不动，摸摸手已凉了，才知道他已走了。好在面目安详，毫无痛苦表情，就是器官衰竭，自然死亡。

11月7日，是立冬日，也是前苏联国庆99周年纪念日，很好记。

听到此事，我们略感震惊但并不悲伤，老爷子享高寿，平静离去，照民间的说法，算是喜丧了。我们没有赶回去奔丧，在西去的路上送老爸一程。只是寄给老弟一笔钱让他招待来客，办理丧事，并按老爸的遗嘱从九华山请来高僧做法事，请一些与老爸相熟的居士来祝念，做善事（到庙里放生），然后火化。骨灰盒葬在风景如画的阜阳西湖墓园。几天后，老弟发来老爸骨灰的照片，里面有很多彩色的结晶物，大多是兰灰色和粉色，家人都说是舍利子，都很激动，说老爸修行圆满，灵魂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老弟和老姐们都留了一点老爸的骨灰供在家中，作个纪念，也想等我回国时给我看看。

老芦不信这个，老爸是70岁才信佛，并未剃度出家，就是个普通居士。虽然虔诚，但并不懂佛学。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不读任何佛教经典。佛经典籍浩如烟海，超过世界上所有宗教经典之总和，老爸难以涉猎，可以理解。但是连最普通最流行的一些经典如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也没见老爸读过。他每天的功课只是在观音像前焚香静坐，右手掐着一串念珠轻轻转动，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就是南无阿弥陀佛一句佛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每天大约7-8个小时。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老爸原来并不信佛，过去甚至是个毛泽东的崇拜者，事事处处以革命者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几乎年年被评为模范教师或模范班主任什么的，奖状挂满了 一屋子。虽然获得的荣誉不少，却从无物质奖励。因为他十几岁读书时曾集体參加过国民党和三青团，留下了“历史问题”。尽管他如此努力，但从未得到过组织信任和重用，当个什么芝麻官，干了一辈还是个穷教书匠。

老爸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世界史。但很少见他研读历史资料或期刊，连地方县志都未读过。有时闲聊起来感觉他专业水平不咋的，对罗马史西欧史甚至两次世界大战史都不甚了了。有段时间历史课砍掉了，他去教语文，当然水平也高不了，所以到退休就是个三级中教。他的那些奖状不是靠他的业务水平挣的，靠的是埋头苦干，出满勤，带病上课和烦琐的学生工作。话说回来，在80年代之前，学校也并不怎么重视教师的业务水平。

他从1947年开始教书到1982年退休，教龄35年，可退休工资才1000多元。我们跟他说，你是1947年參加革命工作的，应该算离休而不是退休，因为当时有政策，凡49年前參加革命工作的都可以办理离休。快去到你当初工作的怀远县教育局开个证明即可享受离休待遇，比退休强多了！老爸听后，立即大义凛然地说：不要！这一千多块够吃够喝了，我退休了，不能再为党和国家作贡献，但也不能给党和国家再增加负担！你听听，一个国民党残渣余孽居然有共产党员的政治觉悟和思想境界！所以直到老爸到去世时，退休金也只有三千多点。很多医疗费不给报销，就只好拿到他儿子老芦我这里报销了。

老爸紧跟毛主席共产党，努力干活，非常本份，加上生性朴呐，不会钻营遛须，虽当不了官，也不遭人嫉恨，没啥仇人，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因此历次政治运动，包括反右和文化大革命都没有遭到批斗，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不遭批斗，不等于不去斗人，历次运动中，老爸都不是积极分子，但是随大流斗右派斗黑帮他都參加了，而且真心认为这些人就是反革命。让我不太能原谅他的一件事是我有个很要好的发小，因父亲逃亡台湾而饱受岐视，在上初二时找了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写了个报告，要求到一个海岛上开荒务农。当时老爸是他的班主任，这个申请报告就交到老爸手里。老爸很敏感，说这几个出身不好的学生要到海岛垦荒是想摆脱党的领导，是个政治问题，马上加了批语上报给校党委，要对他们进行处分。还好，校党委还不太坏，说都是13，4岁的小孩子，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处分就免了。

此事虽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还是让我耿耿于怀。直到90年代回国探亲，我跟老爸说起这件事，老爸拒不认错，依然振振有词：他们就是要摆脱党的领导！我说就算是要摆脱党的领导有多大罪，你儿子跑到美国摆脱党的领导十几年了，能定个啥罪？老爸说，那个时代就是有罪。可见老爸有多顽固，哪里有信佛者的慈悲为怀。他就不想想，我那发小年纪轻轻的一旦背上政治处分，这一辈子可咋过？

古训曰，尊者为大，死者为大， 对老爸说三道四有大不敬之嫌。这里老芦想说的是老爸只是个平凡的人，也有平凡人常犯的毛病和弱点，在家庭关系上也与常人无异。我们的母亲1966年因病去世后，老爸再婚。这种重组家庭一般矛盾很多，我家也未能免俗。老爸也有很多烦恼，不断写信向我诉苦，有时一封信长达十多页，要挂号寄。信中密密麻麻罗列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即便是他信佛之后，还是如此。老芦虽多方劝导，但收效甚微，直到1998年继母病故，家庭关系才好转。可见老爸并不是个达观洒脱之人，离佛学跳出三界，四大皆空的境界至少有十万八千里！

中国上个世纪80年代，政治气候宽松，佛教开逝复苏，受朋友的影响，老爸开始信佛。听说安徽霍邱有个农民周某是某人转世，能记其前生之事，老爸自费独自前往，找到这个人，作了详细采访。回来后非常激动，认为他找到世界真理。他花了不少功夫，把这次访谈做了整理，写下约数万字的文章，断言灵魂不灭，六道轮回，铁证如山。老爸自掏腰包，花了几千块钱，把这篇文章印了上千份，到庙里免费发送给香客，劝人信佛，并不断向庙里捐钱，叫做种福田，积阴功。

对别人诲人不倦，对自己的子女就更要严格要求了。耳提面命，让我们信佛，无奈我们姊妹5人资质驽钝，没有慧根，都无福蒙佛祖垂爱，让老爸很不爽。我们每次回国探亲，他都要把我们姊妹集合起来办佛教学习班。从早到晚要7-8个小时，他宣讲佛法，最主要的是讲人生转世的铁证。还有就是让大家看录像带，看看佛教徒往生的录像，一看就是3-4小时。一天之后，姊妹们都受不了，老芦是个逆种，率先造反。

老芦对老爸说，两千年前，全地球人类只有一亿，现在有70多亿。要说灵魂转世的话，就是一对一，一个灵魂只能转世一个灵魂吧，这多出来的70多亿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呢？就算是从猪狗猫等动物转世，现在的动物也远比两千年前多的多呀！你说的那个农民能记前生事，不过是他一个人随口编造乱说，你怎么就认为是绝对真理呢？

老芦说人所以区别于动物在于人有自由思想，没人能强迫别人信自己不信的东西。当年毛泽东要八亿人一个思想都没成功嘛。老爸你有信佛的自由，我们有不信佛的自由。也许是我们缘份未到，佛祖不接受我们，正如条件不够入不了党一样。再说了，老爸你早年不也是只信毛泽东，到了70岁才信佛的吗？没准我们到了70岁也皈依佛门啦！

老芦一番胡搅蛮缠噎得老爸干瞪眼，硬是把他的学习班给搅黄了。后来，学习班不办了，但是老爸总还是要不断说教，几乎是苦口婆心，尽管他也知道说也是白说。老爸不断叹气说，他此生最遗憾的就是子女中没一个信佛的。说来惭愧，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些不肖子女真的让老爸失望了。

尽管老爸唠叨信佛让子女们有点烦，除此之外，老爸烦人的事并不多。直到老爸去世，他头脑清醒，身体尚好。不啰嗦，不乖癖，生活上基本上能自理，经济上也基本上能自足，没有给我们增添多大的负担。老爸清心寡欲，最后25年基本吃素，青菜豆腐而已。从来不吃现在流行的滋补品和保健品，老芦以前给他买过一些西洋參等补品，下此回国发现动都没动过，塞在床底下，都上霉了。老爸自奉极简，索求甚少，烟酒茶一律戒绝。最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不打扰任何人，悄悄离开了万丈红尘，飞升到他心中的极乐世界。老爸是平凡的，质朴的，在这点上是老芦要永远尊敬和效法的榜样。

时光飞逝，今天已是圣诞节，算起来老爸离开尘世快50天了。佳节之际，不由得眼前浮现出老爸瘦削清癯的面影，耳边响起他一生未改的蚌埠乡音，不知今日老爸魂归何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淡淡的忧伤。老爸瘦削，身上没多少脂肪层，所以怕冷不怕热，每到深秋就要穿起厚厚的冬衣。又是隆冬时节，不知西方世界气候如何，老爸是否不胜寒冷，可曾添加寒衣？

老芦不信佛，也不信老爸是佛学精深的得道高人，感觉他就是个像老芦一样的凡夫俗子，那骨灰里怎么会有舍利子呢？但是老弟发来的照片很清晰，不容置疑。我问老弟，有没有看过普通人的骨灰，有无舍利子似的东西，老弟不知。老芦认为，普通人也应该有，包括动物。但从未见过骨灰，暂且存疑。以后有机会看见骨灰，一定仔细观察研究一番。

也许老爸真的是往生了，是我们脑残心浊，有眼不识泰山。但是话说回来，芦岗的芦家好几十辈人，没听说过有谁信佛。不信佛，自然都下地狱了。老爸呀，大家都下了地狱，就你一个人上了天堂，是不是太冷清了点。人道西方有宝树，上面结着长生果。愿老爸您一路走好，虽然从此阴阳殊途，仙凡两隔，还望老爸若有闲暇，能给老芦托个梦，开启愚蒙，指点迷津，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生不足喜，死不足哀，生生死死，天道循环，无人能免！老爸走了，下一个自然就要轮到老芦了。老芦虽不信佛，对死亡却很淡定从容，甚至怀有几分期盼和好奇。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混的太久了，很想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想弄清楚一些问题，比如人是否有灵魂，灵魂是否不灭。这个问题困扰老芦也太久了，也许只有到了死亡的那天才能知晓谜底。所以当有一天死神光临芦舍时，老芦一定给他个大大的熊抱，没准还会朝他腰眼里擂上一拳：臭小子，一路上磨叽啥哩，等你这么久了，你TMD咋到这会儿才来！

后记：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想起了刚去世不久的老爸，思绪难平。 在异国他乡的圣诞平安夜里老芦草为此文，谨献于老爸灵前。虽然祭品很是菲薄，也算是对老爸的一丁点纪念吧。即便是纪念父辈，老芦也不愿为尊者讳，更不敢妄加溢美，只求写出一个真实的老爸，我心中的老爸。

老芦于2016年12月25日 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