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西旧事

不知是哪个大哲学家说过,当你爱忆旧的时候,就说明你老了。老芦早已年过花甲,正朝着古稀高歌猛进,所以爱忆旧也就在所难免了。忆旧不需要啥理由,不过是偶尔一闪之念。比如昨夜朦胧之际,突然近50年前滁州之行中的几件往事跳入脑际。事情都很小,小到无足挂齿,但却能在记忆的芯片上留下印迹,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场景回放时,虽略有点发黄,却依然清晰如昨,不由老芦不捉笔记之!前贤林海音有文《城南旧事》,咱就题为《滁西旧事》吧,但可不要误以为是除夕旧事哦!

 那是1976年的春天,老芦还是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受系党总支派遣,与另外两位女生组成一个三人小分队,不远几百里,来到皖东的来安县搞开门办学。啥叫开门办学?今天的年轻人都不懂了。与工农兵学员一样,那是文革时的新生事物,毛先帝的伟大创举。简而言之就让革命师生们走出校门,到社会上去实习,把书本知识和生产实践联系起来。我们常驻来安县,中间也时常到定远,全椒和滁县与其他办学点进行“革命串联”,交流革命经验。

 记得我们刚到来安时,南京就发生了轰轰烈烈的针对四人帮的抗议运动。当时的南京大学是这场运动的发源地,数学系有个李西宁就是这场运动的领袖。此人老芦认识,还通过几次电话。他就是当今加拿大圭尔夫大学的教授,CND中文网站的著名写手独善斋主。来安距南京不过百里之遥,怕我们参与闹事,系总支张书记亲自来电,严令不得乱说乱动,我们只得遵守组织纪律。不久,南京的运动在北京发酵膨胀,星火燎原,汇成波澜壮阔的四五运动,在天安门广场遭到毛先帝的残酷镇压。之后参与者被清算,李西宁啷铛入狱,吃了好几年牢饭,直到邓小平上台后才被平反。老芦爱党爱国,奉公守法,躲过一劫,感谢系党组织的英明领导,张书记万岁!

 你看这人一老吧,不仅爱忆旧,还爱唠叨。而且一唠叨就跑题,说着滁西旧事,却跑到独善斋主那儿去了,惭愧!

 话说我们三人小分队到滁县时是5月底,住在城西的农科所,为时一周。滁县现在改名滁州市了,当时是滁县地区首府,来安,全椒等5-6个县都属滁县地区管辖。滁州是座历史名城,战国时为钟离国国都,三国时的扬州淮南郡。元末自称宋徽宗8世孙的韩山童在颍州造反,建大宋朝,定都亳州。后韩山童被杀,其子韩林儿被拥戴为小明王,亳州被元兵所破,奔寿春,又被元军围攻。后为朱元璋所救,迎至滁州,建宫殿居之,为大宋临时国都。朱元璋势力扩张之后,派兵来迎小明王移驾,于途中落水溺死。但史书中也有说他是被朱元璋所谋杀,因朱要称帝,大宋皇帝小明王就成了最大障碍。究竟真相如何,无从查找,成为永远的历史谜团。

 说实话,这不成气候的帝王将相对滁州来说,并不算回事,时至今日,有谁还会记得小明王?真正让滁州闻名全国的却是唐宋时代的两个文人骚客:韦应物和欧阳修。韦应物于公元783-785年间曾任滁州刺史,其间多次到西郊游览,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二百多年后,又一位宋代的文曲巨星欧阳修被谪为滁州太守,在此留下了一篇传诵千古的《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无巧不成书,老芦下榻的农科所偏偏就建在琅岈山麓,离韦老爷子讴歌的西涧不过2百多米,一箭之遥;离欧老爷子醺醺然的醉翁亭略远点,大约2千米,步行的话也不用半小时。所以老芦得以踩着昔日大文豪的足迹,徜徉于林壑涧水之间,一发思古之幽情。那时旅游业不发达,景区极少游人。绝对看不到欧翁笔下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的热闹情景。西涧就是条小河,当地人称上马河。不闻渔者歌,不见野舟横,一派破败荒芜。连大名鼎鼎的醉翁亭也不过是座破旧失色的石碑亭,几无人光顾。从石碑上的一些残缺,推想此碑可能在文革中曾遭劫难,能存留下来已是万幸了。

 醉翁亭虽不咋样,不过沿着浓荫蔽日的山涧石阶小径盘桓上行,听着潺潺水声和婉转的鸟鸣,还是颇能体会到欧大爷当年的山水之乐的。走到山顶,是一小小公园,也是阒无人迹。老芦独自探幽,不意撞见山岩后一对恋人正在放肆地卿卿我我,大煞风景,遂打道回府。

 在滁县期间的另一重大新闻是某公社书记被枪决,此位公仆在位时,利用招工上大学入党提干为诱饵,奸污了30多位上海女知青。虽早已被举报,但迟迟不能定案。据说他有三个兄长都居高位,很有势力,多方包庇。后来据说是上海某高干之女受到迫害,告到了张春桥那里。张春桥大怒,亲自下达指示,此大淫棍终于伏法,其兄长们也都受到了惩处。该犯被枪毙时,上万民众前往参观行刑现场,老芦对此没有兴趣,没去,故按下不表。

 还有一件小事,至今想起来还让老芦哭笑不得。这农科所吧,是科研单位,听其很高雅,如同象牙之塔。但实际上就是个农场,所谓的科研,完全的名不副实。我们在那里不过是办办农技员训练班,装装样子。那年头,国家科学院都不搞科研,整天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何况下面县级单位。农科所只有几个大学生和中专生,其余都是农业技术工人,说白了就是农民。当初建农科所时占了他们的地,就把他们招为农工,吃一份微薄的工资。这些农工素质很差,打架斗殴是常事。好在我们不直接与他们打交道,惹不起咱躲得起,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还能相安无事。

 在农科所待了7天,6天相安无事,然而第7天出事了!

那天是我们的告别日,夏日天长,老芦起的早些,5点多就到周围的田野里走了一圈。油菜和大麦都已收割,小麦差不多全黄了。此外是碧绿的稻田和紫红的苜蓿地,青紫黄绿,风景挺好的。回来后我们三人就开始整理行李,准备出发,到滁县汽车站乘8点的班车回来安。

正在这时,一个矮胖如地缸的女人急急忙忙闯了进来。这女人我们见过,好像叫光明妈,住在离我们不远处,但没说过话。她大约30多岁,面色黝黑,好像梳头刚梳了一半,梳子还卡在头发上。她操着一口滁县土话:你们不能走!把包都放下!

边说她还边动手抓我的包。俩女生愣在那里,我说,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我们家的收音机丢了,肯定是你们偷的!

我吃了一惊:你的收音机丢了,是我们偷的?

对!就是你们偷的!想溜?不行!把你们的包都打开,让我搜搜!

我生气了:你凭什么搜我们的包?你有搜查证吗?

看看,看看!心虚了吧?不敢让我搜就说明你们心里有鬼!

 说话时,门前已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有打圆场的:光明妈,人家大学生怎会偷你的收音机,你就别瞎闹了!

我瞎闹?我这收音机20多块钱买的,春雷牌的,半导体的,不信你到商店问问!

我说:你多少钱买的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没偷你的收音机,对不起,我们要走了,要赶8点的班车!

不行!要走就得让我搜,搜过你们再走!

这女人横起来也挺凶的,她目露凶光,头上的梳子掉了下来。她把梳子抓在手上比划着,蹦跳着,披头散发的,很恐怖!她穿件纱布做的圆领衫,半透明,两条下垂的肥乳若隐若现,颤抖跳跃,汹涌澎湃,更壮声威。下面是条大花裤衩,踏拉着一双破塑料拖鞋。短胖的小腿跳来跳去,随时有把我们踢上几脚的危险。

俩女生怕了,说反正咱们也没偷,要么就让她搜搜,不然就赶不上车了!

老芦也没了主意,说好,算你狠,就让你搜,快点!

那女人毫不客气,刷的一声就拉开了我的人造革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地一下全倒在床上。她翻了一遍,没见收音机,又把我的挎包也搜了一遍。然后就去搜俩女生,连她们的卫生带和卫生纸都翻了出来。见没有收获,她悻悻地站在一边翻白眼。当我们气呼呼地再装好包要走时,那女人又挡着去路:你们不能走!

我说:你不是搜完了吗,为啥还不让走?

女人突然耍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木梳指着我,状如茶壶:就是你!就是你偷的!

我说:你不是搜过了吗?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我一看你尖嘴猴腮的就不像个好人,肯定就是你偷的!

老芦几乎无语,谁叫你长的像小偷呢?旁边一个农工说,光明娘,别凭空诬赖人,让人家走吧!

不行!我的收音机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偷的。我一大早上厕所时就看见他在外面到处寻摸,我从厕所回来,收音机就没了。我的收音机是放在桌上了,窗户没有关,肯定是他顺手拿走了。

我鼓起勇气说,你不是没搜着吗,难道我把你的收音机藏在身上?要不要再搜搜身?

女人说:说的好!你身上藏不了,但是我看见你一大早出去了。你把收音机往哪麦棵里一藏,走的时候,没人了,再从麦棵里拿走,就你这小把戏,啧啧,瞒得过老娘!?哼!

 我没话说了,我明白了啥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女人就是个女魔头,扫把星,碰到她,我认栽!俩女生也大眼瞪小眼,彻底绝望了!悲愤之余,我忽然觉得幸运起来。幸亏她只说我看起来像小偷,大不了劳改个2-3年。要是她老人家说我长得像杀人犯,那老芦还不得像那个公社书记一样给一枪崩了!想到这里,老芦不禁一头冷汗。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春雷一声平地响,来了救星共产党!农科所党支部副书记,光明娘的丈夫光明爹来了!光明爹送来了灿烂的光明,因为他手里就高擎着那个春雷牌的宝贝收音机:

光明娘,你这个胡涂蛋!瞎闹个啥?收音机是你放在锅台上啦!回去!回家我再跟你算账!

三位大学生,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多多包涵!我马上派拖拉机把你们送到车站!

 岁月匆匆,几乎半个世纪如飞而去,这件真实的小事至今仍萦系于怀。那两位当事的女生,毕业后都一直与老芦还有联系,还见过几次。现在一位是省农科院的研究员,一位是英国伦敦国王学院的教授。有时闲聊时说起此事,都不禁哈哈一笑。像赵本山一样,那位研究员还整出几句歌词来:

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呀,

生活,是一团蔴,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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