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江南21 老方又下江南

处理好公司的事情,老方请了四个星期的假,在半年之内,再次飞回上海。幸好他上次办的是一年多次往返签证,省了不少麻烦。临行前,他们又办了次聚餐,花春也参加了。当时老方把尤儿托付给了云彩,云彩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尤儿,你就搬过来住吧,互相有个照应。平时,俩孩子都上托儿所,其余人都上班,我也怪冷清的。正好你来陪我说说话,帮忙买买菜做做饭,挺好的。经过几天相处,尤儿也很喜爱云彩和林箫,就满心欢喜的答应了。老方也满心喜欢,消除了后顾之忧。嘱咐他们要随时查电邮手机短讯,即动身回国了。

到达上海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多,出了海关,老方立即乘高速磁悬浮到龙阳路。正值下班高峰时段,到处拥挤不堪。等老方打的来到吴淞码头时,已是6点多钟。老方早在网上查清了,当天晚上8点这里还有一班开往普陀山的轮船,第二天一早到达,所以就急急赶来。为了寻找兰儿,老方早就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普陀。买船票时,只剩下几张二等A舱位了,票价320!而普通舱还不到100元!不管贵贱,老方急忙买了票,擦擦头上的汗,到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两碗牛肉拉面,就到了检票上船的时间了。上船后才发现这2A舱很不错,四个人一间房(一等舱两人一间,特等舱即贵宾舱一人一间),两张床,上下铺,还有洗手淋浴间,比火车的软卧还强。老方在飞机上折腾了一昼夜,脏兮兮的,冲了个澡就爬上自己的铺位。盖上毛毯,听着舷窗外海风的呼啸,在波涛的轻轻摇晃中,老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睡得并不熟,因为时差的关系,而且还有两个客人大声打呼噜,一高一低,如同二部合唱。所以老方总共大概睡了4-5个小时,就睡不着了,黑暗中睁着眼想心事。为了寻找兰儿,老方动了不少心思。当年为逃避追捕,兰儿不可能躲在南浔南通或上海。由于中国当时严密的户口制度和边防管制,偷渡出国更不可能。到其它地方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从未听兰儿说过她在外地有什么亲属。她没有身份证,没有钱,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跑不了多远的。那她能躲到哪里去呢?根据老方对她的了解和云彩的叙述,普陀山的可能性最大。那是个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她作为导游去过很多次,对那里的情况很熟,说不定还与那里的师父主持们相熟。那里也是她和老方的初恋胜地,给她留下美妙的回忆。最主要的是,后来观音菩萨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普陀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中僧尼最多的一座,尼姑庵尤其多,落发为尼应该是她当时最可能的选择。最最主要的是,老方几次在梦中遇到兰儿,都好像是在普陀山,凭他的第六感,兰儿一定在普陀山!

早晨7点多,游轮就到了普陀山。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只是雾气弥漫,看不到当年天水一碧的壮丽景色。不知是天然水汽,还是杭州湾的雾霾。在码头买了门票后,老方先在附近的磐龙大酒店订了三天的房间,然后就开始了寻找兰儿的旅程。普陀山面积12平方公里,寺庙数十座,僧尼数千,相互之间,都不大认识,要想找个人,也不是很简单。关键是兰儿的姓名,估计不可能是叶阿兰,哪有在逃犯会用真名的?而且一旦出家,都要起个法号,俗名再也无人提起。况且32年过去了,人的相貌肯定也大变了,就算是见了面也不一定会认识,所以要找到兰儿肯定是难上加难。不过老方豁出去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和希望了。他下定了决心,必须全力以赴!

然而决心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老方拿了张普陀山旅游图,从南到北,一个一个寺庙地跑。32年不见,普陀山大变样了。寺庙禅院都修建得金碧辉煌,一座33米高的观音铜像矗立天际,金光闪闪。早晨的雾气到中午也未散尽,只是淡薄了点,看来是工业污染。老方不禁感叹,天涯海角,哪里还有一方净土?老方十分留心观察尼姑们,见到年轻点的就行个注目礼,侧身而过,根本不用问。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假的,只是普陀山雇来的“道具”,包吃包住,月薪4千,专正后月薪7千,每天8小时上班。上班时剃光头,穿僧衣,敲木鱼念经。中午领一盒素餐,下班后,则完全属于个人隐私空间。喝酒吃肉,嫖妓泡妞,耍牌赌钱,悉听尊便!

见到年长些的僧尼,老方就陪个笑脸,问他们是否知道,1983年初有个在这里出家的尼姑。这些被问到的僧尼们大多在掐着念珠,闭着眼念经,爱睬不睬的。有的会睁眼看一下,摇摇头。有的连眼都懒得睁,头也懒得摇,只把老方当空气。也难怪,每天面对着海潮般的香客游人,僧尼们的神经早已麻木了。谁有心思去理会30多年前的陈芝蔴烂谷子?老方就这么跑了一天,跑得腰酸腿疼,加上时差反应,疲惫不堪。中午只在千步沙吃了份盒饭,喝了瓶纯净水凑合。晚上,在磐龙饭店,也是胡乱吃了点饭,就回房间洗洗睡了。

第二天,又是如此这般跑了一天,毫无收获。他相信他已经见过了所有能见到的年长尼姑,但根本没有兰儿的影子。那怕是32年岁月流过,兰儿的音容笑貌也不会完全消失。尤其是她左耳下的那颗红痣,绝对应该还在。那是老方非常留心观察的地方,可惜从未发现。到了下午三点以后,游客的大潮退去,岛上冷清了很多。上班的僧尼们一改虔诚肃穆的表情,嬉戏打闹,露出了真面目。老年僧尼们也大为放松,睁开眼四处走走逛逛,活动活动筋骨。这时,老方来到杨枝庵。见观音像边的一个约70岁的老尼正座在椅子上打哈欠,遂在案前跪下,低头祷告片刻。起身后拿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那老尼。
口中恭敬地说道:一点香火钱,不成敬意,请大师笑纳!
那尼姑收了钱,果然眼睛里有了笑意:施主从何处来?在哪里高就?
老方:喏,这是在下方某的名片,美国CND 环宇公司技术总监,请问大师法号?
老尼:不敢,不敢!贫尼素今。方施主,天色已晚,寺庙快关门了,不如请到禅房一叙。
老方说,如此甚好。心里却叹道:唉,钱能通神啊!就随老尼从侧门进了偏殿的一间禅房。看见两个小尼正在玩耍,素今喝道:银画,快给方施主搬个椅子过来!又叫另一小尼:一韵,给方施主上茶,上好茶,上普陀莲花茶!宾主坐定,须臾,一韵拿来一只精致的玻璃杯和一个很考究的茶叶盒。她从盒里拿出一朵干缩的小黄花,放进杯中,又加入一片甘草和一枚红枣。斟满开水后说:请施主慢用!

老方只见在开水里,那朵小黄花上下旋转,花瓣花蕊渐次展开绽放,如轮如盘。水色也慢慢变黄,一种幽香随水气飘出,沁人心脾。素今说,没见过吧,这是用普陀山特产的瑶莲制成的花茶。老方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留颊,还透着人参似的甘苦,回味悠长,不由得连声赞好。但怕忘了正事,忙站起对素今鞠了一躬说:谢大师好茶!方某此来,想跟大师打听一个人,也许大师能够赐教。
素今:请说是何人?
老方:是老方的表妹叶阿兰,1983年26岁时,因家中遭遇变故,离家出走,32年杳无音讯。因她平时礼拜观音大士,推想可能在此出家为尼,不知大师可有所闻?
素今:哦,待我想想—,我是1979年出家的,对了,四年后就是我俗家父亲去世的那年,普陀山出了件大事,大概是刚过了年吧—
老方急忙说:对对对,阿兰是大年初六从家出走的,大师快说,出了啥事?
素今:哎呀!你说的这人一定是空谷师父—
老方一迭声地说:对对对!就是空谷师父,她当年在不肯去观音像前求过签,签上就有空谷幽兰的签语。她在哪里?我怎么在山上转悠了两天都没见着她?
素今:施主别急,这事当时传得厉害,差不多普陀山人人都知道,且听我慢慢跟你说—。

记不清准确的日子了,反正是过年后不久。有个年轻的女子,从上海坐船来到普陀山,来到不肯去观音寺,找到主持痴痴师太要出家。那时出家不容易,上面有政策,限制发展。痴痴主持就回绝了她。不过这女子很坚决,跪在观音像前不走。一跪就是2-3个小时。后来天黑了,要关庙门了,才把她赶出去。谁知赶到门外,她还跪在庙门外的石阶上不起来,痴痴说,天晚了,没船出岛了,你去找个招待所住下吧。她不去,跪在那求痴痴收下她。痴痴摇头叹气,就回禅房歇息了。睡到半夜,海上起了风,呜呜地震动门窗。痴痴突然醒来,想起殿外的女子,急忙披衣出门,原来下雪了!见那女子还跪在殿前,身上头上一层雪花。痴痴叫她,也不回应。推推她,竟然倒在雪地上,原来冻僵了。痴痴赶紧叫醒别人把她背进屋里,放到床上,只见她两眼紧闭,嘴唇乌紫,但还有鼻息。痴痴把她揽在怀里,用手慢慢摩挲她的手和脸,十几分钟后身上才有点暖气。想起她从下午跪到现在,水米未进。痴痴捅旺炉火,下了一锅挂面,滴上蔴油,撒上葱花,用小汤匙慢慢喂了她小半碗,脸上才有点血色。

谁知刚刚苏醒过来,那女子就从床上翻身滚下,扑通跪在痴痴面前,求痴痴收她为徒。痴痴说,你把这面条和汤都吃完,待我入定看看咱俩是否是师徒缘分再说。说罢就双手合十,盘腿端坐,入定去了。
等那女子吃完饭,洗了锅碗,收拾干净。半晌,痴痴才开口说道:孩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尼今天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赐你法号空谷,从今后忘却红尘俗事,专心礼佛,日后必得正果!空谷连连叩头:“徒儿空谷谨记师父教诲,谢师父大慈大悲,今生来世,没齿难忘!师父,空谷想要跟你说说徒儿的家世往事—”
“且住!”痴痴一声断喝:“前尘往事都已随风而去,勿再提起,快去睡了,明早老尼为你剃度。”“就一张床,师父睡吧,徒儿不困。”“快去睡了,老尼打坐就是。”“我陪师父打坐。”当下师徒二人对面端坐,直到天亮。

第二天,痴痴为空谷剃度。斩断三千青丝,穿上灰衣青帽,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空谷满心欢喜,跟着师父跑前跑后,跟师姐师妹们也慢慢熟了。都说好事多磨,谁知两天之后,班首废名大和尚来了,还带着两个年轻小僧。那时普陀寺的方丈叫妙善,名义上是第一把手。但是所有僧众都知道,普陀山真正当家的是废名。废名俗名费明,出家了,挣断名缰利索,法号就叫废名。大家都知道,废名虽说是个和尚,但却有妻室儿女。家住在舟山镇,他每天都回家陪老婆的。据说废名不公开的身份是镇党委副书记兼统战部长。这种事在那时不稀罕,东南西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嘛!不管天涯海角,谁也不能摆脱党的领导,观音菩萨也不能例外!比如大大有名的赵朴初,是中国佛教会长,也有老婆孩子的。不公开的身份是什么,咱就不知道了。

原来废名已得到小报告,说痴痴私自招徒,犯了大忌,喝令把空谷带走。痴痴拦住问空谷犯了何罪,要带到哪里去?废名说,普陀山地处边防,周边就是台湾日本韩国,阶级斗争很复杂!你知道这空谷的来历吗?我要带她到舟山派出所审查!痴痴说,你说空谷是美蒋特务?拿证据来!废名厉声说,你私自招徒的事,还没完,咱们回来再算账!来人呀,把空谷带走!说着,两个僧人就架着空谷的胳臂,拉出了庙门。空谷一边哭着挣扎,一边叫着:师父救我!痴痴在后面追着喊着:我跟你去,我跟你们找妙善方丈评评理!一行人吵闹着往前走去。谁知刚走到紫竹庵边的潮音洞,空谷突然挣脱出来,急跑两步,纵身从悬崖上跳进了潮音洞。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潮音洞深数十米,洞里波涛激荡,声若雷鸣,水中怪石巉立,跳下去哪还有命?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忽听痴痴嘶声大喊:快救人呀!众人才如梦初醒,张罗着救人。两个僧人先从崖边绕过去,慢慢摸着巨石下到洞里,蹚着水探索着,终于看见了空谷的身体:大半身都浸在水里,头歪在一块巨石上,满头满脸鲜血,石头和周围的海水都是红的。两人不管她是死是活,半拖半抱把她弄到岸边。动静大了,又来一些人,用僧衣被单包了空谷,抬到了普陀山卫生院。医生初步检查确定,右腿胫骨和左手桡骨骨折,做了石膏固定,日久尚可恢复。但致命伤是左额被石块撞击,大量失血,陷入深度昏迷。医生虽然做了伤口处理和包紮,止住了出血,但要立即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而卫生院没有血液储备,只得要僧尼们献血。空谷是A型血,痴痴是O型,立刻要求抽她的血给空谷。来不及多想,医生就抽了痴痴300 CC,输进空谷体内。输血的同时,用担架床乘轮渡把她送到舟山医院急诊,痴痴也跟了过去。

唉,罪孽呀,罪孽!佛门清静之地竟有如此血光之灾,阿弥陀佛!素今师父叹息着,老方也潸然泪下。正在这时,银画送来了晚餐。椿芽拌豆腐,青豆海带丝,还有紫菜粉丝汤和一碗白米饭。素今说:方施主如不嫌弃,请在此用膳。老方连声称谢,素今叫银画去到食堂再要一份,记在她的账上。老方所以在此叨扰,是想听素今说的下文。不承想素今对30年前的往事记得如此清晰,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老方不禁暗暗庆幸,这顿晚餐吃得特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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