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中国!(下)

出国手续见别人办的多了,以为很简单,但是轮到我办起来才知道不那么简单。因为中国的事情从来都不按法律或制度来办,而是按党的政策办,而党的政策又是马列主义,灵活运用,可以随时变动调整的。81年底的情况是研究生院的学生大批出国,附近北大清华的研究生也蠢蠢欲动。面对着汹涌的出国大潮,不少教授有意见,尤其是那些大牌教授更是反感。我们所就有个大腕训斥他的研究生说:

“美国就那么好?月亮也比中国的圆?那你为啥考我的研究生?直接考美国不就行了?我看你就是把我当跳板,踩着我跳到美国去。我就不给你写推荐信!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位老兄被训得面红耳赤,狼狈万分。小声争辩了几句,更惹得导师火冒三丈,把关系彻底搞僵了。不过这位老兄还是出国了,当然是纯自费,硕士学位也泡汤。据说他伪造了一封导师的推荐信,随便找个人签个名就蒙混过关了。因为美国的大学并不去鉴定笔迹的真伪,当时电讯也不发达,美方一般不会与推荐人直接通话,就有了空子好钻。但是像成绩单这样需要盖公章钢印的文件则无法作假,至少很难造假。再说了,这位老兄做得也不算过分,既然导师说过教他自己看着办吧,他可不就自己给办了!

那时为了出国,研究生院的学子们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亲友在国外的占尽先机,他们拿到亲友提供的财产保证书和机票就直飞美国了,有没有学校录取都无所谓。读书或做生意,到美国以后再说。没有亲友的就跟来讲学访问的学者们拉关系,套近乎。有时还挺有效,有个美眉陪同几个老美当义务翻译,逛了长城明陵颐和园。在青山绿水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不久就拿到了奖学金,去了美国。

有一天,有个美眉让我们看她的一摞玉照,问我们哪张最靓。我们仔细审查了几分钟,左看右看,最后挑出来一张她在北戴河的泳装照。

“yean! 就是她!”美眉把俩手一拍,柳眉飞扬,杏眼圆睁:

“就是她!我把这张照片放在申请材料里寄去,你猜咋着?嗨,这事就成啦!”

“申请材料里没听说要照片的呀?”

“也没说不要呀?你看看,这有照片就成了,没照片的就不成!”

“嘿嘿!这不就是色诱嘛?难道美国鬼子也好这一口?”

“废话!秀色可餐,谁不好!你不好?”

不过用照片这一招,只适用于美眉们,特别是漂亮的美眉们。男士不宜,至少老芦没那个胆。男士们只能有胆伪造推荐信,尤其是那些申请了数十所大学的,老是去找老板签名,老板都烦。于是就偷偷地互相摹仿签名,互助互利,皆大欢喜!不过有个哥们惨了,有一回,他找人摹仿他老板签名时被他的一个冤家对头看见了,把他给告到他老板和所领导那里。闹得焦头烂额,最后受的啥处分不太清楚,反正属欺骗,弄虚作假,出国的梦是泡汤了。

我的导师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推荐信用不着伪造。他很支持我们出国,尤其是他去了美国和加拿大开了两次会后,大开眼界,他跟我们说咱们跟西方的差距太大了!别的不说,就说测放射性同位素的液相闪烁仪吧,咱们全所3-4百人仅有一台,由专人使用。测样要排队,一个样品有时要等三五天才有结果。而人家每个实验室都有,随用随测。还有人家的工具酶,今天订购,明天到货。咱们至少要1-2星期吧,货还不全,实在是没法比!我建议你们能出去就出去吧。

但是不管怎样,那些牢骚满腹的教授们还是向上反映说,现在学生外流利害,没走的也人心惶惶。完不成培养计划和科研任务,一切都乱了套。其实教委早就对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无政府主义现象憋了一肚子火怒火,一听此言,正中下怀,马上发了个红头文件:凡开始作论文的研究生在论文答辩前一律不得出国!科学院马上转发此文到各所,要求参照执行。不早不晚,我的论文还未完成,正好被卡在杠子上。只好给美国大学去信,说明情况,希望能推迟半年,到秋季8月入学。不久美方来信表示同意,我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分秒必争地补实验赶论文,导师也很帮忙,把答辩时间提前到5月份。答辩顺利通过,硕士学位到手,但下一步又碰到了棘手的问题。答辩结束,意味着我已毕业,这里就有个毕业分配的问题。按说我即将赴美,分配到哪并不重要,但是这里牵涉到一个派出单位的重大问题!当时出国分三类,一种是公派,一切由组织安排,在美国的学费和生活费均由国家负担。一种是纯自费,一切由自己安排。介乎二者之间的是自费公派,国家借个机票和制装费,其余自理。当时国家外汇很紧张,所以鼓励自费公派。即使是纯公费的也让其先联系奖学金。联系到的先走,国家不再提供生活费。联系不到的后走,到美后要积极申请奖学金,一旦获得奖学金必须立刻上报领使馆,中止生活费的供给。我到美后发现有个别的公费生拿到美方资助后,不告诉使馆,吃双份饷,直到瞒不住了才承认,但多吃的部分绝不上交。

公派和自费公派都要落实个单位,由单位上报,占用单位的出国名额,申办护照签证和机票。而我答辩后即算毕业了,即没有单位了,成了黑户,只能办理纯自费。要害是一张近两千元人民币的机票,我无论如何也出不起,以我每月40元的工资,四年不吃不喝也不够。况且我们家没有海外关系,国内有的都是穷亲戚,穷的叮当响。借贷无门,只能寻求单位的帮助,走自费公派这条路。

幸亏这种情况我原来知道的早,也跟导师商讨过。导师说我毕业后可以留所工作,但北京户口难入,太太孩子要调进北京恐怕要等10年以上,对此要有思想准备。而且最关键的是所里82年的出国名额已用完,我原来是80年的名额已作废。留所后要重新申请名额,最早也要等到83年,恐怕美方不会再给我延期。当时我很着急,就去信联系了合肥的中科大,说明了我的情况,并附上我的个人履历、成绩单和美国大学的通知书。不久科大师资处来了个头头,找了所领导和我的导师了解情况。后来找我谈了话,表示欢迎我到科大,并且可占用科大的名额作自费公派,惟一的条件是写个保证书,答应学成后回科大工作,当时的科大人把它戏称为“卖身契”。此人办事很认真,很有效率,当时就带我去了三里河中国科学院的外事办,填写表格上报。不久即收到来信,谢天谢地,一切顺利!

说起来,科大作为中国科学院附属的唯一大学,门槛很高,像我这等歪瓜裂枣能进去当教师实在是万分侥幸。之所以能够得逞是由于科大迁合肥后地理位置不好,北京的教授领导没人愿去科大,教工都想钻门路调回北京,留不住人。而新毕业的研究生当时行情很俏,眼睛都盯着北京上海,因而科大的教师编制不满,才让我有了个空子可钻。另外一个原因据师资处说,因为我是安徽人,家都在安徽,以后会安心留在科大工作。当时的科大好像连党委书记都没有,名义上是有,但人待在北京,工资照拿,不到合肥上班。正因为缺少了伟光正的党的光辉照耀,才促成了后来管惟炎方励之的教授治校,开一时民主之风,铸就了科大的一段辉煌。

答辩之后,我立刻匆匆赶到科大报到,上交了工作关系的介绍信,算是找到了组织,有了家。另外是转工资关系,我上学期间仍从淮南农林局领工资,现在转到科大。过去公费和自费公派生在国外期间,国内工资仍然保留。但是从82年起,教委发了红头文件,出国研究生的国内工资一律取消!你看,这好事又让我赶上了。这条比较厉害,意味着我老婆孩子的生活只能靠老婆一个人的工资了。组织关系呢,就不用转了,俺就是个老团员,早超龄啦!还有,就是户口和油粮关系也取消了,这倒是无所谓。人不在,用不着吃喝,粮票油票应该停发。但是注销户口感觉有点不爽,好像被开除了国籍似的。

办完手续后到系里见了几位系领导和教师,大致了解了系里情况后,当夜即乘火车赶到上海参加出国集训。集训地点设在上海外语学院,在虹口区。上外当时因为出了个主演《小花》的陈冲而名声大噪,但是校园朴素而安详,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所谓集训就是把即将出国的公派和自费公派人员集中起来,学习国家有关政策,出国注意事项,外事纪律等,属于务虚的部分。同时填写一些表格,发制装费和美金,办理护照签证机票等事宜,属于务实的部分,为时大约一周。当时中国好像有三个集训点,分别设在北京语言学院,上外和广外。科大属华东区,所在在上外集训。集训根据派出的情况分批分期进行,好像每个月都有一期,暑假是留学旺季,办的更密集些,大约每10天就有一期。

在科大拿到的通知上说负责我们那拨集训的领导人叫张翼飞,到了上外找他报到。这个名字很好记,我当时很诧异他为何不叫张飞或张翼德,否则就更好记了。见到其人才明白,这名字可真是太误导了,他跟张飞相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张飞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声若奔雷;而这个张翼飞身高不满五尺,细眉小眼,声若银铃,对不起,就是有点娘娘腔哈!在他的领导下,学过哪些社论,哪些文件大都忘了,但是他教导过的“三大纪律三项注意”,三十年后依稀还记得,略述如下: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到了国外别以为,可到了自由世界啦!好家伙,这一下可自由了,可以为所欲为啦。告诉你,别忘乎所以!我们在国外有使领馆,专设了留学生处,管理你们出国人员。你们中党员同志的组织关系都将转往当地使领馆,各大学也有留学人员联谊会,你们要密切联系,服从纪律,处处自觉维护咱们中国人良好形象,出色完成留学任务,胜利归来。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尤其要警惕港台等敌对势力的拉拢腐蚀,不可接受不明来源的金钱资助。海外阶级斗争错综复杂,一定要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凡是拿到校方奖学金的要立刻通知使领馆,尽量减轻国家和人民的负担。

这三大纪律,我以为第三条很好,当时国家的外汇真是很宝贵,那钱花得让人心疼。第一二条则有些捣浆糊,也许有些针对性,因为当时刚出了个王炳章事件。自费生不在组织,管不着,但对公派生要加强洗脑,以免走上邪路。阐述了三大纪律,张翼飞话头一转,讲到了三项注意:

第一,不要打工!国家派你们出去是学习的,这是你们的主要任务。不要为了俩小钱所诱惑去打工!举个例子吧,科大有些小家伙们,出去后功课压不住他们,精力过剩,就到处打工挣钱。张翼飞看见我坐在前面,马上眯起小眼,用手指着我说:对,对,就是你们科大的,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懂不懂?我很惶恐,赶快辩解:“喂,喂,张老师,俺是老家伙,三十多啦,而且到科大才三天—”。“噢,哈哈,那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第二,不许乱吃!你们就要出国了,好家伙,就衣锦回乡显摆吧。那个神气劲呀,赛过猪八戒入赘高老庄。亲戚朋友接送迎往,山珍海味,天天酒席,夜夜吃喝,就吃出毛病来了。有两个访问学者吃毛蚶吃成了甲肝,机票取消了,在家养病吧!还有一个,人已经上了飞机,突然警笛刺耳,飞驰来了一辆白色救护车,嘎的一声停在飞机下。四个大汉从车里跳出,浑身白衣白帽白口罩,飞奔上舷梯,冲进机舱,把那位老兄揪小鸡一般绑架出来,塞进救护车,一路警灯闪烁,绝尘而去。乘客都吓呆了,以为是拍惊险电影。后来有空姐告诉大家,被抓的人是浙大的教师。他出国前大吃大喝,后来他的一个吃友发病就医,发现竞然是霍乱,即令人闻之丧胆的二号病!杭州市立刻紧急动员,所有的吃友均被隔离,只漏网了这位老兄。所以急电上海防疫站,火速抓捕,隔离检查!你看看,胡吃海喝,可怕不可怕!

第三,不许调戏妇女们!笑啥?以为我在开玩笑?No way! 纽约领馆上月给我们来通报,让我们集训时加强守法教育。通报说有个访问学者在纽约领馆附近的42街,遇上一位金发女郎,说是爱他,想跟他那啥。此人虽然英语有限,也明白了大半。像是董永遇见七仙女,不禁心中狂喜:自由世界真好,美国女郎果然开放热情。俩人来到一家旅馆春风一度,真是销魂啊!谁知魂销完了,女郎伸手要钱,200美金!此公没钱,想赖帐。女郎立即招来几个大汉,拳脚交加,打得他鼻青眼肿,灵魂出窍,连连求饶。打手问他给钱还是给命,此公百般无奈,只得带他们到领事馆借钱消灾。领馆的人哭笑不得,说我们从来没出过这种窝囊钱!国家咋会派这种人出来!可笑吗?不可笑吧!我说你们呀,出国就好好工作学习,要是没对象,在国外千万别乱搞!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我给你们打包票!

有个南大的同学小马说,废话!留学镀金回来还怕找不到老婆,要你帮忙?

这个哥们跟我住一个宿舍,闲聊时,跟我说他在南京有个女朋友,怕他变心,催他在出国前结婚,问我认为如何?我说好事呀,那就结呗!要是抓紧了,碰巧了,没准你两年后回国探亲时孩子都会满地跑着叫你爸爸啦,多省心!因为当时规定公派人员两年有一次探亲假,机票给报销。小马说,你不知道,我女朋友现在还是处女,要是不结婚,这两年里她会有所顾忌,能守身如玉。要是结了婚,破了处,没准受到诱惑,就可能红杏出墙了。他奶奶的!这哥们竟有如此心思,让我的眼镜差点跌碎到地上,什么人啊?

这小马还闹出个险情,有次他跟张翼飞说,他的奖学金要从83年元月才能拿到,这82年的下半年希望能从大使馆领生活费。张翼飞当即扣了他的护照说,没有奖学金,谁让你来集训的?回去,你明年再来吧!小马眼泪立刻下来了,说了一大车好话软话。看他可怜,张翼飞才把护照还给他。此事让我对张翼飞刮目相看,虽然貌不出众,却手操生杀大权!究竟这半年小马有没有奖学金,我也没问他。也许他只是耍小聪明,想吃双饷,反而弄巧成拙,差点误了大事。他要去的学校在德克萨斯,集训后就失去了联系,不知所终。

务虚结束后,开始务实。首先每人领到600美元的零用钱,作为旅途和刚到美国第一个月的花费。第一次看见这淡绿色的美钞,翻来复去看了很久,心里美滋滋的。怕万一有个闪失,立即层层包裹,压在箱底。然后又发了700元人民币作制装费,也是我摸过的第一笔巨款。张翼飞介绍了某服装店,说是西装做得正宗挺括。但一套西装加上衬衣领带皮鞋要5-600元。我问张翼飞,西装非做不可吗?他说,最好做一套,但不强求。我想咱又不到白宫赴宴,就省了吧。我花了约三百元,买了两口箱子,一套茄克装,两瓶茅台一些织锦刺绣作为礼品。把剩的钱都给了老婆,毕竟现在只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来养家很有些困难。因为是公派,由国家作担保,护照和签证都下来的很快,机票也很快订好了。7月中我即搭乘中国民航离开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祖国,飞往旧金山,开始了下半生的异国生涯。

一年之后,中国驻美大使馆给我来信,要求归还在上海集训时发的600美元,700元人民币的制装费和1600元的机票钱,我都按当时的比价用美元还清了。债虽然还了,但心中还压着一种沉重的负债感。因为自从82年离开中国,除了短期探亲,我再也没回过中国,更没有践约回科大工作,想起来就心中有愧,毕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科大拉了我一把,感激之情,难以忘怀,特为此文,略表微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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