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庄那些事儿

肖庄那些事儿

1971年9月13日,林彪副统帅折戟沉沙,丧命温都尔汗。颇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林副统帅的忌日却是俺老芦的吉日,因为它记录着我生命轨迹中两个重要的拐点。1973年的9月13日我告别了五年的知青岁月,提着行囊走进宿县紫芦湖的安徽农学院,开始了三年的大学生涯。1979年的9月13日,风笛声中,我又告别了煤城淮南,提着行囊来到北京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 ,开始了三年的研究生生涯。9月金秋是北京最美的季节,金风送爽,玉露添凉。中关村路旁两排高大的钻天杨挺拔飘逸,色彩斑斓。双清路上古老的银杏树黄叶缤纷,流金溢彩,衬映得湛蓝的晴空分外高远而深邃。

1958年9月,中国科学院在北京玉泉路成立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旨在为“两弹一星”工程培养尖端科技人才。1969年中苏交恶,在珍宝岛大打出手。为防苏军入侵,根据林副统帅一号手令,大批位于北方的国防工程内迁二三线。与国防有关的哈军工内迁长沙,改名为国防科大;中科大迁到安徽合肥,占用合肥师范学院的校址。合师院南迁芜湖,与皖南大学合并为安师大。

1978年,中央决定在京成立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是著名鸿儒严济慈,生物学部主任是科学院副院长冯德培。但是原玉泉路校址已被二炮(即导弹部队)司令部占用,科大只剩下个很小的留守处,不能容纳当年招来的800多研究生,便把校址建在原北京林学院的旧址肖庄,因为北林已于1970年下迁到云南。

肖庄位于北京西北郊的清华东路,毗邻清华大学。当时的肖庄不大,也不繁华,周围都是农田,幽静安详,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北京林学院是当时的八大院校之一,属全国重点院校。因为毛泽东颁发了“农业大学办在城市不是见鬼吗?”的圣旨,农业大学不能办在城市,林业大学当然也不能(若以此逻辑类推,石油学院应办在大庆,矿业学院应办在抚顺,钢铁学院应办在鞍山,航天大学应办在西昌,中央党校应办在延安。)。于是北林而被迫下迁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先到丽江,再迁下关,后来又迁到昆明市郊,折腾得够呛,学校财产和科研仪器设备损失惨重。

1979年,北林获准回京,但原校址已被瓜分。最大的五层教学主楼被研究生院占据,作为教学和宿舍楼。北林的师生只能住防震简易板房,冬冷夏热,生活教学都很困难,科研就更别提了。林院有个老师是我姐姐的中学同学,很巧的是她弟弟也是我的中学同学,关系还挺好,我就称他王姐,她的俩孩子管我叫大舅。我到她家作过客,她们一家四口挤在一个防震棚里,像是难民营,很惨。北林为复校跟科学院打官司,科学院就跟二炮打官司。这官司一拖就是年把,二炮,研究生院是既得利益者,孩子不哭奶不胀,就拖着,这年头谁怕谁?最吃亏的当然是林学院,因为他们牌子不够响,后台不够硬,空有满腔怒火,就是无家可归!

记得好像是1981年的暮春,一天大约凌晨4点多钟,我们还都在睡梦之中,忽然听见楼道里人喊马叫,脚步咚咚,以为是发生了地震。急忙穿衣出门,只见是林学院学生的大队人马匆匆跑过。他们拿着书包,涌进每一个楼层,冲入每一间教室,占领每一张课桌。我们个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林学院忍无可忍,终于发动了强占运动!和我们一样站在楼道里观看的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教,他们大都住在白石桥路的友谊宾馆,但也有些像我们一样住在这幢大楼里。外教们可不光是袖手旁观,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电讯稿已经发了出去,两小时后美国之音就广播了,说是北京研究生院好像又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打砸抢啦!

这下动静可闹大了,事关国际影响,上头也不能尽着扯皮了。听说经过王任重、方毅和张爱萍三巨头的一番角力较量,最后由邓大人拍板:二炮搬走,科大、林院各回各家!一锤定音,官司结束。我们还好,因为课程基本结束,回所做论文就是了,而且我们在所里也有宿舍,狡兔两窟,所以影响不大。80级的则要到玉泉路上课,好在80级人数不多,仅几十人,问题也不大。曲终人散,所以研究生院在肖庄总共只待了两年多时间。搬回玉泉路后,北京的中科大研究生院正式改名为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以区别于合肥的中科大研究生院。不过照研究生院老孙的说法:咱不是大学队,咱是国家队,得名副其实嘛!

我后来听王姐说,79年王任重当上了副总理,分管农林口。他老人家与邓大人关系非比寻常,腰粗气壮,默许(或授意)了林院的强占行动,说是出了事,上边由他兜着。林院领导大受鼓舞,行动之前作了细致的侦查和周密的策划,宿舍不动,把每一间教室都分配到班级。一切都严格保密,直到行动前的夜晚才通知班干部,然后传达下去。学生们异常兴奋,个个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果然大获全胜,一举收复了沦陷十年的领土,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看来人有时也不能太讲理,偶尔也得走点野路子,玩点横的!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肖庄我还真的碰到过一个横的,一天我推着自行车正要出校门,忽然一个小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他的车速太快,又是90度急转弯,离心力太大,刹不住车,一头撞到我身上。我在路边上,被撞得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车带人摔倒在地上。我说:“你骑那么快干嘛!你撞到人了,知道不?”那小子大约20岁,好像是食堂的临时工。他从地上爬起来,我看见他手臂着地时擦伤了一片,渗出血丝来。他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个大洋相,不禁恼羞成怒,一肚子邪火冲我而来:“我就撞你了,怎么着吧!我就撞你,撞你,撞死你!怎么着!有本事告去!”我苦笑着说:“对不起,是我撞了你,行了吧,小子?”然后骑车走人。碰上这样的牛二,还能怎么着?没准他爸是牛刚,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我只是被撞了一下,虽然晦气,还算运气,因为比我倒霉的人更多了。肖庄校外就是农田,空旷无人,我们晚饭后常在田间的小路上散散步,芳草烟树,夕阳如醉,挺诗意的。入夜后这里也是情侣们出没的好去处,星光下的浪漫令人消魂,却也充满险恶。听说有一对清华的情侣正在这里卿卿我我时,落入了潜伏在暗处的小混混们的魔掌。男的被打伤,女的被轮暴,警察们忙活了半年也未破案,估计警察局长就是牛刚。

后来上英语口语课时,外教密斯伍(Ms. Wu)让每人说个生活中的小故事,我就说了这个肖庄牛二。密斯伍说她也被牛二撞过,挨了撞不说,那人还指着她大喊大叫。她听不懂,只记有个词反复出现,频率很高,就是“他妈的!” 她问我们“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惹得我们大笑一回。密斯伍20出头,小巧玲珑,清秀苗条;披拂的长发下一副黑色圆框大眼镜几乎把她的秀脸遮住一半。密斯伍祖籍广东台山,生于纽约,康乃尔大学英语系刚毕业就来北京教英语。她不懂普通话,连台山话也不懂,是个地道的ABC。只因长了个中国脸,在大街上挨了撞还要挨骂,也真是晦气。不过这北京的小混混也太他妈的混蛋,撞了个一言不发的靓妞也能没完没了地开骂,竟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

我和密斯伍都是软柿子,随便捏,但并非人人都是软柿子。有一天我在五道口看见两辆自行车撞上了,俩小子刚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就破口大骂:“操你妈,你丫挺的看见个小妞眼珠子就掉出来,淌着哈喇子,扭着头看,你丫真他妈的臭流氓!”另一位也不好惹:“老子看谁管你吊事!老子看的是你妈,是你奶奶!老子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操你祖宗十八回!”不用说,接下来就是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花团锦簇,滚做一堆。不到十八个回合,一个鼻口窜血,一个满脸开花,兀自缠斗不息。怕溅到身上血,我急忙骑车走人,从此对北京的混混们更是敬畏三分。

出国后听说,混混们后来更加骄横,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截邓大人的车队。邓大人龙颜大怒,一支金鈚令箭摔下来,开始了全国范围的“严打”运动。打击流氓抢劫犯罪,从速,从重,从严!只经过草草审讯,大批大批的混混们就被判处死刑,连朱德元帅的孙子也不能幸免。罪名就是腐化堕落,其实就是以谈恋爱为名多玩弄了几个姑娘。混混们虽可恨,但大多罪不至死。严打过后,治安请况虽然大为好转,但又铸成千上万的冤假错案,法制荡然无存,与前些时重庆的打黑运动堪有一比。

扯远了,还是说说肖庄的吧。客观地说,当时为了办好研究生院,中央是下了决心,花了血本的。各门课程的老师都是很有名气的专家,大多是学部委员,即今天的院士,分布在京区各研究所。虽然离中关村不算远,上课时研究生院要派轿车去接,下课后送回。一方面他们的级别应享受此待遇;另一方面,如果让他们骑车来上课,万一被小混混撞了或打了,有个三长两短,国家和人民的损失可就大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确实发生过。密斯伍虽然也享受专车接送,但她仗着年轻,又喜欢到处闲逛,所以常骑单车来上课,就被撞了,好在有惊无伤。还有的专家要从上海广州飞来,住高级宾馆,花费甚巨。

光外教就聘请了几十个,大多是地道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其中也有3-5个美籍华人。主要来自美英澳等英语国家,主要教英语口语,英语阅读课则由中国老师担任。也有来自法德瑞典的,但都说英语,主要教专业课。研究生院的英语教学部主任叫李佩,是个50多岁的镇江才女,当过西南联大学生会副主席。她身量不高,剪短发,清瘦白皙。虽然衣着简朴,说话慢声细语,但举止忧雅,眉眼之间,气度不凡。班里有人说她曾当过军统局长戴笠的秘书,后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在那里与航空专家郭永怀结为伉俪。1956年,双双回国,郭任力学所副所长和科大物化系主任,成为两弹元勋。李佩在科大教研究生英语,住中关村13楼,与我当时的宿舍相距不远。中关村路两旁的数百株钻天白杨就是她建议并组织栽种的,实在是功德无量。

后来郭永怀飞机失事身亡,李佩和女儿相依为命。她在文革中被诬为“美帝特务”而遭受批斗,又随科大下迁合肥,吃了不少苦。77年她奉调回京组建科大研究生院英语教学部,延揽了不少难得的人才,聘请一些外教,开一时风气之先。为了出国写推荐信的事,我曾去过中关村李老师的家。屋里摆设也很简朴,奢侈品就是一架钢琴和一台窗式空调,在当时中国人的家里很罕见。她的独生女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来了人就到里屋去了。很多年之后听说李老师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留下李老师孑然一人面对人生,让我嘘唏再三。感叹李老师的命运跟杨绛何其相似,杨绛的爱女与李佩的爱女同年去世,而钱钟书却比郭永怀晚走30年!所幸的是李老师也像杨绛一样高寿,祝愿她长命百岁。

李佩老师还建立一个在当时绝对是一流的电化语音室(此外还有个计算机房),记得当时中央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时,我正坐在进门处的格子间戴着耳机在听Essential English,心想这回老芦要上电视露露脸风光风光了,高兴得摇头晃脑。谁知陪同记者的老孙头走过来,貌似客气地请我到后排去,换上两个校花美眉到前面来录像。真是太伤自尊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要不是俺与老孙头私交尚好,当时真想玩一回横的,当一回芦二:我就不到后面去,你能把我咋的!

外教都住在友谊宾馆,少数图方便,偶尔也住肖庄。曾问过密斯伍每月工资多少,她说大约500元,不用交旅馆费,但伙食费等自理。她是大学刚毕业,属低工资,如同实习生,那些资深教师和大牌教授少说也得好几千吧。算一下几十个外教的工资,住房和福利真是要花不少外汇呢。那时中国外汇极其稀缺,据说赴联合国的中国代表团用餐后居然付不出小费。

外教不仅教英语,还教专业课,我们有两门专业课就是外教讲授的。感觉外教们讲课很生动,很有幽默感。有个澳大利亚姑娘叫林豆儿(听名字好像咱们林副统帅的干闺女),金发碧眼,鼻子尖尖,豆精豆精的,很是活泼可爱。她在上英语课时说:“听说女人生孩子很疼,很受罪,感谢上帝,我到现在还没试过。”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在刚走出文革的我们听来,可真够开放的。更加开放的是她后来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了我们的一个哥们,双栖双飞,在当时绝对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我想她现在一定早已有过了女人生孩子的体验:痛苦并快乐着。

一天,有个带我们生化制备的外教正讲课时,突然听见楼下有头驴大喊大叫,他马上停下来,翻着两眼看着天花板,满脸陶醉地听那驴子高昂嘹亮抑扬顿挫的歌喉,等到驴子唱到休止符时,他兴奋地鼓掌道:“真美妙哇!楼下一定是动物系,no, no, 动物音乐系!”我们差点笑翻。那时不少老乡赶着驴车给食堂送大白菜,杨各庄的土毛驴们骤然到了京城,到了高等学府,象牙之塔,有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怎能不热泪盈眶,心潮澎湃,就不禁引吭高歌一曲,居然雷倒了老外,产生了国际影响。后来我来到美国,30年来,牛马羊都见过,但是从未见过一头毛驴,这才更加理解当年那个外教的惊诧和赞美。咱们的中国驴,绝对是动物界第一流的高音歌唱家,而且是花腔的!

老实说,我的英语虽说考了70多分,分在甲班,但水平实在很差。尤其是听力,听地道的外教讲课大概只懂一半。但是听美籍华人的课却大部份能懂,可能中国人的语法思维都有共同之处。比如有门遗传课是美国某大学的华人戴教授教的,虽然教材和讲授全用英语,觉得没啥大障碍。这位戴教授教了我们半年,他早年由台大赴美,在学界颇有名望,为美中交流贡献甚多,可惜十多年前去世了。记得有次,我们几个同学到友谊宾馆戴教授的房间闲聊,那时正在审判四人帮,我们都控诉老毛和四人帮给中国带来的深重灾难。戴教授说如果这五个人就能把中国祸害成这样,那八亿中国人受苦都是活该!这话当时听起来真刺耳,但后来想想确有道理。老毛每一桩倒行逆施的背后都有着亿万民众的欢呼和疯狂,一个没有脑子没有骨头的民族才是可怜可叹,可悲可恨的!

在肖庄的日子是紧张而枯燥的,每天都是埋头书桌。听78级同学说,第一年刚开学时,学校每个周末都组织舞会,调济生活。快三步,慢三步,嘭嚓嚓,红男绿女,勾腰搭背,风光旖旎。但后来有好几对跳出轨了,跳上床了。休了糟糠妻,当了陈世美。院方一怒,舞会停办了。等我入学时,好光景早已过去,只剩下每周一次的电影节。影片大多是港台武打片,还有些原版的外语片,我未看过几场。只记得看过港片《黄飞鸿》和法语片《人生》,情色春光,没啥意思,倒是每天的大彩电英语节目比较好看。大彩电约有60吋,锁在一个大木盒里。钥匙掌管在师资班几个哥们手里,每晚7点开播,只有一小时,但也够了,多了也没时间看。

其他的文体娱乐活动一概没有,没有文工团,没有球队。没有文艺演出,没有体育比赛。楼道里有乒乓球台,得空可以抽上几板,或几个人到楼前空地上托托排球,如此而已。不过因为要在肖庄,中关村和北大三处上课,所以自行车骑的不少,算是弥补了体育锻炼的不足。80年春,院方曾组织过一次郊游,到房山云水洞去玩,但报名者寥寥,遂作罢。

转眼3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照片早已泛黄褪色,昔日的校花也已枯萎蔫缩,芳华不再。今天的肖庄更是岁月无痕,面目全非,只剩下片片记忆的云霓在随风飘去。顺手采来几缕,缀成此文,作为对那段日子的一个留念吧。

2012年4月25日

此条目发表在 往事追忆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