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影子剪不断
几天前收到老友陈智的电邮:马步志于3月13日5时因肺癌去世!
自从去年7月得知步志患肺癌而且是晚期的消息,一直心有戚戚地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提心吊胆了半年多,噩耗终于还是来了!这是继亚平和老歪之后,又一个童年好友离我而去。这些天新英格兰春寒料峭,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阴沉压抑,镇日价神思恍惚,眼前总晃动着步志的面影和笑容,耳边总回响着他的声音。想上网写几行纪念他的文字,打开电脑后,只是对着银屏呆呆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半天也敲不出一个字来。当我移动鼠标,删掉步志的手机号码和电邮网址时,想到斯人已去,仙凡永隔,不禁心颤鼻酸,潸然泪下——
步志和我相识于近半个世纪前的中学时代,那时的他瘦瘦小小,留个小分头,穿条蓝色工装吊带裤,见了人怯生生的,像只怕人的小猫。他唯一让人肃然起敬的壮举是吃过骆驼肉,据说动物园的骆驼病了,他爸参加了会诊,很快就把骆驼治死了,分得二斤驼峰肉。他说骆驼肉真香哇!这我相信,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别说是骆驼肉,老鼠肉都香!
谁知一上高中,步志的身条陡然上窜,很快就窜到了令人仰望的1米8几。然后开始横向发展,赫赫然出落成一条黑凛凛的车轴大汉。有了物质基础,精神也开始拔高,一扫往日怯懦之态,龙骧虎步,盼顾生风,颇有睥睨群雄的大将风度。常语人曰,洒家祖籍西凉,祖宗乃汉代伏波大将军马援是也,陇西马家军的马步青,马步芳皆是俺同宗弟兄耳。虽然他没有能像老歪那样搬出宋太祖赵匡胤的族谱以正视听,但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他那铁塔般的身躯就是铁证。
只是步志不像他的祖宗,金戈铁马,纵横疆场,反而爱上了文学,尤钟情于古典和外国文学。插队期间,他串遍了大街小巷的旧书摊和废品收购站,搜集所有当时能找到的资料,成为小有名气的知青藏书家。1970年他被招工到颍上化肥厂当了工人,由于他言谈爽朗,待人接物很有亲合力,交际能力强,被厂里选派为常驻淮南的材料采购员,并为他在田家庵的淮南旅社包了一个房间。1976年底到77年初,为了调动工作,我经常去淮南,女友小凤那时住淮南农科所的集体宿舍,我无处落脚,步志的包间就成了我当然的免费驿站。他的房间有两张床,每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面对面聊天,天南海北,一吹就是半夜,甚至通宵达旦,第二天困得猫咪咪,吃着饭都能打盹。
步志久驻淮南,因业务的关系,交游甚为广阔,认识不少淮南的头面人物。他带着我拜访了好几个与我调动有关的大人物,对我的迅速调淮帮助甚大,至今让我心怀感激。我调淮后,我的蜗居也就成为他当然的免费饭店,时不时地来蹭饭吃,蹭酒喝,他乡故知,乐何如哉!76-79年是我和步志来往最多的三年,我79年秋去京读研不久,步志便调到颍上水利局,以后见面就稀少了。那时他已结婚,家在颍上县城。我常骑车从淮南到阜阳,他的家也是我当然的中转站,他带我去游玩过城郊有名的游家花园。我与他夫人祝英梅也很熟,他俩的浪漫史颇具喜剧色彩,我在《烟酒财色》一文中皆述备矣。
我不仅与他夫人熟,而且与他的全家人都熟。他家住在西城河边的一个独门小院里,三间正屋,两厢偏房。马叔马婶对我都很亲切,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管我叫大哥。因为我常常光顾,连在他家院里养的一头奶羊也成了朋友,看见我就咩咩地叫。说来更巧的是,1976年我从安农毕业,分配到阜阳农科所,而马叔正是农科所著名的技术权威,业务能力很强,育种,园艺,兽医都有一套,曾著有《高粱》一书在全国新华书店发行。只是成份不好,进不了领导岗位。我在农科所只待了半年多,但其间马叔给了我很多的关怀与指导,也让我铭记于心。
我90年代几次回国,都去看望了马叔。马叔已于十多年前辞世,差不多与我岳父同时,他俩都是老烟枪,都是死于肺癌,享年70岁左右。想不到步志又步了父辈们的后尘,仅得年62岁!吸烟与肺癌及心脏病密切的相关性,早已被大量的临床研究所证实。吸烟有百害而无一利,害己害人,形同毒品,不知为何不能立法禁止,而让烟草横行,贻害苍生?
77年恢复高考时,步志正在淮南忙于采购工作,无暇报考,深以为憾。但他的文才却是有口皆碑的,后来得到有关领导赏识,被调到颍上水利局秘书科写材料。再后来入了党,转了干,成为局党委办公室主任,在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三十年。在任期间,步志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了大量的文字工作,当然也免不了烟烟酒酒,吃吃喝喝的礼仪工作。两年前办了退休,可是依然退而不休,每天照常上班,终于完成了《颍上县水利志》的编纂。此书对治颍治淮都具有相当的借鉴指导意义,关系国计民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3月15日,颍上水利局为步志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高度评价了步志平凡而杰出的一生,并决定搜集步志生前在各种报章杂志发表的文章,结集成书出版,也是对步志工作的总结和肯定,雪泥鸿爪,为他在人世间留个纪念。
步志的两个妹妹原来也都在阜阳农科所工作,与我同事,后来调到外贸部门工作。他还有个弟弟现在是美国国家卫生研究所(NIH )的资深科学家,与我也常有联系。步志小妹的儿子现在也是留美博士,步志的儿子是上海交大的博士,都是事业有成前程无量的青年才俊,足以告慰马叔和步志的在天之灵。
去年5月,我在阜阳待了8天,曾多次与步志等老友聚会欢宴。发现步志已戒了烟,喝酒也很有节制。他说他的夫人因患糖尿病,已戒烟十多年了,他也戒烟一年多了。我听了甚为欣慰,感觉戒烟之后,步志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老朋友们也都为他高兴。最后一次聚会是在青颍公园旁边的青藤阁,由董海作东为我践行。大家开怀畅叙,留连忘返。临别执手依依,互道珍重,相约2013年重新聚首,再叙友情。谁知与步志的这一别,竟成了永诀!后来董海说,凡多年吸烟的人,一但戒烟就会引发肺癌,如果不戒,很可能没事。我不知道此说有无道理,有点后悔以前老劝步志戒烟,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伦理向来为人所重。都说人有五伦,即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朋友。今天君臣已不复存(要与时俱进的话,该是爱党爱国吧),只剩四伦。与缘于血缘的前三伦相比,朋友虽敬陪末座,但在人生中却至关重要,有时比前三伦都重要。血缘是出于偶然,是上帝的配给,无法选择,摊到什么是什么。而无血缘的婚姻和交友则是可以选择的,不同之处在于婚姻的对象只有一个且相对稳定,朋友则可多可少,可老可少,可长可短,可密可疏。前三伦都带有一种责任和义务,长幼有序,道貌岸然,不得擅越雷池。
唯朋友只以感情和心灵的交流为基础,袒露的都是真性情,自由自在,不拘行迹,无需任何矫饰,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没有强制或约束,实在是上帝对人的恩惠。在人生的旅途上,如果没有朋友,就如同在荒漠里孤身跋涉,漫漫长路,身心俱疲。而有朋友的人生则一路嬉戏打闹,谈笑风生,花红柳绿,风光无限。
老芦一生朋友多多,有男友,有女友,有老友,有少友,有棋友,有球友,有笔友,有网友,五花八门,林林总总,都是一道道绚丽的风景。但总结起来,还是服膺那句老话: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老的好。我的几个贯串一生的好友都是童年时的发小,大家都知根知底,太熟悉啦!生活的磨难,岁月的沧桑只是改变了容颜,却改变不了那颗童心。朋友虽多,可大多是不错的朋友,属泛泛之交。而真正能相知相契,肝胆相照的挚友却不过3-5人,步志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1979年离开淮南后,我与步志的交往在过去数十年里并不频繁,只有我回国时大家欢聚数日,而真正热络起来则是进入互联网时代之后。与很多连电脑都没有的当年发小相比,步志领风气之先,率先用上了电脑,开始与我进行迅捷免费的电邮通讯。尤其是2008年我上了CND 网站,写了一系列回忆中学和插队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他精通翻墙技术,细读了我的每一篇文章和网友们的评论。回首往事,共同的生活经历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与我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通讯愈加频繁。其中的细节,我曾在《老芦的粉丝》一文中有所记载。此外,步志还帮董海、陈智、清河等老友也下载了翻墙软件,一起对老芦的破文指手划脚,挑鼻子挑眼,开起了大批判会,火力最猛的还是步志。
在过去的4-5年里,我与步志几乎每周都有电邮往返,每个月都有电话联系。电邮中他发给我不少他的作品和他激赏的网文(有不少我已转发在CND 上),还有很多精美的风景图片和幽默的流行段子。在电话里我们交流文章的得失,写作的技巧,人生的感悟,对时局的看法等。虽说步志是伟光正之一员,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但思想境界比老芦这党外人士也高不了多少。尤其对中国现行政治体制的观点,竟是惊人的一致,常有英雄所见略同之叹。今年7月,听步志说他常有咳嗽气喘的感觉,以为是感冒,没太在意。后来久不见好转才去检查,谁知竟是肺癌,而且是晚期!
得知病情后,步志虽然震惊,但很达观。在进行四期化疗痛苦不堪的日子里,仍然浏览网络,掘取新知,充实自己,并不断把好文发送给我。电邮里他写了一些打油诗,调侃自己的“无发无天”。电话里他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已年过花甲,死得着了。又说这辈子总算活得明白,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虽知肺癌预后不良,但总还有几成希望,鼓励他要乐观,有信心,积极治疗,战胜病魔。化疗之后,步志又看了中医,吃了几个疗程的中药,春节前后,病情有所好转,似乎看到了光明,大家都很鼓舞。谁知到二月底,步志的电邮中断了。我3月初发去两信均无回音,直到陈智来电,我才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收不到步志的电邮了!
今天是3月20,农历的春分日,也是步志辞世一周的忌日。在中国民俗里要烧纸钱祭奠逝者的,叫做烧头七。步志,我远在北美,不能去墓前为你烧一串纸钱,酹一杯清酒。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在乎这些的。你爱田园,爱自然,所以归葬在颍水之畔。你要听依旧的涛声澎湃,要看灿烂的花海如潮。记得你很爱桃花,当年我们曾漫步在洞山脚下淮南疗养院的桃花丛中,看着满山的红云,你说,桃花真美,开得最早,给人们送来春的喜讯,只可惜谢的早了点。所以你选在桃花盛开的日子离去,此时的你一定正在桃花源里陶醉倘徉,等待着老芦来与你赏花联句,放心吧,我是一定不会爽约的!
步志兄,你能否告诉我,游家花园的桃花谢了吗?
《菊花台》
你的泪光 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 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 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 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 在湖面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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