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命运
中国人相信命运,国有国运,家有家运,人有人运,而国家和个人的命运又紧紧相连,密不可分。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想当年,毛泽东肆虐,斗字当头,人人自危,生灵涂炭,除了老毛,走了好运的能有几人? 1976年毛死后,衰微的国运开始慢慢转旺,我个人饱经凶险坎坷的命运也开始时来运转,渐有起色。76年底我被分配到阜阳县农科所,成了一名国家干部,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77年6月调动到淮南市农林局,工作顺利,而且幸运地分到了一间40平米的公寓,在当时实属不易。
1978年的一件大喜事是,那年8月底我和小凤结束了5年的爱情长跑,完成了结婚大典。洞房花烛的婚礼很是寒酸,双方父母都没来,没有嫁妆,也没有彩礼。局领导曾好心地建议由他们主持,在局里举办个茶话会庆贺庆贺,也被我们婉言谢绝了。所以我们的婚礼很另类,没有宴会,没有仪式,没有婚纱,甚至没有一张合影。我们只是领了一纸结婚证书,在局里散了点香烟糖果,请了一个星期的婚假,看了几场电影,如此而已。虽然简单,但却标志着我告别了光棍时代,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对此我们从无怨言或遗憾,反而颇为自傲,因为我们从来不看重形式上的风光和浮华,无论贫富,只要从此两人携手,共渡人生的风风雨雨,此生足矣!
1979 年对我来说更是个幸运的年头,那年3月我拿到了三块淮南市科技奖奖牌,虽然科技含量很低,但含金量却很高,一百大元的奖金等于我两个多月的工资,真是天上掉馅饼!5月参加全国研究生统考,6月中进京复试。6月底儿子出生,我当了爹,从小芦晋级为老芦,迈上了人生中的又一个崭新的台阶。7月底收到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金榜题名,可谓是三喜临门!楚霸王说,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既然娶了媳妇,拿了奖金,考上了研究生,也算小富小贵了一回,小人得志,还不够资格回怀远芦岗告慰列祖列宗,但去阜阳炫耀炫耀还行。于是我花了个把星期,向局里交待了工作,作了总结,就与太太抱着儿子回了趟阜阳,让老爸老妈看看他们虎头虎脑的大头孙子,全家高兴了一回。
8月底回淮开始准备行装,办理手续。我当时属在职研究生,工资关系不动,仍由农林局发工资,每月41元,但油粮户口关系要转到研究生院。啊,忘了,还有体检。体检是在市一院做的,漂亮的护士小姐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秋波盈盈地瞄了我好几眼,抿着嘴笑。我心里也美滋滋,以为要走点桃花运啥的。谁知那小姐风摆杨柳地走到楼道扯开了银铃般的歌喉:“喂喂,快来看呀!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陈景润!陈景润!”几秒钟功夫来了好几个医生护士,玩猴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嗯,像,像,真像陈景润!”他奶奶的,我这光辉形象咋不是张春桥就是陈景润呢?像,像你个头!那时电视还不普及,有谁见过陈景润?就凭报纸上的一张照片?我那时经常骑自行车,虽然小脸黑点瘦点,但是胳臂大腿都是疙瘩肉,咋能像陈景润那病秧子呢?我恼羞成怒,想发火,却发不出来,尤其是在漂亮姑娘面前,白白的吃了个哑巴亏。
再去办油粮关系时我就学了乖,不声不响瘪三似地夹在队伍里,以免卖乖出丑。那时也正是79级大学生入学前夕,好多新生都来转油粮关系。也有新生不来由家长代劳的,前面一个40多岁的大妈正在前面跟办户口的警察说话:
“是你上大学?”
“不是,不是,是俺闺女。嘻嘻,你看俺这年纪,能像大学生?俺闺女才17岁—”
“你闺女自己咋不来?”
“俺闺女可忙啦!今个被同学请去喝庆功酒去啦,对对,就像那个什么琼林宴。”
“什么学校?”
“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是作外事人员培养的,以后都要出国,要当外交官的。”
那警察翻眼看看她,“问你什么学校,你啰嗦那么多干啥!拿去,下一个!”
那娘们原想听几句恭维祝贺的话,却碰了个软钉子,脸上訕訕的,又不愿走开。女儿有出息,她老脸生辉,不发泄发泄心里实在憋得难过,就蹭到队伍旁边没话找话:
“你是哪个大学?”“安师大。”“好好,将来当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好!你呢?”“淮南煤炭学院。”“好好,离家近,天天能回家,省得大人想念,好!你这丫头呢?”“安庆卫校。”“好好,白衣天使,好!”她边问边评论边向我走来。我赶紧手捂住鼻口,眯起眼,装着打盹。“喂,喂,请问你是哪个大学?”我不作声,她用手推推我又问一遍。我装着忽然惊醒,“啊,该我了,对不起!”我不理她,往前挪动。那娘们真有韧劲,非要刨根问底,一直跟着挤到警察桌前:“警察同志,他是什么大学?”
那警察不理她,她又问。警察火了,把我的通知书在她脸前刷刷晃动,几乎扫到她的脸上:“看见没有?看见啦?什么大学?人家不是大学生,是研究生,科学院的研究生,整个淮南市就一个!你女儿考了个安徽大学就把你狂成那样,乐得屁急屁急的像是喝了蛤蟆尿,我告诉你,差得远着呢!”
一顿抢白让那娘们哑了火,我一声不响,拿了材料就跑,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
骑着车子,我心里暗笑。那娘们虽然不太着调,但虚荣之心,人皆有之,可以理解。况且那时高考录取率不过5-6%,怪不得她如此得意。老芦拿到了录取通知后,不也像范进中举一般,飘飘然回阜阳招摇过一回么!不过那警察的话也损了点,也许他家里有孩子高考落榜,正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见那娘们显摆,气不打一处来。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人的思想感情,穷人恨老财,失意的恨得志者,仇富情结,仇官心态,莫不如此,这就阶级斗争理论的人性基础。记得当年我考取高中时,在操场上曾被三个坏小子用拳头修理过一回,冤枉的是我压根就没招惹他们,我所有的罪恶就是我成绩比他们好,进了省重点,而他们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没地方出火,恰好我撞在了枪口上。
离别的日子临近了,真舍不得离开老婆和那个充满温馨的家,最舍不得的当然是儿子。中年得子,喜从天降,我整天有空就抱着他,亲着他,看他憨憨的样子,逗他嘎嘎地笑。即使睡熟了我也会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他,大大的脑门,稀疏柔软的胎发,小鼻翅轻轻歙动,小嘴角慢慢翘起微笑,真是一幅最动人的图画。看着儿子,享受着当爹的快乐,但心中也涌起当爹的庄严和责任,感到了肩上的担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我要努力打拚,争取能给他一个好一点的生长环境,不要让他再去经历父辈曾经历过的辛酸坎坷,让他健康幸福地成长。
接下来就是解决一些现实问题,首先是我走后小凤还得上班,如何照顾儿子?因为我父母和岳父母都帮不上忙,我们通过朋友找了个保姆,住在家里,包吃住,每月10块工钱,这样就搞定了。另一个问题是小凤的工作,她当时在农科所,离我们的家有十里远,还有个大上坡。乘公交车要倒车,车次又少,不方便,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单趟要骑半小时。以前她早出晚归,中午不回来,现在有个婴儿要喂奶就不行了。来回跑太累,碰上雨雪天更加困难。我们去找了局长请求帮忙,局长很爽快地说,正好局里刚成立了土壤肥料站,下面有个化验室,还在组建阶段。听说小凤在农科所干得很好,那就调到化验室当个头头吧。先采购各种仪器试剂药品,把架子搭起来,然后有大量的化验工作要做,你九月份就来上班吧!
哇,天上又掉下个大馅饼!阜阳土话说,人要是背了运,放屁都砸脚后跟;人要是走了运,吃砂礓都是面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化验室就在局里,离我家步行不过十分钟,真是解决了大问题,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小凤也非常感激,上班后一心扑在化验室,很快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她带领着手下的5-6个化验员,兢兢业业,历时三年,完成了全市的上万个土样各种元素的化验测定,绘制出淮南市土壤肥料分布标准图。通过严格的检查验收,荣获国家农业部颁发的二等奖,比我当年所获的淮南市科技奖可牛皮多了,至今这份奖状还压在我家里的箱底。
自从77年恢复高考之后,工农兵学员的名声就臭了大街,成为人们冷嘲热讽的对象。我通过考研,总算摘掉了这顶不光彩的帽子。小凤为了孩子不能考,当然了,即使考的话也不一定考得上,因为她的英语比较差,不是仨月半年能补得上来的,只能通过踏踏实实的工作来证明自己。1981年市里对所有的工农兵学员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文化业务课考试,不想考也得考,谁也逃不过这一关。我远在北京帮不上忙,小凤边工作边带孩子边复习功课,累得嘴角生泡,晕晕乎乎上了考场。考试结果,她在全市农口的20多名工农兵学员中竟名列第二,后来被评上了农艺师的中级职称,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又是一个九月金秋,我登上北去的列车,开始了新的求学生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研究生都是时代的宠儿,天之骄子,上天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也分外珍惜,学习极为刻苦,用争分夺秒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社会上也对他们赞誉有加,期望甚高,连不少高干也希望找个研究生当东床佳婿。研究生院的孙科长说,好多头面人物都托他在研究生院物色快婿,他手里至少有十几个部长级高干千金的照片。连老芦这样的张春桥陈景润似的歪瓜裂枣都不断被人询问是否单身,意欲为咱介绍佳偶,可见当时研究生的行情是何等的走俏。
不过令人气愤的是,只见王老五身价飞涨,单身女郎却乏人问津。有个才女考物理CUSPEA ,高中三甲。此名媛相貌清丽,身段苗条,一副琅秀眼镜衬托出浓浓的书卷气。被人民日报记者在报上大吹一通,说他献身科学至今未考虑个人问题。这记者太粗心,通篇竟未提到她的性别,恰好她的名字听起来像男的,这就惹了大祸。姑娘们的情书照片如雪片一般从全国各地纷纷飞来,整整有几麻袋,根本没时间拆看就扔进了垃圾箱。还有一个名满全国的才女曹南薇也是年近而立,依然小姑独处。说实话,能能配得上她们的单身才子也实在太少了。
我认识的一哥们是单身,来自东北的一个小县城,家境贫寒,相貌人材一般,虽比老芦强点,但也有限。还未等孙科长动手,就被他所里一个研究员近水楼台,捷足先登,捞去当女婿了。我们开他玩笑,说他贱卖了,按当时的行市,他完全能蹭个7-8级的高干丈人,坐享荣华富贵。他说,那家人对他太好了,每天三餐热汤热水供着,洗洗涮涮,里外全包了,而且姑娘人也好,漂亮不说,那热情体贴劲就是一盆火,搁谁谁都得融化了。咱不就是个穷小子嘛,还挑哧个啥也?几年前在波士顿见到这哥们一家,说起当年的拉郎配,大家都乐得不行。
十年河东转河西,到了后来全民皆商,大家都一致向钱看,大款富豪成了社会明星的时候,知识开始大贬值,大甩卖。就出现了“脑外科专家不如洗头妹,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荒诞不经。研究生虽然不象是工农兵学员一样臭了大街,但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已经一落千丈,江河日下。
就是在那个时代,尽管头上似乎罩着光环,研究生的日子还是非常贫困清苦的。就说老芦吧,跟小凤一起每月收入82元,保姆10元,我带走30元,小凤只剩下42元养三口人。保姆是农村人,没口粮(有没有听过严顺开粮票的故事?),要买高价黑市粮。儿子每天要一个鸡蛋一瓶牛奶一个水果,在当时都很贵,让小凤常常捉襟见肘,只能一分钱一分钱的算,一个子一个子的抠。每天卖菜都不敢去早市,要等到中午头才去,捡些卖剩下的筐底老菜帮黄叶,便宜呀。那老芦干嘛要每月30元呢,吃饭20元就够了吧?是的,我也曾说只带20或25元,但小凤不让。她说出门在外,有不时之需,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花不完再带回家就是了。
你别说,每月30块还真是紧张。首先当时上课在肖庄、中关村和北大三个地方,乘公交车极不方便,步行更不可能,我只得花50元买个旧自行车代步。此外就是买书,每月至少3-5元,我曾咬牙买了一本英汉化工大词典,7.15元,肉疼呀!另外每年寒暑假要回家两次,车票局里只给报销一次,另一次要自费。除了车票,回家总要给家人买些开司米毛线果脯糕点等礼物,大包小包不都要钱吗?过年时还要回趟阜阳,车票加礼品至少也得二三十块吧!儿子的营养不能省,衣服就捡人家旧的,咱不在乎。玩具就更不要说了,委曲委曲吧。所以在京三年,能省则省,玉米窝头老咸菜,几乎没买过荤菜。回淮南坐火车一天一夜也是啃面包,喝开水,想着老婆在家捡筐底,咱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去买份盖浇饭吗?
虽说经济拮据,但那时年轻,扛得住。而且前途光明,日子有盼头,心里有团火,虽苦也乐,再说了,总比插队时强多了吧,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吧?1982年秋当我来到了美国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凤寄去600美元,按当时汇率(1:1.8)可换成1000多元人民币和侨汇卷,从此结束了她捡筐底的贫困岁月,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俺江营的老乡说:井要淘,人要熬,总能熬出头,熬到好日子!这话也对也不对,因为有的人是熬不出头的!就说说一件小事吧,事虽小,却一直萦系心头,如影如形,挥之不去,几十年后依然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那时北京到淮南没有直达车,只有乘北京到合肥的车在蚌埠南面的水家湖站下车,再转慢车到淮南。记得是80年初的寒假,我回淮在水家湖等车。那是个雪后的傍晚,气温很低。我坐在候车室的木长椅上,手边是大包小包的礼品。候车室里没有暖气,冻得手脚发麻。忽然我觉得木椅在笃笃地抖,我一看,原来与我坐椅靠背的椅子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弓着身子,浑身筛糠般的颤抖,很可怜。他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个子很高。我九月进京时就看见过他,在车站附近的饭店转来转去,向旅客讨点剩饭,摆摊的叫他傻子。这时我见他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里扎根电线,下面却穿着一条露肉的破单裤,脚上是双破球鞋,裸露着乌黑的脚杆。
我当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给他买碗面条,让他暖暖肚子,但是我没有做。我也想给他两毛钱,然他去买个烤红薯暖暖手,可我也没有做。不忍见他的哆嗦觳觫,我拿着行李换了个地方,心里却不好受。两年里四次经过水家湖都见到他,但81年的寒假后再也没见到他。我想,车站就是他的家,他能到哪里去呢?是他亲爹娘找到了他,带回家了;还是政府办了收容所,他有了好一点的归宿?我问车站摆摊的,他说,那傻子腊月里冻死了,卷缩在椅子上,天亮才发现,身子硬得像张弓。唉,死了好,少遭罪!想起傻子那天真无邪的眼神,我很痛恨自己当时有机会,但却不曾给过他一丝丝人世间的温暖,心里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罪感。
人并不是生而平等的,生于华尔街的锦衣玉食,生于哈莱姆的饥寒交迫。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有人发达,有人落魄;有人高寿,有人早夭。有人幸运,有人不幸,自古如此,中外皆然。就说高考吧,有人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有人名落孙山向隅而泣。这里也许有个人努力和智力的差异,更多的则是命运环境与机遇的不同。一个教授的孩子能和民工的孩子相比吗?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能与智障的傻子平等吗?老天不公,只能让人一声长叹:时也,势也,运也,命也!但愿天下的幸运者都能惜福爱人,协同政府的救济机构和社会的慈善团体,为不幸者撑起一把爱的保护伞,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也能有个温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