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耳!”这话好像是楚霸王说的,他老人家在富贵之时,忙着杀人放火,忘了还乡,等到霸王别姬的垓下一战之后,他单骑逃到乌江边,拔剑自刎了,因为他自觉无颜去见江东父老,给后人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浩叹。每当读到这个典故,老芦就会想起半个世纪前的一次故乡行。因为跟富贵锦衣都不大沾边,老芦又是草民一芥,自然不能指望太史公给咱大书一笔青史留名,那老芦就只能自抱粪桶,自说自话敷衍一篇,聊以自慰,是为回乡记。

1961年7月底,在合肥卫校上学的堂姐放暑假回来了,要回怀远芦岗老家,爸爸就让我跟她同行,回去看看乡下的伯父伯母。堂姐很小就来了阜阳,跟我姐姐一起生活读书,而我却在芦岗待到六岁才来到阜阳上学。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地方像是秧苗被连根拔出来,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慢慢适应了在新环境里生长,但心底总有着对故土的深深的眷恋和想往。六年来总忘不了童年的玩伴和家乡的景物,常常梦到家乡的青山和湖水,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乡愁的味道。所以一听说要回故乡,我高兴得要跳起来,心早随着转动着的车轮飞到了芦岗。弟弟听说,也哭闹着要去,要回老家找他心爱的玩具铁轱辘车,爸爸说他太小,不让他去,最后的妥协是让我把他的铁轱辘车带回来。

那时路况差,车速慢,走走停停,三百四十里路走了六个多小时,到怀远县城时已是中午时分。在阜阳的淮北大平原待久了,一踏上家乡的土地,看见荆山涂山双峰挺拔,巨石嵯峨,淮河涡河波涛交汇,黄绿荡漾,让我感到这座山城的新奇和美丽。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看着到处用大块石料砌成的房屋小院,听着街上人们口中熟悉的乡音,更是觉得异常的亲切。老家芦岗在城北18里外,从小街子乘渡船过了涡河,还要走两个小时。那时没有公路,只一条1-2米宽的土路,路面上有两道太平车压出来的辙沟。沿途的庄稼地里长着油绿的黄豆,芋头和晒红米的高粱。穿过何巷子,南油坊等几个村庄,芦岗就遥遥在望了。

六年不见,芦岗大大地变样了。记忆中的芦岗到处是树,村东是一片杂树林,村西是一片柿树林,占地约数十亩。村子里也到处是树。池塘周围,庄前庄后和上百户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是树,椿树,柳树,桃树,杏树,绿荫层层,蔚然如云,几里外就能看到黑压压的一个大庄园,好威风啊!但眼前的芦岗,虽在盛夏却是光秃秃的,周围的大树林全不见了,村里的大树也荡然无存。没了树林的村庄就像是裸露的喇痢头,灰黄的土坯农舍间有些稀稀拉拉的小树苗,还都是刚栽的。到了家跟伯父说起这树的事,他说,哪里还有什么树啊,大跃进时都砍掉了,都运到怀远县烧高炉了。不光砍树,连家里的铁锅铁桶都搜去炼铁啦!我赶紧问起弟弟的铁轱辘车,堂弟说他看着好玩,藏起来了,不然也被搜走了。我让他把车找出来,其实就是个铁框双滑轮,拴个绳能拉着跑,挺沉,至少有4-5斤重!

到了庄上才发现我们家住的老屋也没有了,原来的地基上种着一片火蔴,已丝毫看不到过去老屋的痕迹,只有火蔴紫色的茎杆和鸡爪形的蔴叶在微风里摇曳,似乎在向我诉说着六年来的沧桑。当年的老屋在村南头,一溜儿十几间房,东面是个菜园,再东边是片大树林。南边是个打谷场,场周围是一圈杏树,桃树和桑树。院子里有好几棵大枣树和石榴树。还有一座很大的炕房,差不多有两层楼高,是用来是烘烤烟叶的。记得那时爷爷把地里收下的青烟叶绑在一根根竹竿上,一层层架在炕房里的一道道土炕上面,在下面烧起熊熊的碳火,两天后青烟叶就炕得金黄,下架后放到打麦场上过夜。第二天一早把露软了的烟叶,一片片展平摞起来扎好,码成垛就能上市了。

老屋留给了我太多的记忆和欢乐,堂屋梁上有燕子筑的窝,窝里几只雏燕张大了黄黄的嘴巴叽叽咋咋地叫着,老燕们忙碌地穿梭,衔着虫子喂它们嗷嗷待哺的孩子。屋外的椿树上有红眼黑翅的椿蹦蹦,笨头笨脑地爬上爬下。桑树上长满了紫红的桑椹,熟透了的变成黑色,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像极了现在美国超市里卖的黑草莓。更大的乐趣是捉一种名叫老水牛的甲虫,抓住它长长的黑白相间的触角,在它的后腿上拴根细长线,老水牛就张开它长满白点的黑翅,嗡嗡地飞起来,捏着细线头,跟放风筝似的。老屋北面有个大大的池塘,是我跟小伙伴们玩水的好地方。现在池塘还在,水面好像小了很多,长满了一层绿浮萍草,脏兮兮的一股怪味。

听说我回来了,小时的伙伴们都来看我。一个个都光着脚,光着脊梁,黑黑瘦瘦的,神情木木呆呆的,虽然很高兴,但是笑起来却显得别别扭扭的,这就是我六年来常常想念的小伙伴吗?我记得的小伙伴可都是满脸调皮,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小缸呢?二愣呢?扁头呢?去年都饿死了?啊,难怪了,在那惨不忍睹的60年饿死了多少人?能从鬼门关爬过来的也都饿傻了,尤其是正在发育期的孩子!记得爸爸说过,60年春节前他收到爷爷的来信,说没吃的,饿。我们那时也挨饿,每月口粮只有19斤。正在患浮肿病的爸爸咬牙挤出点粮票,买了25斤山芋面粉背回芦岗。一路上都是饥饿疯狂的眼神,在何巷子差点被抢了,好在抢匪饿得跑不动,爸爸才逃脱。

25斤面粉对着6-7张饥饿的嘴,真是杯水车薪。爸爸在芦岗只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流着泪走了。五月里得到爷爷奶奶的死讯,他们都死在四月底,只相隔三天,眼看大麦就要灌浆了,蚕豆要坐角了,还是没熬过来,死时还不满60岁。爸爸为此自责了很久,当时要是把爷爷奶奶接到阜阳,虽说我们日子会更艰难,但大家都一定能活下来。那年不管是老地主还是老贫农,全村饿死30多口。大伯一家熬了过来,据说因为大伯因为有榨油的手艺,被大队派去打油。那时虽说上面拼命搜刮要粮,但大队和小队的干部手里还有点粮食,食堂的菜汤里也有一点面粉浑浑水糊弄社员,而干部和炊事员夜里开小灶。大伯利用打油之便揩点油水,偷喝豆油,偷吃生豆饼和豆渣,还用大腰带偷着蘸点油,回家后拧到碗里让家人喝。撑到五月里,大家都钻到地里偷嚼青蚕豆角豌豆角和大麦仁,活了过来。

61年时,食堂解散了,农民分到了一点菜园地,可以种点粮食裹腹了,情况有所好转,但还远未解决吃饭的问题,基本上还是瓜菜代。麦面是稀罕物,一大锅芋头叶汤下点玉米或高粱面做成的稀糊糊仍然是主食。由于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农村副业依然是禁忌。偌大的村庄没有鸡鸭鹅,没有猪羊兔,更没有猫和狗,一个生产队里只剩下几头侥幸逃过了60年的干瘦的黄牛和毛驴。我回乡的一个月里,去过住在不远处的两个姑姑家和舅舅家,大致情况都差不多。在芦岗期间,干过一些农活,如锄黄豆,翻芋头秧,打高粱叶等,但更多的时候是跟小伙伴们拔草,我跟他们一样光了脊梁,穿个裤衩,打着赤脚,背个草筐拿把镰刀到处跑,砍了草交给饲养员,论斤记工。

拔草是主业,副业是到处寻摸可吃的东西。那年头可吃的东西还真不多,池塘河沟里的鱼虾早被吃绝了种,我们能干的就是用绑了根铁条的竹竿扎哈蟆,即青蛙。运气好时能扎到十个八个,剥剥洗洗能做盘菜。更多的时候是抓蚂蚱和蝈蝈,在火上烧焦黄了,拔掉翅膀和内脏,吃进肚里,味道也不错。最好吃的是知了狗子,就是蝉的幼虫。雨后的早晨,在地上或树上就有刚出壳的知了狗,白白嫩嫩的,翅膀还未张开,不会飞,一抓一个准。还有地上看见个圆形小洞,用小树棍一捅,没准就挖出个知了狗。洗一洗放到锅里炒焦,不管有没有油盐,都是绝对的美味,纯属优质蛋白!

至于维生素嘛,我们在田野里发现了一种叫做马泡的野草,藤蔓上长着一串串西瓜似的果实,外皮的花纹也像极了西瓜。成熟的马泡呈金黄色,闻起来挺香的,咬在嘴里也有股甜香味,不错!不大熟的呈青黄色,很硬,但摘下来在手掌里揉搓一会就变软变香,就可以进牙门啦!乡下的日子极简单,尤其是夏天,不管是青瓜野菜,蚱蜢蛤蟆,能塞填进肚子就成。衣服就更简单了,一条短裤一个夏天就打发了,还不用换洗,在水塘里打个汪,拧一把,穿在身上一会儿就干了。晚上顶张破席破被单,放到打麦场上,盖着星斗铺着地,一觉到天亮,爽!

但乡下也有不爽的时候,没书看!咱好歹也识几个字,算个小知识份子,离开书本觉得心里空的慌,尤其是阴雨天不能下地的时候。村西头是大队部,里面有份安徽日报,所以隔三岔五我会跑去看看新闻,记得当时看到梅兰芳去世的消息。大队部里有个外号叫羊蛋的,20岁左右,不知是个文书还是个会计,见我常跑去看报心里很不高兴。有一天,我正在看报,他毫无由来地指着我说:
你这小侉子,谁叫你来看报的?我翻眼瞅瞅他,没作声。谁知这就惹恼了他,他拿个空报夹敲着我的头,恶毒地骂道:
你这个小地主羔子,还不老实,以后不准你来大队部搞破坏,滚!
我恨不得踢他一脚,但知道打不过他,只得悻悻地滚了。自从我爷爷奶奶死后,阶级敌人的靶子少了两个,不利于无产阶级专政,于是我大伯就世袭了爷爷地主份子的帽子,哪个干部都能熊他几句,大队派义务工啥的,都少不了他,慢一步就得挨熊,活得真窝囊,有时我还真庆幸爷爷奶奶死得好,想不到现在我也开始享受阶级敌人的待遇了,大队部成了白虎节堂,容不得我去搞破坏,从那时起,我再也未去过大队部。

我爷爷是苦出身,小时种过地,当过油坊学徒,后来自己开了油坊日子才好起来,在日本人占领蚌埠时,很多富人卷了细软南逃,很贱价的卖掉带不走的土地,我爷爷大傻冒,一下买了了三百多亩,说是为了子孙置业,没想到反成了子孙的罪孽。爷爷在20年代就送大伯和我爸爸进私塾和学堂,我爸爸读完中学读大学,离开了芦岗。我大伯却不爱读书,拿起书就头疼,喜欢打油和使唤骡马,就辍学回家了。大伯在70年代初就病逝了,刚刚50出头。所幸的是我堂姐后来嫁了个大学生,设法让堂弟也离开了芦岗。堂姐夫后来成了教授,儿女,儿媳女婿都是名校的博士硕士,现都任教于北京名校,大伯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堂姐的合肥卫校开学早,她先走了,不久爸爸来信和寄来的10块钱让我到怀远买车票回阜。大娘把钱给我放在内裤的口袋里,用个别针别上。我穿上一个月未穿的长衣服和鞋子。大娘给了我十个玉米面锅巴和几头生蒜,连同那个铁轱辘车,打了一个包裹,一大早就送我上了路。

来到怀远汽车站,一打听,车票没了,第二天的也没有。售票员说,怀远站都是蚌埠到阜阳的过路车,很少有位子,要到蚌埠起点站票好卖些。我想有道理,就买了张船票到蚌埠。谁知到了蚌埠汽车站一打听,一样买不到车票,三天后的车票都没了,就作了难。只得跑到轮船码头买到阜阳的船票,售票员说,上游颍河水小,船不能到阜阳,只到颍河和淮河交汇处的正阳关。我说,那就正阳关吧,走一段算一段,总比走不掉强,就买票上了当天下午的船。其实要是早知道蚌埠买不到汽车票,我应该在怀远就买轮船票,省钱又省时间。

轮船不是有座位的客船,而是只有一层的大平板舱,顶棚有块油布幔遮阳挡雨。乘客很多,不能躺下,只能人挨人席地而坐。开船不久,我忽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根据经验,我知道是疟疾犯了,怀远话叫打皮汗,阜阳话叫打老张。我怀里抱着包裹,身上一个劲地发抖。为了压制疟疾,我自作聪明地剥了几瓣生蒜在嘴里慢慢嚼,辣得舌头根生疼,眼泪都出来了,还是不管用。抖了个把小时不抖了,又开始发热发烫,浑身出汗,衣服都汗透了。黄昏的时候,疟子过去了,人舒服了一点,坐着昏昏迷迷打了盹,天就黑透了。

入夜后,船舱里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鬼火似的。乘客们都歪着头打盹,我身边坐的一个人约20多岁,带一个包袱和一把纸雨伞。不知为何他老凑近我的脸,用力抽一口烟,借着烟头红红的亮光朝我脸上看。我赶紧睁大眼睛,动弹一下,咳嗽两声,表示我没睡着。我心里有点怕,偷偷摸摸内裤,钱还在。汗透的衣服被河风一吹,凉飕飕的,完全没了困意。过一会,那人又吸烟来照我的脸,我又咳嗽几声。几个回合过后,那人的一根烟吸到了头,可能见没大希望,再想想一个小孩也没啥油水,就挪了挪窝,离我远了点。

大约又过了个把小时,寂静的船舱里突然响了个炸雷,一下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
“我日你妈!狗日的东西,不想活了,竟敢打老子的主意!”
我一看就是刚才吸烟照我脸的那人被一个大汉抓住一个胳臂反拧到背后,忽然那人杀猪般地尖叫起来:
“哎哟,我的手,哎哟,我的妈呀!你的手指断了!哎哟,我的妈呀!”
“手断了,活该!你这只手就是多余的!老子给你断掉!”
那人大哭大叫,但挣不脱那大汉的铁腕钢钳,只是声嘶力竭地哭喊。船上没有乘警,没人管,听那人哭叫的凄惨,有个女人不忍,劝说道:
“他就是小偷你也不能把人家手掰断,要交给警察法办。”
“放你妈的狗屁!你他妈的少管闲事!”
见他耍横,激起很多人的不满,都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大汉见众怒难犯,就松开了那人的胳臂,我离得近,看见那人中指已被折断了,松垮地搭拉着。约半夜时分,船到淮南田家庵,那个断指人抽抽搭搭地哭着上岸走了。又过了个把小时,船到凤台,那个大汉也携一堆行李上岸了。人们才纷纷骂那大汉就是土匪,听说他是玉门的石油工人,回乡探亲的,可怜那小偷啥也没偷着,白白残废了一根手指,到哪讲理去?

大概拂晓时,船到正阳关,我们都下了船。打听了一下,确实没有到阜阳的船,也没有汽车,只剩下一个选择:步行65里路到颍上县城,再乘汽车到阜阳。好在人不少,我把鞋子脱下来塞进包裹里,赤着脚就跟着人群顺着田间小道往颍上走去,一个月没穿鞋,穿鞋走路反而别扭了,终于在下午3-4点钟到了颍上汽车站。到售票窗口一打听,今天明天都没有汽车票,又傻了眼。在车站遇见一男一女都是30多岁,也是往阜阳去的,说是没车就步撵吧,我想也还能怎么着?就这条路了。但颍上到阜阳120里,一天到不了,就决定当时就走到三十里铺,剩下90里明天走完。

动身之前,我在车站前的小摊上买了碗东瓜汤,五毛钱一碗,不要粮票。那男的也摸出一块钱,买了两碗汤,招呼那女的也来喝,这时我才知道他俩原来也不认识,也是萍水相逢。我边喝汤边拿出硬梆梆的玉米锅巴来啃,由于天热,锅巴严严实实的在包裹里两三天,发粘了,一掰开就扯出长长的细丝,也管不了那么多,肚子要紧!看着我吃锅巴,那一男一女眼巴巴地咽口水,我说,这锅巴馊了,你们要不嫌赖,也吃点?他们连声说,不嫌不嫌!谢谢谢谢!便一人拿块锅巴大吃起来。见他们三下两下就吃完,我又给了他们两块,反正不是啥好东西。但那年头没有粮票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馒头米饭的,只能喝东瓜汤,你说乡下人到哪能弄粮票呢?

吃完我们就上路了,顺着阜颍公路一路走下去。那时没有柏油路,路面是砂礓铺的,赤脚走在上面有点硌,但我毫不在意,一个月的赤脚大仙已让我脚板上磨出一层厚茧。走了个把小时我就开始犯困,在船上一夜没睡好,白天又走过八-九十里路,实在又困又乏,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但也睡不踏实,迷迷胡胡的,一不小心脚趾头碰到一个砂礓,疼得钻心,能赶走困意,走上3-4里,然后又是迷迷胡胡,歪歪倒倒。就这样半睡半醒,梦游一般地走了三十里路,终于到了东三十里铺。我就挨着公路边的一个里程碑下躺下来,头一挨着包裹就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红日高照。

我一咕噜爬起来,看看周围空无一人。那对男女呢?模糊记得他俩昨晚到一丛荆条棵棵后面睡的,咋老早就走了呢?看看口袋里还有3-4块钱,包裹里还有俩锅巴,在路旁水沟里抹把脸就上路了。走呀走呀走呀走,到下午日头偏西时就走到了西三十里铺,离阜阳还有30里,胜利在望。可就在这时,疟疾又发作了,比前天更厉害,边走边哆嗦边嚼生蒜瓣,硬撑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虽然缓慢却不曾停步。之后又是发烧发烫,浑身出汗。脑子晕乎乎的,不断产生一些光怪陆离的幻觉,走道歪歪斜斜的,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当走到七里铺时,我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倒在路边一棵大柳树下,昏睡过去。

太阳平西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疟疾也过去了,身上轻松很多,急忙爬起来跑回家。到家门口时,天已完全黑了,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他们在灯光下看见我蓬头赤脚,又黑又瘦,以为是个要饭的小叫化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弄明白我是谁时,妈妈一把搂着我哭了起来。我赶紧推开妈妈,从包裹里拿出那辆铁轱辘车,把它塞到弟弟手里——

自从那次回乡之后,童年的芦岗在我心中的美丽幻影就被残酷地粉碎了。记忆的光盘里只留下破败肮脏的茅舍,嬴瘦痴呆的小伙伴,阴沉冷淡的村干部,凶狠毒辣的羊蛋。当我与堂姐在乡间行走时,总能看到一些暧昧的目光,听到一些猥邪的言语,使我对故乡人也生出一些鄙夷与不屑。我真后悔这次的故乡之行,从此不再做芦岗之梦,直到2008年才重回芦岗,扫祭先人的坟茔,那里毕竟埋着我二十多辈的老祖宗,埋着我们八百年的古老芦根。旅途中有些事,后来想想,真觉得害怕。比如与我同行的那对男女,要想掐死我真是易如反掌。那时看处决犯人的布告,很多罪犯只是为了几块钱或一点食物而谋财害命。从他俩的亲热举止,我肯定他们是一对穷苦的露水鸳鸯,但愿他们后来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也祝愿那个可怜的断指人一生平安。

2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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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有 2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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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文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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