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行第十九回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5月7日夜从三峡回到武汉,8日早晨8点即乘广州到济南的T180次列车离开武昌。车上到处站满了人,我和芦太拖着两口大箱子,满头大汗才挤上去,幸好还能找到地方把箱子塞在座席下,人就站在过道里,人挤人,人挨人,像是当年大串联。乘这班没有座位的过路车是不得已,因为其他几班武汉的始发车到阜阳时间都是深夜或凌晨,连出租车都叫不到,而我们的家人都穷,没有私家车。就算有私车,咱也不想深更半夜闹得鸡飞狗跳。站就站吧,好在不过四个小时。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和熟悉的地名,想起当年大串联曾徒步走过的这八百里山山水水,感到很亲切,竟有点“四十功名尘与土,八百里路云和月”的沧桑,跟芦太说等咱们退休后一定来重走长征路,再游大别山。T180途中只停一站麻城,两小时后麻城到了,下了不少人,我们终于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我邻座是个眉眼精致颇有风韵的少妇,带个两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着两只滴溜乱转的黑豆眼,虎头虎脑很可爱,可就是不安生,爬上爬下一刻不停。那几天天热,30多度,我穿着短裤,小家伙忽然看见我腿上的根根卷毛,马上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伸了小手去摸摸抓抓,又扯起一根看来看去,仔细研究。偷眼看看芦老爷没有发毛,就开始用小手去揪去拔,他妈妈看见了就打他的手,小孩瘪着嘴泪汪汪地想哭。老实了一会儿,忘了,抵挡不了毛的诱惑,又来抓摸,看来这小子长大也准是个咸猪手。他妈又打他手,这回打重了,小孩大哭起来。我把孩子抱在腿上,拿他小手去摸那黑毛,我对他妈说,孩子这么小,打他干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你芦爷爷腿上的毛随便摸,随便揪。那少妇笑了,见俺挺随和,就唠起了家常,—好在芦太坐的远,听不见也管不住老芦说啥。
她说她家是山东汶上,跟丈夫孩子在广州打工。哇噻!原来是老乡啊,俺也是汶上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回可套上近乎了。她问我是哪个乡的,我说俺祖上是汶上人,家谱上写的,离梁山好汉住的那地方没多远,那个乡没有写,但是600多年前就迁到安徽去了。我说大老远的路,还带个孩子,咋不买卧铺呢?她说家中来电话公公病危,临时买不到卧铺,再说卧铺也贵,4-5百块呢。我说干嘛要带孩子呢,她说这孙子老人的心尖尖,不见一面死不瞑目,再说小孩也不要打票,就是人辛苦些,要抱着睡,昨晚她只迷糊了2-3小时。我说你丈夫咋不来呢,她说丈夫是建桥民工,赶任务请不掉假,扣工资不说,工作也要丢掉。山东人爽朗实诚,十几分钟后就把她家的祖宗八代都彻底交待了。
原来她们家都在山东乡下,她丈夫是独子,生个女儿留给公公婆婆,小两口就跑到广州打工。她在一家玩具厂流水线上做事,每月挣3千多,丈夫是建筑工,后来当了个小工头,能挣6千多。丈夫孝顺,常寄钱给他爹喝酒。老头当过几年村长,吃喝应酬多,落下个酒瘾。不当村长了,喝酒得自己掏钱,不到半年,家底被他喝干了,就靠儿子寄钱。每次回家都要给他爹带上一箱两箱的。两年前他们生了这个男孩,老头高兴坏了,留下婆婆在乡下带孙女,一个人跑到广州来帮他们带孩子,老头是真疼他孙子,成天抱着不离手,里里外外也帮不少忙。可就是酒瘾大,啤酒还不行,非要喝劲大的白酒,不管有菜没菜,菜好菜孬,每天中午喝二两,晚上至少半斤八两。喝醉是常事。但有一条好,老头喝醉了就睡觉,不发酒疯。
喝酒要花钱,下酒菜不说,光说酒一斤都要百把块,一月没有两千三千打不住,她的工就算白打了。花钱不说,伤身体呀,有回老头喝多了,昏了过去,送医院抢救,花了上万。她让丈夫劝劝老头,少喝点,丈夫说老爹都60岁了,过去日子苦,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就好喝两口,由他吧,咱手头紧紧还能供他喝。好,去年过年,老头一口气喝了斤把稻花香,满嘴吐沫,一头扎在地上起不来了,送医院急诊,又是洗胃又是吊水,都没用,医生说准备后事吧。谁知老头人不能动手乱动,抓住儿子的手在手心里画字。儿子给他笔和纸,老头抖着手写了:回家,死在家里。
这下他俩口作了难了,人昏昏迷迷,车都不能坐,咋回家?可这是老头最后的心愿,能忍心让老头在外乡当孤魂野鬼吗?丈夫最后咬咬牙,磕磕家底,雇了个救护车,连司机和一个护士,他陪着老头挂着吊水把他从广州送到山东,四千多里,来回一个星期,花了六万多块,从朋友那借了不少,慢慢还吧。谁知老头到家又活过来了,打那起,婆婆把老头管得铁紧,不让他沾一滴酒,他也怕死,硬是龇牙咧嘴熬了年把没沾酒。谁知今年春天到底熬不住了,背着婆婆偷着喝,开始喝的少点,怕婆婆发现闹气。但太不过瘾,几天前婆婆到孩子姑姑家去了一天,晚上回来看见老头喝昏死在地上,比上次还厉害,头脸青紫,一裤子屎尿,送到乡医院躺三天了,人事不知,就靠吊水吊一口气等着看一眼大孙子,我们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到。我说别犯急,也许他又能活过来呢,像上回。她摇摇头:这回扛不过去了,俺男人前天夜里梦见他了,赤着脚在雪地里走,你说哪能有好?唉,这酒呀,真是个坏东西,害死人!
是的,酒是个害人的东西,还有烟,想起我那最近死于烟酒的好友老歪,还有缠绵病榻数年死于肺癌的岳父,不禁深有同感。可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为什么世上却有那么多人沉溺于烟酒而不能自拔,给亲人带来沉重的负担和无尽的悲伤呢?也许那老头是梁山好汉的后人,骨子里就带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基因。但是跟儿子的一味孝顺也大有关系,硬惯出这坏毛病来,你不给他钱他怎么喝,总不能打家劫舍吧?想想这老头也够混蛋的,儿子媳妇都是打工仔,一个汗珠摔八瓣,挣俩钱养家糊口容易吗?咋能忍心往肚里拼命灌猫尿让儿孙受罪?摊上这种浑爹真是前世作孽,愿他趁早翘蹄子爬烟囱,谢天谢地!
说话间,阜阳就到了,和俺的两个小老乡告别后就下了车,出了站,打个出租,半小时后到家了,一敲门把老爸老弟一家吓一跳,因我告诉他们要回来,但只说了个大概日期,他们原以为我到阜前会打电话让他们到车站迎接的。老爸今年89岁,虚岁90,本来这次是要给他过九十大寿的,但他不要,说是折寿。我们就不提了。老爸比两年前身体差了些,走路不像那时利索了,脊椎疼,走不太远就要歇歇,另外就是大脑缺氧,有时头晕,这是2-30年的老毛病了,严重时吊点血管扩张的药也就好了,好在不常犯,根治也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耳聪目行,头脑清楚,能看能写,说话中气十足,还算健康。
说起来老爸算是俺芦氏家族中最高寿的了,也是他那一辈老人中的硕果仅存者。但是他在70岁以前却是个多灾多难的老病号,91年曾因脑缺氧晕倒在雪地里被送急诊,断续住院半年多,以为他来日无多,害得我急急忙忙跑回国去看他。谁知20年过去了,老爸比20年前身体还好,真要究其原因,我以为是佛教。老爸在70岁时信了佛,而且信的很虔诚。老爸虽说是大学毕业,但远不是那种智慧型思辨型的人,忠厚,老实,甚至有些木讷,一辈子除了教个书没干过啥值得骄傲的事,但倒也没干过啥缺德的事。信了佛就老老实实地信,还起了个法号:真如。就像当年诚心信仰毛泽东学毛著一样,每天上午念佛读经,下午打遛2-3个小时,到几个居士家中串门,交流佛学心得。还点灯熬油写了好几本宣扬佛教的书,自费铅印了上千册,赠给寺庙和居士们,一片赤子之心。
老爸很遗憾我们兄弟姊妹无一人信佛,我每次回国他都要谆谆地向我“传教”,讲些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的道理。要我们对佛祖感恩报恩,就像当年教导我们对党和毛主席感恩报恩一样。还把他写的《报恩集》等书送给我,让我认真学习。我不信这些,有时少不得跟老爸理论理论,他老人家哪里是俺这大博士的对手,俺能从夸克微中子讲到巨犬星,从进化论讲到基因克隆,几个回合下来,他就理屈辞穷,只能念阿弥陀佛了。见老爸有点失落,我安慰他说,你不是到70岁才信佛的吗?也许我们现在佛缘未到,佛法无边,哪天佛缘到了,就自然会信了,兴许比你信的还真还诚呢。
老爸不是劲敌,俺虽打了胜仗,却觉得胜之不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实事是打了败仗的老爸这些年越活越健康了。欣喜之余,我也曾科学地总结道:一,老爸信了佛,有了精神寄托,生活很充实,精神反作用于生理,对身体产生良性反应。二,老爸自从信佛就戒了荤腥,粗茶淡饭,低油低糖低胆固醇,对防治心脑血管病有益。三,我家有后母和后妹,家人难免为些柴米油盐杂事磕磕碰碰。老爸信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认为这都是前世的业障,安然受之,泰然处之,不再为琐事烦恼。老爸的态度引起良性互动,家庭关系反而融洽和睦多了,这也有利于健康。四,每天出去与与人讲佛交流,既锻炼身体又有社交,防老年痴呆,有利于身心健康。五,淡泊名利,心静如水,天高地远,与世无争,心理健康。
老爸的淡泊名利有例可证,比如他早在1949前就在怀远县当了教师,“参加了革命工作”,理应享受离休待遇。别看退休和离休只差一个字,待遇可差远了。办退休手续时,领导让他去怀远写个证明即可享受离休待遇。老爸说光吃饭不奉献,已经心里有愧,不能再给党和人民增加负担。要那么多钱干啥,就办退休吧。你听听,不食人间烟火,比共产党员境界还高,可惜是个三青团员,国民党员,属于残渣余孽!后来做前列腺激光手术,花了万把,单位不给报,只好找儿子报销,要是办了离休,实报实销,哪有这事。老爸的淡泊出世也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让他到美国逛逛,北京,上海逛逛,不去,没时间,耽误他念佛,让他到普陀山,九华山朝圣,也不去,那里都是旅游的花花世界,名利场,没有真佛,真佛在哪里?在心里。
老爸退休工资三千多,我也常给他些钱,他生活极简单,每月不过是吃饭的3-4百块,花不完就都捐到庙里做功德。姐弟们颇有微词,老爸说,我这是给你们种福田,你们兄弟姊妹大人孩子都平安健康吧,为啥?佛祖保佑的呀。又对我说,为啥你的女儿有出息,能上西点军校?是我给庙里捐了钱,把你女儿名字刻在功德碑上了,不信你去看看。我虽然不信这里的因果关系,但也不反对他捐钱。我背后跟姐弟们说,花钱消灾,没看老爸越活越精神了吗,只要他高兴,就捐吧,钱捐给庙里总比花在医院里好吧。
老爸不愿去旅游,却老想往庙里跑。两年前他突发奇想,一个人跑到庐江乡下的一个庙里,交给人家每天15元,整天喝稀粥,睡大通铺,从早到晚念佛。怕他营养不良生病,老弟去几趟请不回来,老爸说是在庙里能静心修炼,提升果位,早进莲邦。这大道咱也听不懂,大概觉得就是庙里有气场,众人捧柴火焰高的意思。但三个月后老爸被庙里退回来了,人家说他年纪太大,怕出了事麻烦。去年又心血来潮,不知从哪位居士处得了信息,一个人跑到广西南宁附近的一个庙里住了几个月,后来又被人家给退了回来,没人要了,这才老实在家里待着。
总的说来,老爸尚属健康,荤腥不沾,烟酒不沾,连茶都不喝,像个苦行僧。他生活都能自理,跟老弟生活在一起,大锅饭,青菜萝卜豆腐而已,很好伺候,没有成为子女的拖累,还能有所贡献。跟火车上俺那山东小老乡的老爸相比,我们真是很幸运。我有个好友董海,母亲风瘫十几年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翻身擦洗,喂饭喂水,全离不开他日夜照料,精心护理,精神和体力上的操劳让我们肃然起敬。人都会老的,到时是中风还是老痴,成为儿女或社会的负担,谁也不能预料,世事无常,摊上的就摊上了,绝非人力所能控制。想到这里我真的有点相信神佛了,但愿以后老来能有老爸这样的福气。老爸虽然智力平平,可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傻可能就是一种大智慧,而聪明人特别是像我这样自以为聪明的人才是最愚蠢的。
我到家那天,一个电话,两个姐姐也都从外地赶回来了,加上第三代第四代,每天都有20多人,成群结队真是热闹。家里也住不下,大家都住旅馆,烧饭也太麻烦,也没有那么大的锅,于是天天下餐馆。就这样吃吃喝喝过了一个星期,其间我们在一家高档饭店还是给老爸做了个生日宴会。我们全家人和饭店的服务员们都围着老爸和蛋糕蜡烛唱生日快乐。老爸激动得双手合十,连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给老爸即席吟打油诗一首:
七十古来稀,八十不稀奇,九十悠然过,百岁也可期,老爸勤念佛,活到一百一。
老爸说,我可不想活那么长,千年王八万年龟呀!老姐老弟起哄说,佛祖叫你活,你就得活,一百一不沾,你得活到一百五!老爸说,你咋不说二百五呢?大家轰然大笑。
我们在阜阳待了八天,我每次回国在一个地方待不长,八天足够。再待久了就烦了,也扰民。人来人往,老爸不能静养修行,也烦。我们成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遛遛哒哒,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该逛的地方也都逛了,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分手时跟老爸说,多多保重,过1-2年再回来看你。老爸很达观,挥手而去,并无离别的伤感和不舍。20年的修行使他已看淡了尘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儿女情长,离六根清静四大皆空的境界已经不远了,愿老爸慧海慈航,永沐佛恩!
诗云:
浮生如梦幻,九秩高堂翁。苦海慈航渡,万般尘缘空。
梵乐传暮鼓,骊歌伴晨钟。菩提承雨露,苍劲南山松。
贝页天纶音,灵台金莲涌。悟得无上道,佛光证圆通。
回首人寰处,过客何匆匆。净土何处觅,西天灵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