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行之八——陵园深深
生老病死是生物界万古不变的规律，作为高等生物的人也是如此。人生如逆旅，生是人生旅途的起点，死则是人生旅途的终结，最后的归宿。宋人范成大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一语道破世界上无人能够逃脱生死轮回大关，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概莫能外。只是今天这句诗应与时俱进，改为“纵有千万钱财势，终须一个骨灰盒”。生和老还好说，但这病和死却是人生的两大劫数。最近几年里，岳父岳母和继母都患癌症相继病故，只有老父一人硕果仅存。以前几次回国，大多要在医院病榻间逗留，医疗费用的高昂，红包的打点还在其次，病人临终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才让人深感病与死的残酷与无奈。
岳母和继母的去世我不曾亲历，但岳父临终前的两个多星期，我和太太整天待在医院，白天送饭，夜里陪床，目睹医生每天用粗大的针头捅进胸腔抽出一大烧杯腹水，真是怵目惊心。岳父长年吸烟，查出肺癌时已是晚期，病灶扩散已无法手术，在医院住了8-9个月，每天静脉点滴药物和营养液，左右手脚上的血管早已针眼密布，青紫一片，每次换针，护士都要用针头戳来戳去折腾上老半天，后期实在无法下针了，只得在颈前的锁骨上固定一个塑料管作输液，其痛苦可想而知。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岳父艰难地喘息着，胸部一起一伏，象是离开了水的鱼，医生和护士忙乱了一阵后，摇头离去，岳父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再为生命而痛苦挣扎，静静地睡了，我用白床单轻轻盖上他的脸，为他71年的人生拉上了剧终的幕帷。
岳父的丧事办得还可以，我们不愿攀比豪华铺张的，一切以中等偏上为标准，骨灰盒也是楠木镶嵌玉石的那种，800多元吧，当时低档的2-300元，高档的有千元，甚至数千元的。骨灰盒存放在龙岩艺术陵园的灵塔上，我们所选的灵位也属中间偏上，是双灵位，给岳母也预留了位置，5万多元，现付，以后每年交几百元管理费。陵园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过去每到清明就要到烈士陵园扫墓，纪念那些为打下红色江山而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但一般老百姓是不够资格进陵园的，都是一具薄棺埋了，堆个“土馒头”而已。当年母亲去世就埋在西关外的一块公墓地里，不要钱，也没人管理。每到清明，家人们就带上黄裱纸和铁锨到坟上扫祭并挖土把坟加高加固，有的家人零落或外迁，土坟年久失修就被荒草埋没无迹，一切又归于自然。大概是九零 年初，那块墓地被铲平扩建了工厂，母亲的坟就永久地消失了。我后来回国时，在那工厂边徘徊很久，心中充满着莫落和凄凉。
不知从何时开始，陵园之风兴起，可能是因为实行了火葬，公墓没了， 商人们看到了蓬勃的商机，陵园就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仅广东省就有20余处。陵园的好处是美化了环境，完善了管理，老百姓也能进入陵园，享受革命先烈的待遇了，坏处是得花钱，大把大把地花钱，让陵园老板的腰包鼓起来而自己的腰包瘪下去。就说这龙岩艺术陵园吧，老板是个香港人，脑瓜好使，从香港请来著名易经大师看风水，看中了惠阳沙田这块风水宝地，花大钱买了下来，修建成陵园，还取了这么个名字，龙岩艺术，既具龙的富贵又有艺术品味。地理位置也选得好，高耸的灵塔建在蜿蜒盘旋的青龙山的龙穴之上，藏风纳气，能出达官贵人。南临大亚湾，侧有笔架山，三峰比肩，主文曲之运，能出才子状元，更有沙田水库千顷碧波，河川汇集，形如聚宝盆，主财运，能出富商巨贾。
风水之说是否有理且不去说它，但这陵园确实造得好。我们从惠州乘车向东南，不到一小时即到沙田，峰回路转盘山而上，即见路边一格巨大的方形石 柱上大书：“龙岩艺术陵园”六个镏金大字，刚转过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便巍然突兀眼前，上覆深蓝色琉璃瓦庑顶，上匾额是“紫气东来”，下匾是“虎踞龙蟠洞天福地”，两边还有长联，两边各有一尊威武的铜狮镇守。穿过门楼就是数百米长的宽阔神道，直通山顶的灵塔。绿树夹道，庄严肃穆。我们拾阶而上，每百十级有一平台，大约有7-8个平台，中间是一块块仿金銮殿前的巨石龙雕，两边是玉石栏杆，石亭，石塔和华表，再往两旁，开阔的坡地被辟为层层梯田，里面墓碑林立，松柏苍翠。因为不是季节，陵园里人不多，但也有些墓前有亲人在烧纸祭奠。
我们一行十人沿路攀登而上，路过一处横匾为“人间仙境”的豪华墓园，据说是专门做港澳人生意的，竖联曰：“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仍为蓬莱居”，再往上走，骄阳当头，十几分钟后便大汗淋漓，好在中途有个寺院，我们就休息休息。这寺院金碧辉煌，挺壮观，大雄宝殿里有一对夫妻正在拜佛，那少妇小巧玲珑，典型的广东女子，但男的却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而那西装革履的洋人居然趴在棉垫上向佛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真是洋为中用，佛法无边，让我们大开眼界。寺庙虽平常，但山门上的一付对联却有点意思：“富贫于斯无尊卑，贵贱寓此皆帝王。”是说不管你在世时的富贵贫贱，死后葬在这里就一律平等啦！要饭花子与帝王将相也平起平坐啦！使我这等平头百姓听了也很受鼓舞，以为人一死就进天堂啦，共产主义实现啦。
出了庙门，再想一想，味道不对，那要饭花子能有钱葬在这里吗？这里最便宜的底层大公墓，一个尺把宽的穴位也要两万块的！顶层的豪华墓穴要几十万，内弟说，就寺庙门外面的这几座墓，每座都要上百万！他指着一座漂亮的花岗岩墓穴说，这墓老早就在这里，因风水特好，子孙都是巨富，当初陵园老板买下这块地，答应给墓主一百万作迁墓赔偿，墓主哪把这点钱看在眼里，反而倒给老板三百万为他保留墓地。这个墓旁有个豪华墓穴，从墓碑上看死者竟是个16岁的孩子！老人葬在风水宝地或可保佑后人昌盛，一个孩子葬在这里保佑谁去？内弟说，那是钱多烧的。
可见人死后住的阴宅的地位大小贵贱还是很有讲究的，是取决于死者的身份和财富的，越有钱，阴宅越高档风水越好，后代就越兴旺发达，马泰效应是无处不在的！封建帝王死后葬十三陵，东西陵，极尽奢华。连咱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的领袖们死后的待遇也是大不相同的，有的睡水晶棺，住纪念堂，有的进八宝山，即使能挤进八宝山，里面还有很多档次，如一，二，三，四室等等，要看死者生前的地位和级别。十三级以下者连进八宝山的资格也没有。所以那“富贫于斯无尊卑，贵贱寓此皆帝王”的对联纯属骗人的鬼话。内弟说原来是这寺庙的和尚管这片地，靠做法事赚钱。陵园建起之后，断了生意，就打官司，最后妥协，陵园内所有的法事活动均有该寺院承接，不得请外道和尚，这才和平共处，共同发财。
岳父的骨灰盒原来存放在最高的灵塔之上，但岳母病重时觉得空悬在高处不舒服，希望能重新买个墓穴，入土为安。内弟于是就买了龙柱附近的一处墓穴，在梯田的第二层，当时有阴阳师看过，不同意，说你父母不能承受这穴位的风水，后来内弟说岳父岳母是处级和科级干部，那阴阳师才勉强同意。半了手续，现金九万元。当时要把灵塔里 岳父的骨灰盒下葬，陵园人说等岳母过世时一并安葬吧。去年岳母去世要安葬时，陵园人才向内弟道歉，说岳父的骨灰盒半年前被人“绑架”了，共有五个骨灰盒从灵塔被人盗走，然后向陵园老板勒索500万赎金，陵园早报了案，还未破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绑票骨灰盒，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犯罪也与时俱进了！陵园人说，案子正在查，一年之内破不了案再协议赔偿。当时的权宜之计是由陵园买骨灰盒，把两个内弟的头发剪下两绺放入盒内，代替岳父的骨灰，请和尚做了招魂法事，安葬了岳父母，费用由陵园负担。
半年前，陵园通知内弟说骨灰盒找到了，问他们怎么找到的，他们支吾其词，没说出个所以然。检查了骨灰盒，岳父的照片还在，应该不是假的，于是请和尚做了法事，正式安葬了岳父。这次法事花费自负，2000多块。感觉广东人比安徽人迷信得多，红白大事都有很多规矩，很多讲究。我母亲去世太早，就不说了，后母去世，就是在西湖陵园万把块买个墓穴，骨灰盒下葬，烧了纸完事，没有道士和尚的。而广东要做三天的素斋超度亡灵，子女要在场。我们祭奠时，要供上水果，然后烧香，拜四方土地，点蜡烛，烧纸钱，放鞭炮，烧纸人，纸汽车，纸家电（电视，冰箱等等），还有纸麻将，供老人在阴间娱乐，还烧纸人民币，港币，美元，欧元，护照和驾照，供他们出国旅游花费，纸钱的面值不等，从几千元到几百万都有，真是千奇百怪。
事后我问内弟是否相信这些，他说不全信，但岳父母有不少本地亲戚，很讲这些规矩，不如此办会招来很多闲话和指责。可很多事业难以解释，比如岳母火化那天，内弟儿子的女朋友正在家中睡午觉，忽然梦见岳母把牌位放在她家屋里，就惊醒了，马上打电话给内弟，内弟正在去火葬场的路上，突然想起岳母生前穿的衣服忘记拿了，立刻回去取来烧了。内弟说当岳父的骨灰盒被人盗走后，他曾梦见岳父到处游荡，压根未想到骨灰盒的事，后来陵园的人告诉他，他才恍然大悟。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两个内弟的全家人和在美国的我们都健康平安，工作稳定，衣食无忧，也许是岳父母的荫庇吧。但是，两个内弟的儿子考学均不顺，只进了2-3流大学，看来那笔架山的风水也没带来多少文运。
陵园深深，神道漫漫，是的，世间的事物是复杂的，我不信什么教，也不练什么功，但对神和灵魂的有无从不敢做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想想1976年周朱毛去世前的大洪水，大陨石雨和大地震，心中便生出一种凛然的敬畏，使我仰望冥冥中的那操纵宇宙万物的超自然的力量。在他面前人类是那么的渺小，即使穷我们几百万年智慧精华之积累，所能认识的也不过是茫茫大海之一粟大千世界之一尘而已。
刊登在 2009 华夏快递 kd0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