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真是个好月份,金风乍起,玉露生凉,天高气爽,瓜果飘香。被酷暑折磨得头昏脑胀的人们终于喘了口气,心头掠过一阵惬意的轻风。春华秋实,辛勤耕耘一年的农民们眉梢眼角里闪烁着丰收的喜悦,伴着枝头上长一声短一声的“秋---郎,秋---郎”,人们会说,秋天来了,真好!不过,也有人不爱九月,说是:秋郎叫一声,穷汉子心里猛一惊!知道赤膊,裤衩,光脚的日子过去了,可夹衣棉衣棉被还都没着落呢!但我爱九月,好像我与九月有着说不尽解不开的缘份。首先我生于九月,巧吧?而我人生中的几次重大转折也都发生在九月,且不说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都在九月里,就是下放插队也是在离九月不太远的十月(农历九月)。后来转队到新河,上大学,上研究生院,出国都在在九月里,连结婚,生女儿都在九月,你说,我与九月是不是有缘?
我这里想说的是1973年的九月,准确地说九月十三号,这日子好记,因为那是咱英明伟大的林付统帅折戟沉沙两周年的忌日。那天凌晨四点钟,我就斜背个黄挎包,右手提了个人造革大包,左手拎着个装着搪瓷脸盆牙缸等杂物的网袋走出了家门。天空还是黑沉沉的,稀稀疏疏地闪烁着点点星光。街边昏黄的路灯无精打采,像是渴睡人的眼。路旁还有人躺在门板上蒙了被单睡觉,只有一两声遥远的犬吠划破这粘滞的寂静。等我到了人民剧场一路车总站时,发现已有好几个人等在那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我两眼,答讪道:
“赶火车?”,这不是废话么?大清早,不赶火车,谁来这里!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是,赶火车。”“去哪里?”“宿县。”“你也去宿县?宿县哪里?”“紫芦湖。”“紫芦湖在哪里?”“我也不确定,要乘车到宿县南郊凌家桥下车,不远就是紫芦湖。你去哪里?”“啊,不是我,是我外甥女到宿县符离集卫校上学,正好你们同路,有个照应,小菊,过来,过来,认识一下……”小菊和一个应该是她舅妈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小菊扎俩小羊角辫,个头不高,但很苗条,天不亮,看不太清脸。和我搭上话,刚聊了几句车就来了。她舅舅向我说,麻烦你路上照料一下小菊,她从未出过门。我这人热心肠,又一贯怜香惜玉,当然赶紧点头。感觉力度还不够,又拍了好几下胸脯。他又嘱咐小菊几句,说要常来信什么的,我们就上车走了。
火车是六点多发车,因是起点站,空荡荡的一节车厢没几个人。我和小菊就坐在对面,这时天已大亮,我才看清楚小菊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带着稚气的脸,小巧的鼻子很象她小巧的身材,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可能是初次离家的缘故。令人难忘的是她一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左右对称,显得调皮而俏丽,总之是个挺漂亮的姑娘。聊起来我才知道,她家住太和县城,父母都是医生。去年高中毕业插队,不到一年就被推荐到符离集卫校放射专业上学,刚才来送她的舅舅舅妈都是阜阳卫校的教师。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我在农村可是结结实实熬了五年哪!不过我也知道,那年头当医生是很吃香的,要想住院,用好药,开病假条等,都得求医生。没听说过这个顺口溜吗?“听诊器,方向盘,五七干部营业员”,这听诊器是医生,方向盘是司机,指医生司机在社会上门路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五七干部有招工招生大权,营业员则掌管紧俏物资,当然是人人都要巴结的。
虽然妒忌小菊的好运,但也明白那是酸葡萄心理在作怪,小菊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她话挺多,说她很喜爱她的专业,将来要穿着白大褂操作X光机,为病人诊断治疗,救死扶伤,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和憧憬。她听到我要去农学院,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说你要听实话吗?她说当然啦。我说,说实话我不喜欢学农。小菊瞪大了眼睛,那你为啥要上农学院?看着她幼稚单纯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说,“上学要找人开后门吧?”她点点头。“可咱后台不硬,上不了好大学,有后台的人看不上农学院,就给咱捡了呗。”话是这么说,但是只有老芦知道,就算要挤进这所破农学院,在当时是何等的艰难!小菊不懂这些,因为她的一切都是父母打点的。她说那农学院也算大学,毕业后也是国家干部,对吧?我说这话倒是不假。
随便聊着,时间就过得快,据说爱因斯坦解释什么是相对论时说过,坐在高温火炉边烤,一分钟比一小时长,坐在漂亮姑娘身边,一小时比一分钟短,说这就是相对论。我坐在小菊身边才一会儿,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我这人虽说贼眉鼠眼长的困难些,但吹起牛来天南海北,鸡毛蒜皮,倒不招人烦,讲到好笑处,乐得小菊花枝乱颤。不过咱吹牛时只捡好的说,什么地主,反标事件,721案件等等绝口不提,倒并非是有意隐瞒,而是怕吓着她。不久,车上开始卖盒饭,三毛钱一盒,我买了两盒,给小菊一盒,她给我钱,我一挥手,算了!以示骑士风度。不久到了青龙山,要转车,上车时,小菊买了一包砀山酥梨给我,看得出她是个不愿占别人便宜的人,我也不假客气,跟她一起吃了。
没多久,符离集到了,我帮小菊提了行李刚下车,就看见卫校迎接新站的大红横幅。我们走过去把行李放下,我向她伸出手,“再见,以后联系。”她犹豫了一下,匆匆握了一下我的手,遂各奔前程。我继续南行,过两站到宿县,再过一站即是凌家桥。所谓凌家桥就是两间站房的旷野,也有安农的迎新站。铁路北边是一条砂石公路,南边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我把行李放在拖拉机上,人就沿着土路西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油油地长满了山芋大豆等庄稼,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黄麻,金灿灿的花朵眩人眼目。在这黄英缤纷中走了约20多分钟,即看见路南面一栋栋红砖楼房,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雄壮的乐曲:“东海扬波红日升,南岭起舞飘彩云……”就到了此行的终点站:紫芦湖。
从八月份收到录取通知,我心里就在琢磨着紫芦湖。查了分省地图,找不到。就想像着千里平畴中的一泓秋水碧波澄澄,有如我家乡的四方湖,湖畔红蓼,紫芦,花絮怒放,遮天蔽日。一座高等学府白墙黑瓦座落其间,绿树红花掩映中,书声朗朗,是何等的诗意!谁知到了紫芦湖既未看见紫芦,也未看见湖,只有一条数丈宽的人工水渠,美其名曰三八河。站在“河堤”上纵目眺望,只见几排新栽的白杨青松,才1-2人高。数栋红砖的宿舍楼,唯有一幢淡黄色四层教学大楼还算像样,其余都是红砖平房。一个大礼堂与食堂连在一起,四座兰球场和一个极宽敞的长满杂草的足球场,这就是安徽农学院。
后来与老师和老生聊起来才知道,安农原址在合肥,偌大的南北校区横跨在市中心繁华的长江路上。安农在五十年代初由苏联专家设计建造,楼房精巧别致,中西合壁,院内苍松翠柏,花木扶疏,是校园很美的大学之一。但红颜命薄,不幸被当时支左的十二军军长李德生看中。正愁没借口强占,忽然天上掉馅饼,毛泽东有圣旨颁诏天下:“农业大学办在城市,不是见鬼吗?”李德生大喜,一纸通令,安农就到了紫芦湖。安农成了十二军军部,那些院长教授的小楼就成了将军楼。李将军宅心仁厚,体恤少数老院长和教授年老多病,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在南校区划出一片楼房供他们居住,叫作安农留守处,等条件成熟时再予取消。
为什么叫紫芦湖呢?原来当地人把低洼地都叫做“湖”,高燥的叫岗地,低洼的叫湖地,不管有没有水。后来才知道,两千多年前这里还真的是一派莽泽大湖,附近的西寺坡就是古蕲县的大泽乡。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筑台盟誓时,见一梅花鹿跑过,陈胜弯弓搭箭说:“若大事能成,则射死此鹿。”一箭射去,正中鹿身,鹿负痛奔十余里,死于湖边,当时人们叫此湖为死鹿湖。因不雅而谐音为紫芦湖,巧的是当时湖边也确有紫根芦苇生长,可谓名至实归,至今西寺坡还有陈胜当年射鹿台的遗址供游人凭吊。为什么要选荒芜的紫芦湖为安农校址呢?估计这里白茫茫的盐碱地有利于臭知识份子战天斗地,改造思想。这里海阔天空,使农业科学家们英雄有用武之地,变碱滩为良田。
自从1968年下迁紫芦湖,院领导由团中央书记,省委副书记郭宏杰挂名,具体工作由原宿县地委书记孟亦奇负责,经历了五个年头劈荆斩棘的草创,多少有了点规模,从70年开始已陆续招收了三届工农兵学员,但任重而道远,还要边办学,边建设。所以我们一入学就要在学十大文件的同时,挖沟开河,割豆种麦,至于文化课则属可有可无,对很多同学来说,就是打瞌睡养精神而已。我们系73级共招收70人,男女各半。最小的十八岁,大部份二十出头,有个老钱三十六岁,入学前是大队书记,我们都叫他大老钱。学生的组成可用三三制来概括,就政治面貌来说,三分之一党员,三分之一团员,三分之一“群众”。就经历来说,三分之一是转业军人,三分之一是插队知青,三分之一是回乡知青。就文化程度来说,虽然填表都是初高中生,但只有三分之一具高中水平,三分之一初中水平,三分之一小学水平。因程度不齐,学校决定先补半年基础课,初中数理化和英语。
补课进行的并不顺利,先说英语课吧。两个教授,一个是牛津大学的法学博士,戴帽右派,另一个是原东北大学教授,好像在日据时代当过汉奸,都被发配到紫芦湖劳改来了。三堂课之后,26个字母认不全的老转们造反了,罢课!我们工农兵学员是来“上大学,管大学,改大学”的,怎能容忍阶级敌人霸占大学讲台!这群老转个个是党员,担任着院里系里班里的各种领导职务,于是英语课取消了。数理化也是马马虎虎走个过场,反正又不考试,个个成绩优良,皆大欢喜。
既然功课无所谓,那干啥呢?学十大报告,搞秋收拉练,搞大批判,宣传毛泽东思想就成了主要任务。系里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我当时因尚能吹牛被任命为团总支宣传委员,抓宣传队的工作。但并不干多少事,具体事务都由柳延平和李小凤这两位很能干的女将负责,排节目到附近的村庄,兵营和雷达站演出,倒也忙忙碌碌不得闲。一天系团委书记黄杰见到我说,“咱们宣传队水平要提高,系里决定派柳延平和李小凤到蚌埠文工团学习两周,以后要排几个大型舞蹈。你呢,到徐州采购些乐器,黑管,单双簧管,小号什么的,加强乐队,你去后勤处借支500元钱,今天就走,中午还有一班车。”
得了令箭,借了钱,开了介绍信,我背了黄挎包就出发了。下午三点到津浦线的符离集转车,去徐州的车晚上八点才到,要等五个多小时。就出了车站到镇上转转。符离集大名远扬是因为色香味俱美的符离集烧鸡。以前大串联经过符离集,总有人大包小包的买烧鸡,我口袋瘪瘪,只有流口水的份。集镇不大,半小时就转透了,走着走着,赫然看见一座颇为威风的大门楼,门边挂一白底黑字的牌子:宿县符离集卫生学校!对了,去看看小菊,反正也没事做。跟门卫一说,门卫就在广播了喊了三遍:“放射专业李小菊,传达室有人找!”大概过了五分钟,小菊跑了过来,看见我,现出惊喜,说:“我以为听错了,我哪里会有客人呢?原来是你,走,到宿舍去!”
小菊穿件墨绿的灯芯绒外套,蓝白劳动布裤,黑鞋白袜,人显得精神而爽利。这卫校过去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绕过影壁花园到了她们宿舍。这是由厢房改建的,门窗是油漆雕花,里面的桌椅还是老式的,笨重结实。她给我沏上茶后就聊起来,发现她们的课程比我们正规多了,也抓得较紧,同是工农兵学员,不同学校,管理还是不同。也许是卫校,人命关天,教师和学生都多了点责任感,当然也许是她们学校没有多少党员老转的缘故。过一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客气的站起来告辞。小菊生气了,说,走吧,走了就永远不要再来!我犹豫着说,那我跟你一起到饭厅里去吃?她说,不要,你就等在这里。
小菊出出进进跑了两趟,买回来一碗四喜丸子,一份红烧排骨,还有两个蔬菜:虎皮辣椒和干煸豆角。我心里很不安,那时我们每月只有几块钱的伙食费,这一顿要1-2块钱呢。不过,既来之,则吃之,咱也不会假模假式拿搪,就风卷残云,汁水淋沥地吃个痛快。小菊只吃了点蔬菜和米饭,排骨和丸子差不多全进了我的肚里,胀得我几乎站不起来。吃饭的时候,我瞅见那雕花的窗户格子外面不时有人影闪动,偶尔还传来嗤嗤的笑声,一定是小菊的同学们在外面偷看,看到我的剑眉星眸和优雅的餐桌风采,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不过我这人皮厚,毫不在乎。打过秋风,该拔腿了,于是背上挎包,打着饱嗝,在一群小女生的青白眼中,一摇三摆地晃出了校门。
小菊把我送到候车室,坐在那又说了会话,车来了,我们握手告别,我找个座位坐下,吃得太饱,有点犯困了,正想打个盹,忽听有人叫我,一看是小菊往窗口跑来,手里举着一个塑料袋,我赶紧接过来,见里面是只符离集烧鸡。车已徐徐动了,小菊边跟着车走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直到她的倩影消失在那灯火阑珊的站台上。看着手中那只温热的酱中透红的烧鸡,我忽然觉得很烫手,心里更是沉甸甸的,空手而来,连吃带拿,那里像个爷们!这吃的拿的就算五块钱吧,我总有机会可以加倍偿还的,但使我不安的是小菊那双热情如火的眼睛,那可不是任何金钱可以偿还的感情债,我能给她感情吗?只见过两面,我了解她吗?但这不是问题,她就像一张白纸般透亮纯洁,不像我这个千尺泥潭。但说心里话,我喜欢她的纯真俏丽,好像喜欢个小妹妹,却是没有任何浪漫或暧昧意味的。我开始后悔这次到卫校举动的莽撞,现在她的那些同学们不知在如何编排她取笑她呢。唉,不多想了,以后慢慢补救吧!
到了徐州住在彭城旅社,第二天一早,先去采买了乐器,然后逛了淮海战役纪念馆和云龙山等处,买了一些古碑书法拓片,即乘夜车回到紫芦湖。回来后的日子挺紧张,不知不觉寒假将至。正当我已把小菊忘记了的时候,突然收到她的一封来信和一张庆祝元旦的贺年卡。信很简单,问我何日回阜,坐哪次车,让我回信告知,到时她会和我乘同一车回阜。而我当时已决定留在紫芦湖过寒假和春节,于是回信告诉她我不回去了。寒假留校的还有我们大班长退伍军人倪家武,我们戏称他为老六,因为在淮北话里,倪家武与一加五同音。他家在太和县乡下,曾在兰州军区当骑兵,当然不是马家军,还立过三等功,党员,所以刚入学就被指定为大班长。
当时我们这届70个人,分两班,每班有班长班副,两个班有个大班长,下面是六人班委会,下面四个小组长。每班有个团支部,有书记,宣传和组织委员和四个团小组长。两个班有个团总支部,又是一摊子。每班有个党小组,年级有个党支部,又是一摊子,总之,70个人里,有一半当官的,好在都是戏台上的官,官们每人每月的生活费与基本群众一样,钱与权挂不上钩。虽弄不到钱,但这权也不可轻视,以党支部权利最大,发展党员,政治鉴定,毕业分配都是可以影响人一生前途的。
寒假里风雪迷漫,整个系里只有我和老六俩人,春节时食堂停伙,我们俩就在宿舍里用煤油炉煮年糕,晚上睡觉时海阔天空地瞎吹一通。老六人挺直,24岁了,想媳妇想得睡不着觉,常在被窝里搞点什么活动,一床草绿军被上斑斑点点,像张世界地图,一到他晒被子,我都要把他取笑一番。有天瞎聊时,我突然大脑短路,想起了小菊,就跟老六把我跟小菊的交往全盘托出。我估摸了一下,老六虽然长了个李咏式的鞋拔子脸,但比我的尖嘴猴腮还强些,政治条件,我跟他更没法比了。那时工农兵学员分配去向基本上是哪来哪去,他俩都是太和人,以后没有两地分居的问题,越想越觉得有门,很般配,要是能撮合成他们,我也少了点对小菊的愧疚。我一说,老六很兴奋,天天缠着我给小菊去信。我说,看你猴急样,我又不知道她家地址,信往哪寄?等开学再说吧。
好容易等到开学,老六又催我写信,我说,“这事信里不好说吧?”老六说,“你小子善会带电作业,顶风作案,这点小事怕什么?”我说这样吧,我去信不说这事,光邀请她来玩玩,你跟我一起去车站接她,你也先看看她人,要是看不中,下面啥也别说了,咋样?老六说,对对,好主意。于是我给小菊发了一信,邀她来紫芦湖玩,不久,她回信说某星期天早上到。那天,我和老六老早就到凌家桥等,终于。小菊来了,戴顶淡紫色的风雪帽,围条红围巾,好像画了点淡妆,还是那件墨绿外套,看见我和老六,很诧异,我忙说,这是我们大班长,是你老乡,所以陪我来接你。小菊脸上掠过一层乌云,低着头走路,很少说话,老六倒像是着了魔,捏着一口京片子,说得口沫乱飞。我说你撇个啥劲,老乡嘛,说你们的太和话!老六说对对,说家乡话。小菊只是笑笑,一路再未说话。
到了宿舍,我跟小菊说,“非常不巧,是预先约好的,我今天要跟两个同学去宿县文工团学萨克斯风,坐校车去,下午两点回来,这里请家武陪着你,一定等我回来,听见了,啊?这里有封信,你先看一下,回头再见!”我把预先写好的一封信交到她手里就匆忙走了。我没有到宿县,跑到阶梯教室看书去了。过了两三个小时,老六一个人来了,我说:“小菊呢?”“走了,你前脚走,她看完信,后脚就走了。她一边走一边哭,我真担心,一直跟着追到凌家桥,看她上了火车才回来。这是你给我的三块钱菜票,还你,你自己吃去吧。”我说,“糟了,这事让我给整砸了!”我赶紧写了一封长信,又是解释,又是道歉,把自己骂得三孙子似的。信发出之后,有如石沉大海,俩仨月没有回音。我不甘心,又去了一信,同样是杳无音讯,从此小菊就消失了,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永远地彻底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三十六年过去了,又一个金色的九月即将来临。这些年来不管是风雨晨昏,还是午夜梦回,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小菊,总觉得我亏欠她点什么,有一种欠了债不能偿还的压抑。我和她的人生轨迹曾有过三个交点,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小时,都源于一次偶然的路遇。敲着这些字的时候,小菊的面影就浮现眼前:一双明亮炽热的大眼睛,两颗洁白俏丽的小虎牙。似乎还看见她从站台上匆匆地跑来,手里举着一只滚烫的符离集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