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调动

1976年11月底,我从安农毕业,离开待了三年多的宿县紫芦湖,回到阜阳县农林局政工组交了分配介绍信,转了关系,当天就去了阜阳县农科所报到,正式成为农业科研战线上的一名新兵或低级公仆,不谦虚的说法是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因为报到时就领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工资,36元5毛整,是上学时的生活费的2.43倍,虽然11月份我只上了两天班!那时候学徒工每月工资才17元,正式工24元,咱也算进入高薪阶层啦!

农科所位于城南郊一个叫做九里沟的地方,顾名思义,离城约九里路,骑自行车要20分钟。这里其实是个农场,有数百亩农田,数十亩苹果园桃园,职工不到百人,除了所长,会计和七八个农技干部外,其余都是农业工人和知青。王所长是个60多岁的老革命,行政15级,相当于少校团副,38年即参加革命,只因不太会钻营,只混到这个有职无权的破官。就是这个破官也做不安稳,因为12月份,又分配来了一个部队刚转业的营长来当副所长。副所长40 出头,有点来头,刚上任就拉帮结派,咄咄逼人,一副抢班夺权的架式,大家都知道王所长干不长了。但是干不长了也不能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秋后的蚂蚱还得蹦跶几下呢,于是所里的气氛就很微妙,表面上看波澜不惊,但水面下惊涛骇浪,凶险着呢!

王所长人挺和气,对我不错,因为七八个农技干部中只有两个老大学生,其余都是中专生,所以对俺这工农兵大学生还挺倚重,也甭管俺肚里有货没货。所长对俺嘘寒问暖,问俺有啥困难需要组织帮助,我马上就坡下驴,打蛇随棍上,说俺爱人在淮南农科所工作,能否请组织上照顾夫妻两地分居,把俺调到淮南去。王所长倒爽快,马上答应了,但还不能一人说了算是吧?下次开所务会时研究一下。其实我那时还未结婚,哪来的爱人?但要等结了婚再调动,不知等到驴年马月,因为人事调动是个旷日持久的艰巨工程。好在申请调动时不需要看结婚证书,被我钻了个空子,只是觉得欺骗王所长这样的老实人,心中有点内疚。

但是不久就知道王所长也不怎么老实,刚一解放马上与时俱进,辞退了脸黄色衰的糟糠之妻,娶了个年轻的二奶,大干快上,连生了三个孩子,至今仍然宝刀不老雄风犹在,小年轻常去他家听窗户,说他差不多每晚都上夜班,有时还能连干两回,难怪白天一开会就打瞌睡,既然他也不老实,我这心里也就平衡多了!林彪副主席说,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真是至理名言!老实人在哪都吃亏,这是我插队时就悟出的真理。就说我那文革时一起步行串联的同学薄志西吧,明明是地主家庭出身,下放时不跟大家结队,一人独来独往,插队在一个偏僻的乡旮旯,竟说自己是贫民出身,第一批就招工到粮食局。当他私下告诉我这个秘密时,我吓出一身冷汗,欺骗组织欺骗党可是滔天的大罪!薄志西怜悯地看着我说:

“咱们下放时都没有档案,你说啥就是啥,不入党提干不犯法,谁去查你!就算有人较真查出来,只要你跟他们关系搞好了,那外调材料不就是擦屁股纸一张吗,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也下乡好几年了,咋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真是白活了!”

熊的好哇!正因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太迂腐,在农村苦苦熬了五年,而老薄呢,后来还真的飞黄腾达,入了党提了干,80年代就高升为粮食局局长,成为人民的中级公仆啦,人精呀!我有时怀疑他是我党的高级公仆薄一波薄熙来的本家,血液里就流淌着高贵的公仆基因。经过他的再教育,我开窍多了,不过胆子还是不够大,没多大成就,就这么把未婚说成已婚还胆颤心惊了好长时间,就这出息!事实证明,我这个谎撒得对,竟然让我能在半年后就调到了淮南市农林局,与“爱人”团聚了,对于我这种毫无背景的平头百姓,简直就是奇迹,很多两地分居的夫妻为了调到一起,都要苦等十多年甚至几十年,感谢老薄感谢党!

奇迹是怎样创造的呢?当然是爱情的力量,说白一点就是荷尔蒙给闹的!我那时眼瞅奔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能不着急上火吗?虽说有了大学同学女友李小凤,但遭到她父母的强烈反对,刚回淮南就被爸妈严厉掌控,让她立即悬崖勒马,弃暗投明,我的处境就变得十分凶险。万有引力咋说的呢?两个物体间的吸引力与物体的质量成正比,与两物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俺的质量本来就不大,在校时靠距离近的优势还勉强能吸得住,她一毕业回到淮南,情况正好反了过来,进入了她爹娘的巨大引力场。在她爸妈的强大压力下,小凤睡在防震棚里绝食三天以泪洗面。在她几近崩溃之际,让来看望她的女友给我打电报求援。

收到来电,我立刻骑了自行车,三百多里云和月,八个小时风与霜,赶到淮南,但她爸妈不愿接见我,所以不能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更没有设盛宴为我接风洗尘,吃了个闭门羹,我只得下榻在小凤的女友家。当夜我一连吃了小凤为我下的三碗火辣炸酱面,灌下二两浓烈双沟大曲酒,浑身热血沸腾。饭后洗脸净手,凭窗危坐,掏出英雄依金笔,展开梅花傲雪笺,抖擞出全身的文学细胞,卖弄了所有的花言巧语,珠玉伴豪情共舞,眼泪与鼻涕齐飞,刷刷刷刷,一篇致小凤爹娘的万言书伴着那一轮艳红的朝阳在晨曦中喷薄而出,洋洋洒洒,大气磅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卑不亢,绵中藏针。早饭时由小凤的女友呈送给二老。据小凤女友说这封信太给力了,她爸妈架上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你一张,我一张,一动不动,足足拜读了半个小时。阅后,对我的态度有了立竿见影的松动,居然让她的女友传话给我:其他事先不说,小芦得先调到淮南来,否则一切免谈!

虽然前程依旧吉凶未卜,但无论如何,这是个令人欣喜的进步。她爸妈坚决反对的两大理由,一是我的家庭出身地主,父亲是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二是我不在淮南工作,日后两地分居不利于家庭。十分悔恨当初没有牢记老薄的教导,向小凤撒谎说俺爹是公仆,革命干部出身,本人是无产阶级先进份子,共产党员,现在悔之已晚且已无法补救,所以只能在第二个问题上大做文章,调动问题就成了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此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方同意放人,一方同意接受,由双方人事部门主管协调,发商调函,最后签发调令,到新单位报到。但实际操作起来才知道是何等困难。我的单位,局政工组,县政工组,淮南市政工组,农办政工组,农林局政工组的层层关卡,政工组上面还有个党委把关,只要一个环节上卡住你的材料不予签字盖章即前功尽弃!

上次回国听老同学说了一个段子,他说在中国要想办点事都得花钱拉关系,说有个市里要配备一名女性副市长,竟争者如云,最后一轮还剩五朵金花。当选拔结束尘埃落定后,失败的四朵金花总结经验教训,甲说我吃亏在上面没有人,乙说我上面有人,但不够硬,关键时刻挺不住,使不上劲。丙说我上面有人,人也硬,但我在下面没活动,丁说我上面有人,也硬,我下面也活动了,但没出血!这个段子差点让我喷饭,但不得不承认,话糙理不糙,这段子对中国官场的讽刺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据网上说当年阜阳市委书记王怀中就是找到了在安农当教师的江泽民的亲妹妹江泽慧,一把甩出去四百万,才当上安徽省副省长的。想当官如此,跑调动同样如此!要是找不到关键的权势人物,或不肯出血,一句研究研究就把你给打发了,你的请调报告在抽屉里一压就是几年。

我后来认识一个西湖苗圃场的技术员丁某,南京林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常州人,结婚近十年了,老婆也是大学同学,在常州工作,不愿意调到安徽的西北利亚阜阳来。丁某年年闹调动,总是被研究来研究去,认为工作需要,个人问题应服从国家利益,并表示愿意接受丁某的爱人来阜,让丁去做他爱人的工作。一拖就是好多年,孩子都上学了还是不能动窝。丁认为自己请调理由充足,领导们就得理所当然地给他办,公仆嘛,就是给人民使唤的,他既不找人,也不出血,所以多年来毫无进展。气得丁某跑到县政工组跳脚大骂,摔了两个热水瓶,砸坏了一个玻璃窗,想教训教训他的仆人,教他们如何伺候主子。可结果呢,被公安局拘留两天,挨了拳头,吃了苦头,放出来后还被行政记大过,罚款100元,两个月的工资啊,真是苦不堪言!直到我调到淮南临走时,他还趴在西湖庭,毫无动静,看来只有等到退休才能回常州养老了。

当时政工组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和人事局,手里掌握着两把刀子,生杀予夺,锋利无比,一把是干部职务的任命和升迁,一把是干部工作单位的安排和调动(工人的就业和调动则有人民劳动局,民劳局负责)。所以当是有“听诊器,方向盘,政工干部营业员”的民谣,说明这四种职业在社会上的显赫地位。到了今天,物质丰富了,私家车到处都是,司机和营业员早就不吃香了,但组织部和人事局依然是个肥缺,公务员们灸手可热,红得发紫。而医生也仍是个香饽饽,要红包吃回扣更是肥得流油。在政界你要想当官或调动,就得求这帮公仆们。如果你的后台是高级或中高级公仆,一个电话,一张字条,一切搞定,否则的话你就得上面要有人,人要硬,下面要活动,还得出血。

其实当年为了成为工农兵学员,我已经很熟悉这官场里面的猫腻了,加上丁某的教训,我非常明白要跑调动首先得弄清每一道关口的关键人物,先要弄出一张清晰的各种关系联络图,然后通过关系接近他们,按图索骥,各个击破。这些人物我原来都不认识,直接到办公室去找不方便,在那里,你能得到的只是一句研究研究的官腔,找多了有了反感,事就更难办了,如果大吵大闹,就把路给彻底堵死了。到家里找最合适,可有点太唐突,可能给双方都带来尷尬。但他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总能找的到与他们能“说得上话”的社会关系引见一下,再单独去效果就好多了。

要找这些关系就得跑,所以叫跑调动。跑调动是个求人的事,给别人添麻烦,别人也要陪着你跑,自己心里也不过意,只能动之以诚,饴之以利,请客送礼糖衣炮弹等是必不可少的。跑起来并不容易,那时没电话手机,更无电脑电邮,扑空是常有的事,有的人要三顾茅庐,凡三往,乃见。所以那时,为了调动这个关乎传宗接代千秋万代的神圣目标,建家大业,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不闲着,骑着自行车在刺骨的寒风中奔波,不光是阜阳,连淮南都跑了七八趟。顺利时还好,但很多时候碰了钉子,遭了白眼,热脸贴到凉屁股上,五尺汉子,颜面扫地,身心俱疲,其中的辛酸和挫折感,难以言说。至于如何攻克一道道关隘的细节部分,因为牵涉了太多的人和事,就不在这里绕舌了,读者们自然心领神会,毕竟这也不是啥值得炫耀的光彩事,当时去做,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有选择,我一辈子都不会去做。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精卫填海,滴水石穿,经过近半年的辛勤奔波和糖衣炮弹密集但不强大的火力攻势,我终于在77年6月拿到了调令,坐在了淮南市农林局的办公室里。一个周末,小凤陪我携了重磅的糖衣炮弹(内含大约20只螃蟹),第一次拜访了未来的岳父母大人,他们微笑着在客厅里接见了我,虽然笑得还很勉强,但毕竟笑了。78年8月,我们举行了极简单的婚礼,79年6月,儿子出生,79年9月我去北京读研,82年8月,我到了美国。自从到了美国之后,一路行来,读学位,换签证,找工作,涨工资,考驾照,买房子,办绿卡,考公民,生孩子,看医生,孩子上学,一切都有章可循,公事公办,基本上公平合理,一路顺利,从未遇到过无端的刁难和敲诈,从来用不着上面有人,下面活动,更无须出血,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美国与中国的最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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