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上管改(中)

想起当年上管改(中)

        1974年秋,又一个新学年开始了,这时开始了专业基础课。因为文革前的教材都被抛弃,新教材都是临时编写的油印讲义,内容也大大精简,加入了不少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的新生事物。刚上了月把课,又到了秋收季节,割豆子,收稻子,忙得不亦乐乎。等秋收结束,还未上两天课,又开始了在蚌埠某舟桥部队为期一月的军训活动。我们被编成两个排,每排四个班,每班有个军人当班长,带我们每天5点半跟着军号起床,然后列队出操,摸爬滚打,投弹射击,生活紧张而枯燥,当然也偶尔排些文艺节目,搞点军民联欢,活跃一下气氛。

        军训期间值得一说的是我们曾到南山空军基地观看飞机实弹打靶,飞机是战斗机歼6,即国产的苏式米格-19。我们先参观了停在地面的歼6战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歼击机,感觉外形简陋,灰蒙蒙的看起来很不起眼,有点失望。然后来到射击场。靶标是一堆废纸箱,上面插一面小红旗,有好多处。打靶开始时,只听天空传来一阵阵雷鸣,好几架战机列队而来。在空中作了盘旋几圈的飞行表演后即开始向下俯冲开炮,应该是机关炮,只见飞机头部火光闪闪,啪啪啪数声响,靶场的地面尘土飞溅,纸箱起火燃烧,打得很准,大家一齐鼓掌。

        经过一段时间的射击训练后,我们也进行了实弹打靶,每人发五发子弹,靶标100米远,是步枪卧式有依托固定靶,应该是最简单的那种。整个说来,成绩还不错,我虽然近视,也瞄得挺准,五枪分别为4,5,6,7,8环,枪枪不重样,总共30环,算是良好。成绩最好的是我的女朋友李小凤,五枪47环,有三枪命中靶心,比所有的转业军人同学都高,让她大大骄傲了一回。成绩最差的是随我们同来军训的学校校医张医生。她40多岁,矮胖,戴副眼镜,胆特小,搂板机时别人都是闭一只眼,她是两只眼都闭着,把头埋在地上。嘭的一声响,前面的地上飞起一道尘土,五枪打完,报靶员在靶纸上瞅了半天,没找到一个洞!

        我们的解放军排长黑红脸,大高个,似乎喜欢上了我们班的漂亮女生柳延平,有事没事往她旁边蹭,一口山东话结结巴巴说不利索,脑门直冒汗,连我们看了都替他着急。因为纪律严,都是集体活动,没机会单独相处,所以啥事也没发生,但至今还记得他搓着双手吭吭哧哧的窘相。另外一件风流事发生在同学苏旺银的身上,那时我们男女生分别住在两栋相邻的营房里,半夜里苏旺银上厕所回来,可能是营房太相像,也可能是他脑袋还在迷迷胡胡的梦中,总之他摸到女生的营房,钻进蚊帐一摸才发现床上有人,只听一声尖叫,吓得他穿着裤衩抱头鼠窜。第二天,事件上报,领导认为,苏旺银才19岁,是我们同学中年龄最小的,基本上属于未成年人,虽闯入女生宿舍,但作案动机不足,给予口头警告,不追究刑事责任。

        军训结束时我们被要求步行拉练回校,记得那是初冬时分,寒霜遍地,风和日煦,开始的时候,我们打着红旗,队伍整齐,唱着歌儿,情绪很高,吸引了不少路边行人的目光。但半天下来就开始拖拖沓沓,疲软了,有人开始掉队。这次行军在两天里要走二百多里,背着挺沉的背包,强度不小。对我这拉过上万里板车的“老板儿”自然不在话下,但对某些人,尤其是女生,就是个考验。有的脚上打了好几个泡,第二天就瘸瘸拐拐走不动了,只得坐收容队的拖拉机,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坚持到底,但到校时也都丢盔掉甲,衣衫不整,像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败将。

        回校后只上了月把的课就到寒假了,1974年就完了,这一年里的最大看点是同学中汹涌澎湃的恋爱暗潮。何以是暗潮呢?因为入学时领导就强调,要端正思想作风,上学期间不准谈恋爱,否则严惩不贷!除了挨批评之外,毕业分配时将被分发到遥远的两地做牛郎织女,以示惩罚。但是,火山要喷发,你能捂得住吗?有青年的地方就有爱情,荷尔蒙的力量远远大于政策的力量,况且我系男女生几乎对半,供求关系平衡,而且还有来自外系和不同届的充沛资源,提供了丰饶的土壤和养分,于是爱情的种子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于开放出灿烂的花朵。但是为了逃避惩罚,缩小影响,恋爱只能偷偷摸摸地在暗中进行,男女生情书往来,是趁无人时塞进对方的书桌抽屉,或放在树根的一块石头下面等对方来取。约会要靠打手势,挤眉弄眼发暗号,很像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党。

        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已无从考证,但绝对是咱们先进的党员同志。那年头有了党员的金字招牌就如同今天有了车房和钞票的大款,对姑娘们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时候谁都想入党,纷纷写入党申请书,要求进步。党员干部们就有了绝佳的借口关心帮助这些上进的女生,一帮一,一对红的谈心活动便蓬勃开展。每到夜幕轻垂,月上柳梢的时分,河堤上,小路边,绿荫下,花丛间就飘来一对对款款漫步的俪影,空气中回荡着循循善诱的语重心长:“你要经得起考验,要积极靠拢组织,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党,争取早日成为---”,于是那两个身影便越靠越拢,两颗心也越贴越近,终于成了坦诚相见毫无保留的革命同志。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共青团是党的忠实助手,作为团员团干,咱也得向党员同志学习吧。所以我就把恋爱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并且作为头等大事来抓。你想想人生就是事业和家庭这两大工程,进了大学,以后当个技术员,老老实实过日子,在那年头事业也就到了头,所以家庭更显得重要。要成家嘛,当然首先要找个好老婆。我的择偶标准很简单,一,相貌要中上,不要中下,因为我自己相貌就是中下,同性相斥。也不要上上,太美的,人人眼馋,咱降不住,一不小心就会戴绿帽子,不能干那冒险事。更主要的是太美的,咱也追不上,人家根本就不拿正眼瞧你。二,性格温柔贤惠,会做家务过日子。本着这两个条件我在女生群里踅摸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了最理想的人选:李小凤!

        李小凤,广东惠州人,1958年随父母支援淮南煤矿建设来到安徽。她相貌中上,温柔大方,做事麻利,衣着朴素,毫不张扬。我们在同一团支部,她是组织委员,我是宣传委员,很有机会套套近乎。她和上海姑娘柳延平是院系文艺宣传队的核心,柳是系文艺委员,李是院学生会文艺部长,俩人形影不离,关系很铁,而且这关系一直持续到30多年后的今天。那时虽然看中了她,因为矜持和紧张,却不敢向她表白,属于暗恋,或单相思。但是我的目光却时时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我早就发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原来有人已经向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我的情敌叫陈杰,安庆人,老高中生,水平不差,文章也写得好。更兼会吹小号,笛子,手风琴,排球,乒乓球,堪称多才多艺。他身高1.68米,虽比我略矮,但精力旺盛,身手矫健,能在排球场上鱼跃前滚翻救球,不是个好对付的茬。更让我憋气的是,他的座位就在李小凤的前排,得近水楼台之利,随时能扭过头来跟李嘻嘻哈哈地说话,李也喜欢听他瞎吹,跟着他说笑,几乎天天如此,气得我两眼发绿。暗中盘算,我的条件比陈杰强不了多少,如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但自觉我比他聪明一点,或曰狡猾一点,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天下课后,我找到李小凤说:

“有句话想跟你说,不知道是否妥当?”“什么话?你说吧!”

“听有人说你和陈杰来往很密切,放寒假时,他扛着行李送你到淮南?”“嗯。”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没什么,但要注意点,免得别人说闲话,影响不好。”

“好的,我一定会注意,你放心吧。”

        真是立杆见影,从那时起,不管何时陈杰跟她说话,她就不再搭理,只敷衍一句便埋头看书。如此三天,陈杰沉不住气了,不上课了,躺在床上吸闷烟,一根接一根。有天我到宿舍,看见他抽着烟,皱着眉头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我突然想起动物园里那条下午四点半钟的狼,饲养员还未来,饿得在笼子里来来回回地乱窜。他看见我,喷了口烟,说:

“芦紫,你说说,这李小凤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理我了呢?”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得意,却不敢露出来,只能装傻:

“那你一定说了啥,得罪她了!”“哪有哇,天地良心,真的没有哇!”

“那你是不是对她有点意思,比如想跟她那个,被她看出来了?”

陈杰阴沉着脸瞅着窗外,使劲抽烟,再不作声了。

        一星期后,偶尔偷听到他和团支书吴道宇说:“拿什么架子,还不理老子了,好像老子多希罕她,什么玩艺?!”我知道他是在说李小凤,也知道那叫“由爱生恨”,但心下却偷偷得意,松了口气,终于除去了我的心腹大患。庆幸之余,总觉得自己的手段有点阴损,但又自我解嘲曰,“庄稼不收一季子,老婆不好一辈子”,这种大事岂能发扬风格!该出手时就出手,没见过草原里公鹿为了爱情的血腥拼搏吗?陈杰危机过后,怕夜长梦多,枝外生节,我加快了抢班夺权的步伐,历经五年的艰辛,人生第二大工程终告竣工。其中的一波三折,风雨雷霆足以写成一部荡气回肠的琼瑶剧,但因涉及太多本人和家人的隐私,只能在此略去,请读者见谅。

        话说陈杰吃瘪之后,只消沉了一段时间,不久又青春焕发地投入一轮新的追求。这次追求的对象叫董惠平,上海知青,父母都是山东的南下高干。董虽生于上海,可能是家庭环境的原因,上海话里总带着山东大葱味,加上行事有点“港督”,常被班里正宗的上海阿拉笑话。陈杰的手风琴拉的很不错,指法灵活,左手的贝司打得尤其好,能拉《我为祖国守大桥》,《马刀舞曲》等有相当难度的独奏曲,在院里小有名气。董慕其名,请他教手风琴,陈杰是有教无类,欣然收下这个女弟子,开始了手把手的循循善诱。有天晚上,俩人在三八河的堤坝上练琴,杨柳依依,河水粼粼,琴声飘荡,夜色如醉,闻着小董幽微的发香,陈杰的雄性荷尔蒙沛然亢进,本来按在键盘和贝司上的双手突然按到了小董凸起的胸部上。小董吓了一跳,急忙逃之夭夭。

        如果小董是个理性成熟的姑娘,这事隐恶扬善,以后对陈杰敬而远之,一声不响也就过去了,或者干脆就与他好了,老实说陈杰的条件也还配得上她,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但是小董那时正单恋着班长郑长金,就跑去一五一十地向班长回报了,希望能得到他的好感。郑长金原为空军雷达兵排长,能力很强,被团里定为重点培养对象。不料受林彪事件影响,72年被迫转业,然后来到安农。郑是党员,形象俊朗,举止文雅,而且是篮球健将,所以是不少姑娘心中的白马王子。郑威重令行,盼顾自雄,但这个陈杰屡屡藐视他的权威和他对抗,使郑非常恼火,正愁没有机会整他,小董送货上门,真是天上掉馅饼!郑也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郑长金的锦囊妙计是以小董为钓饵,在晚上引陈杰上钩,当陈杰咬钩后,让小董大叫,郑和埋伏在周围的革命群众冲上去,一举抓获流氓陈杰。郑与小董谈了,小董竟愿意服从组织决定,为革命而献身。郑于是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布署捉奸队的活动。会上,郑的计划遭到团支书吴道宇的强烈反对,吴与陈杰私交甚好,就把郑的阴谋全盘告诉了陈杰,陈杰吓出一身冷汗,把郑恨之入骨,成为吴的铁杆幕僚,在日后尖锐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场流产的“仙人跳”最大的受害者是小董,成为同学的话柄,也没能用她的痴心赢得郑的垂青,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董毕业后被分配在安徽某县城工作,后来听说,几年后,她父亲病逝,因为是7级高干,为了照顾她多病的高干妈妈,组织上出面把小董调回上海工作。但她的婚姻一直不顺,到近30岁才嫁了一个工人,感情也不大好,时有家庭暴力。再后来她丈夫下岗了,不去找点事干,天天玩股票,亏得一塌胡涂,全靠小董支撑着。小董文章写得不错,宣传画也画得好,我常叫她才女,为我办专栏和小报出过不少力,至今仍怀念她,同情她的遭际。

        陈杰虽然逃过了仙人跳的劫数,但名誉也大大受损,人也变得暴燥不安,人际关系紧张,后来得罪了王玉明,王学仁,沈其昌足球集团,这个集团有十几个人,多为上海,合肥,蚌埠,芜湖知青,把陈杰挤在宿舍里打了两回,此后他气焰顿失,老实多了。后来,他与农机系的一个女生谈了恋爱,那女生还挺漂亮。毕业后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不错,虽然他后来知道了李小凤事件的真相,他并不恨我,表示可以理解,我们就成了朋友,毕业后还一直有书信往来。1978年我和李小凤结婚时,他专程从江南赶到淮南祝贺,使我们非常感动,一见面就是个西式的熊抱,三年的同窗情谊,尽在不言中。陈杰业务能力也很强,是工农兵学员中的皎皎者,他报考了三年的研究生,可惜因英语差些,功亏一匮。我出国后就断了跟他的联系,几次回国也阴差阳错,未见到他,但听说他混得不错,当上了县农林局副局长,快要退休含饴弄孙了,衷心祝福他!

        有情人终成眷属,当年的70名同学中,成了十好几对夫妻,三十多年来,都风雨相随,携手老去。只有两对因男的官当大了,有了外遇,婚姻亮起红灯。使人伤感的是当年同窗中已有三人驾鹤西去,两人是做官,另一人是做生意发达了,应酬太多,天天喝酒,终患肝癌不治,其中一人就是大老钱,当年带领我们大闹缩短学制的老大哥,终年65岁。愿生者多多保重,愿逝者永远安息!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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