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之歌
１９７１年９月，我离开呆了近三年的江营来到新河公社杨寨大队，成了杨寨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所谓杨寨学校，听其来不伦不类，其实就是杨寨小学，后来学生多了，办起了初中部，俗称小学戴帽，叫小学不太合适，中学又不够格，才有了这么个折衷的名称。学校里有六个师范毕业的公办教师，属城市户口，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六个民办教师，属农村户口，拿大队补贴，从生产队分粮。我转来后户口落在离学校五里外的王庄，住在队里的一间社房里，周末和寒暑假还要在队里干活记工分的，所以民办教师也叫耕读教师。
有了在江营三年的插队的经验和反标事件的教训，我比过去成熟多了，尤其是三个月拉板车的经历教会我很多做人处世的道理，身上我行我素自命清高的腐儒之气一扫而空。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当时已被压在社会这座金字塔的最底层，并随时有被挤进地狱的可能。我不甘心，不甘心接受命运的摆布，我要挣扎，我要改变命运，虽然我背着出身不好的原罪，但也还有机会，吴家兄弟，何氏昆仲都是我的榜样，感觉自己并不比他们笨到哪里，他们能做到的，我也应该能，关键是自己不能自暴自弃，必须学会在极端险恶的政治环境中生存发展的能力。
抱定了这个决心，就感觉有了底气。审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还不太坏，有大队副书记杨叔这棵大树，虽不能一手遮天，也却能挡一挡烈日风雨。另外当教师是咱的强项，从小听说书听多了，也练出一张三寸不烂的油嘴，再说了，老爸当了一辈子教师，老鼠生儿会打洞，咱也就无师自通啦！第一堂课就能神吹胡侃，把一班学生侃得头晕眼花，眉飞色舞。我带的课是任何正规中学的教师都无法想象的，初三班的数理化英语，初二的英语还兼唱歌，有段时间，校长汪兴华奔父丧，连他的语文政治也包圆了，每周３６堂课，连轴转！好在不用备课，教科书看几分钟足矣，只是批改作业晚上要加点班，全班只３０多人，１－２小时全部搞定，如此而已。
不出俩月，我在杨寨就闯出了名头，汪校长对我青眼有加，大加重用，让我负责教务工作，俨然就是二校长。我那时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常常一放学，汪校长就拉我到他家吃饭，他老婆罗萍老师也很热情，我一去总想法弄点好菜让俺俩喝两盅，使我很温暖也很感动，很有点家的感觉，但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也常买点糖衣炮弹向他轰击，好在有那拉板车赚的１００多块垫底，还能应付。汪校长好喝酒，酒量也大，在学校也常喝，只要公社来人检查工作，必喝，我也荣幸敬陪末座。半公室的四方桌上摆上几大盘凉拌菜，花生米和卤猪肚，几斤山芋白干酒，几包劣质大铁桥香烟，就齐活了，一桌“酒席”，十几块吧，好在上级也不挑剔，常来的教委主任陈国俊教师出身，人很随和，没架子，爱书法，看我临摹的前赤壁赋，很赞赏，后来与我关系很好，对我多有恩惠，是我人生旅途上一位难以忘怀的好人。
汪校长有时酒瘾来了，没有领导来视察，我们就自己喝，除了三位女老师，我们十条汉子都能吹个半斤四两的。蒋建国酒量最小，但最好喝，有时放了学，就撺拨着校长：“兴华，咱弄二两吹吹，烟算我的，咋样？”禁不住王子良等再敲敲边鼓，校长就发话了：“罗萍，桂云，你俩去弄十几根黄瓜，国友，你去杨瘸子那弄三斤猪头肉五斤白干，先赊帐，月底还，就说我说的。”领导指挥若定，喽罗跑前跑后，一会功夫就正式开筵。两盏明灯高照，屋里烟雾缭绕，三杯过后就袒胸捋袖，大呼小叫，划上了老拳：“哥俩好哇！三星高照！四季来财！巧占你妻！一点不错！”这酒虽喝得粗鄙，但却尽兴，豪放，可以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很有点梁山好汉的味道。
每月上面拨来的办公费有限，照不住这么吃喝，很快连买粉笔的钱都没有了，老欠人家杨瘸子钱也不是长法，校长左思右想，把眼睛瞄上了校园里的三棵泡桐树，后来果断拍板，砍倒一棵，卖了２３０元，还帐之外又够吹十几回的。等到我离开杨寨时，就还剩下一棵了。虽说酒菜档次极低，可也是公款吃喝，不是贪污，也算腐败。吃得快活，心下不安。但扪心自问，还算对的起乡亲们，不曾误人子弟。我喜欢这工作，称得上是竟竟业业，冬天冻烂了脚后根，雪里雨里，一瘸一拐，５－６里路，每天三趟，从未缺过一节课。我和兴华送走两个初三班，全公社２０多所初中统考新河高中，升学率一直名列前茅，令陈国俊刮目相看。乡亲们对我也很尊敬，见面就喊我芦老师，还常有人送点疏菜瓜果等糖衣炮弹，让我心里暖暖的，颇有成就感，虽然不过是个破民办教师。
可我的命运并不因我的努力工作有多少改变，不久，又一场新的政治灾难像是当年的反标事件一样从天而降。１９７２年１月１号，是元旦，学校放假，没计划回家过年，天天忙，新河离城又远了不少路，就很少回城了。谁知那天中午，杨叔突然犯病，肚子疼的利害，他儿子跃进跑来找我，我二话没说借辆板车，在上面垫床被子就拉着杨叔直奔阜阳市医院去看病，天黑才赶到到医院，挂急疹，一查，急性腹膜炎，要住院打针吊水，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安顿好，跃进守着，我回家去睡觉。谁知在回家的路上被两个拿红白棍戴红袖章的专政队抓住，带到指挥部审讯，问了半天，做了笔录，最后押送我回家，告诉我不要乱跑，以后随时会传讯，看着我进了家门，他们才走。
第二天才知道，昨晚阜阳发生了特大反革命案件，反动传单撒遍了大街小巷，并沿铁路撒到徐州，济南，而且所有的中央常委都收到了邮寄的传单，反革命气焰极其嚣张，周总理大怒，亲自命名为“７２１案件”，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三个月内破案！因源头在阜阳，公安部的专案组立即来到阜阳，各单位都成立“７２１专案组”，大张旗鼓地展开群众运动，打一场侦破“７２１大案”的人民战争，像过筛子一样搞人人过关。传单我从未看过，据说是非常恶毒地攻击红太阳，吹捧林副统帅，因林彪刚摔死仨月，说是文笔优美，逻辑性强，水平高，执笔者至少是高中生。
虽说“心中没悬事，不怕鬼敲门”，但上次女厕所的反标事件，不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这次不像上次的反标事件，并未给我带来巨大的压抑和痛苦，我的心态已与以前大不一样了，照常忙我的，几次来人调查我，我都很配合，要口供有口供，要笔迹给笔迹，并且点烟泡茶，谈笑风生，甚至邀请他们与我共进午餐。虽然没有拉拢腐蚀成功，但那办案的老刘对我印象很好，竟违反组织纪律对我说：“小芦，大队学校领导对你反映都很好，我也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有几点对你不利：１．你出现在案发现场；２．你出身不好，没能招工，又是高一中毕业，是这次排查的重中之重；３．你父亲单位说你曾有教唆妹妹写反标的嫌疑，对你很不利。所以你是重点嫌疑对象，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要经得起党和组织的考验。”虽有官话套话，但在我听来句句是贴心话。
父亲单位里，徐凤山又成了“７２１专案组”组长，上次的女厕所反标事件（见拙文：《风雨人生路》）从头到尾是他一手策划，未能把我送进监狱，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机会又来了，他哪里会放过？好在有杨叔兴华的鼎力相助，他能量有限，一时不能奈何我。这个徐凤山是颍河中学有名的左王，一来运动，搞阶级斗争，马上像吃了伟哥，干巴的瘦脸涨得通红，两只三角眼乱转，两条小短腿抖擞，清理阶级队伍时就惨害两个教师死于非命。只要出身不好的，他就斜眼看你，有机会就往死里整。但他是军代表的大红人，大家对他都敢怒而不敢言，但有一天，他碰到了对头倪叔，吃了个闷亏。
颍中教英语的李秀群老师是个美丽漂亮，气质超群的大家闺秀，５０年代初在黑龙江大学俄语系读书，中苏飞行员在牡丹江航校联欢时，她被调去当翻译，认识了飞行员倪叔。倪叔高大帅气，风度翩翩，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但领导审查发现李姨出身不好，要倪叔与她断绝来往，倪叔不同意，领导说：两条路，不断就开除军籍，转业地方，倪叔毫不犹豫地脱下飞行衣，来到阜阳当了机修工，夫妻恩爱，还有三个可爱的女儿。李姨书教得好，人缘也好，人人羡慕，但却是徐凤山的眼中钉，动不动就当众骂她地主小姐狗崽子，有天中午又被骂了，回家躺在床上哭，正好倪叔回家，问了情况，一声不响，大步赶到徐凤山家。徐凤山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倪叔上前两手抓住饭桌，一拉一掀，来了个底朝天，徐凤山被汤汤水水淋了一头一脸：“老倪，老倪，你这是干啥！”
倪叔铁青着脸，不说话，转身一脚，那炉子上的一铝锅米饭就凌空向徐凤山飞去，徐疾躲，饭锅擦耳而过，铛地一声掼在墙上，又砸到条几上，唏哩哗啦一片响，徐凤山大叫：
“老倪，我去告你！－－－－－－”
“告去！”咣地一声，倪叔又一脚把脸盆踢上天，然后指着徐凤山，咬牙切齿地说：
“徐凤山，你听着，你再敢欺负李秀群，老子活剥了你个狗日的！”说罢，大步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徐凤山和我们这些看热闹的。
后来徐凤山告没告咱不知道，但倪叔是共产党员，战斗英雄，八辈贫农，会怕你告？打架更没门了，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徐凤山，连我都能甩他几跟头，但我可没倪叔那胆量，出身不好，阶级报复这一条就可以定你死罪！咱只能咬着牙忍受，不敢拿鸡蛋去碰石头。
１９７２年３月，校长告诉我个好消息，教育局有１５个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要下面推荐优秀民师统考，择优选拔，他和陈国俊都推荐了我，让我去阜阳参加统考。组织考试的具办人贾叔我认识，原来是颍中团委书记，住我们家隔壁，后调到教育局政工组当办事员。有一百多人参加考试，考的基本上高中的数理化，外加作文政治，不难，感觉良好，不到时间就交卷了。回到杨寨，开始做梦，自认进前１０名没问题，转正为国家干部，吃皇粮，当个光荣的人民教师，这辈子也够了，可等了月把没有消息，就在星期天回城跑到贾叔家里打听，贾叔一见我就一迭声地叫着我的小名说：
“大战，大战，你可惜了！你考了第一，五门课就丢了十几分，比第二名高出１００多分，但是你是‘７２１案件’的重大嫌疑犯，给刷掉了，可惜呀，可惜！”
看我的脸色变了，他安慰我说：“别难过，以后还有机会，回去好好干，啊？”
谢了贾叔，走在街上，想到这些年受的委屈，泪水就往外涌，插队四年了，多少机会都过去了，以后的机会在哪里？只有天知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后来还真的有过几次少量的招工机会，但只因我嫌疑犯的身份都黄掉了。那时候我只盼着这“７２１案件”早日侦破，还我一个清白。三个月限期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尽管抓了很多嫌犯，但无任何可定罪的确凿证据。那年头，百业凋敝，物资匮乏，只有公安鹰犬们还爪牙锋利地捍卫着红太阳的光辉。
其实类似的案件，７１年５月也发生过一次，大批的反动传单散发在阜阳，合肥，蚌埠，徐州。但那一次很快就破案了，公安人员从印传单的纸上发现了线索，通过化验发现，那纸是郑州造纸厂生产的，安徽只有太和县百货公司进过一批货，查太和百货公司的发票，发现３月份有人买去了一大批，顺着买主抓获十几个罪犯，在阜阳开的宣判大会，枪毙了三个，其余判刑，是当时人人皆知的，破案有功人员大受嘉奖，并都成为这次办案的骨干。但这一次不灵了，作案人吸取了上一案件的经验，纸张用的是到处都有的大路货，一切环节都周密计划，天衣无缝，尽管周总理不断催促，破案还是遥遥无期，我洗清嫌疑的日子也就遥遥无期了。
不久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我当然是连想都不能想的，老老实实呆在杨寨。暑假时公社在新河高中举办民师训练班，分三个组，文科，数学和理化，文科和数学都由新河高中的老师主讲，但理化组由我主讲，我知道这是陈国俊的安排，他与贾叔通过气，所以重用我，使我大有知遇之感，干得也很卖力，生怕给他们脸上抹黑。集训期间住在新河，认识了不少人，有公社干部也有一些知青。公社知青办主任是个南京来的下放干部，女的，对我很不友好，后来我知道是杨寨大队几个出身不好的知青老到她那说我的坏话，说我是开后门到杨寨的，刚来就当民师等等。他们说的没错，我也不想去和他们解释拉近乎，我们同病相怜，但我们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当只有一个招工名额的时候，我们这些阶级兄弟就要血拼，那是一根香烟可以换一颗人头的年代，是我们共同的悲哀。
转眼到杨寨有一年了，虽然嫌疑犯的帽子压着，前途无望，但生活还是忙碌而充实的，白天上课，晚上还能拉拉二胡和小提琴，忘了说了，我从拉板车挣的钱中拿出４０元，买了一把红星牌小提琴，水漆耀眼，美仑美奂。又从在文工团的朋友处借来开塞，霍曼，马扎斯等练习曲，手画五线谱抄了几大本，每晚都练一段，因无老师指教，就把二胡指法移植过来，虽然曲调婉转可听，但只能哄哄外行而已。在学校里１３个老师关系都不错，没啥勾心斗角的阴谋，叉三隔五，还能吹吹老酒，心情挺舒畅。学生们天真无邪，充满活力，在他们中间，感觉好像要年轻好几岁。我常与班里的孩子们在一起跳绳，踢毽子，打篮球，有时还搬着一条腿“斗鸡”，玩得很开心，完全没有师道尊严。有几个男孩后来当兵去了，以后的好几年里还与我有通信联系，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音容笑貌。
有意思的是班里有个１５－６岁的小女生芳，大眼睛长辫子，挺活泼的，进了新河高中后还不断来杨寨看我，我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兴华跟我喝酒，问我对芳印象如何，我说不错，挺可爱的，兴华说，我看也很好，细眉大眼的，挺俊。小芦啊，你也２０出头了，这“７２１”不知何时是个头，我跟你说，这丫头说她喜欢你，让我把这个笔记本转给你，她爸爸是木匠，成份也好，在农村算富裕的，盖几间房子不成问题，你就在咱这扎下根吧，咱哥俩也能常凑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我翻开那绿塑料皮的笔记本，扉页上是芳写的一首诗，半文半白的，不禁笑了起来说：“她一个孩子，懂什么呀？”
兴华说，她现在是小，你们先谈着，她家开始盖房子，过两年芳高中毕业，你们不就能成家了？去跟她谈谈吧。见兴华很慎重，我严肃地说，我不会去找她，你把这笔记本还她，就说我已有对象了，怎么说都行，千万别让她存想头，耽误了自个，你看我这又是地主又是嫌疑犯，今后能有个安生的日子吗？年龄也差太多，不合适！兴华见我很坚决，也就罢了。
说实话，自从胡敏离我而去，我对爱情早就灰透了心，加上一连串的反革命嫌疑案，总有朝不保夕随时入狱的感觉，一丁点儿浪漫的情绪都没有，犯不上自寻烦恼，害人害己。
那年我好像走了桃花运，兴华这出刚完，又来一出，是我所在队王庄的队长姜万银给我说媳妇来了，说得是谁？是教委主任陈国俊的女儿陈巧梅！那女孩我认识，去年高中毕业后在新河小学当民师，暑假集训时，我辅导过她，小巧玲珑，很文静，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看人，很少说话，叫她回答问题，脸能红到耳朵根。这姜万银是她亲舅舅，因事涉陈国俊，我不敢造次，推脱说，我如果不招工是不会成家的，现在不考虑。队长说，这不是问题，巧梅她爸就是管你们的，早晚会把你俩都转正的，那不就是招工了？见他不依不饶，推不掉，我开始耍赖，先掏根烟给他点上，然后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老姜，咱不外道我才敢跟你说，我的，我的那个－－－那个地方有病，不能干那事－－－，咱不能缺德，糟蹋人家姑娘－－－，你说是不？看我结结巴巴急红了脸，姜万银半信半疑地说，那是那是，有病要早点治，别耽误了。我说，这几年我都在服牛筋壮阳散，可效果不大。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你要是跟人说了，我还有脸活吗？
不会不会，这你放心，这你放心！
我说谢谢你为我操心，哪天请你喝酒！
姜万银走了，后来他怎么去跟陈国俊说，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的杨寨浪漫史已彻底结束了。
刊登在 2009 华夏快递 kd09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