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河水

颍河水

  颍河是淮河的最大支流,发源于河南嵩山少林寺林间的潺潺溪流,蜿蜒千里,在阜阳与发源于河南郾城的泉河交汇,在沙洲镇拐了个弯后,浩荡东去。沙洲镇由颍河改道淤积而成,临河的大堤两侧是一大片杨柳树林,春来满目鹅黄,夏至一堤翠绿,就在河北堤外的浓绿掩映中,有4-5排红砖校舍,那是沙洲中学,再往北就是沙洲镇。镇子不大,两横一竖三条街道,有几家饭店和杂货铺面。镇东头有一片高墙环绕的青砖瓦房,高大的门楼两侧蹲伏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里面是三进院落,还有两层楼房,门窗雕有虫鸟花草图案,左右回廊贯通前后院落,一看就知道过去是个大户人家。当时是区委和区政府所在地。

  68年插队时,由阜阳乘船来到沙洲,就在这大院里开的欢迎会。会后,我所在的生产队会计刘炳忠拉了个板车,把我们的行李放上去,乘渡船过河到江营。刘炳忠50多岁,当过伪军,反正后当解放军,志愿军,去过朝鲜,见过大世面,也很健谈,我也听得很有兴味。他说这宅子有100多年了,叫陈家大院,最早的主人杀长毛,杀捻子有功,当过长江水师提督的大官,照现在的话说,就是海军司令。听他爷爷说,过去还有石牌坊什么的,那时这渡口可热闹了,官船官轿来来往往,车马盈门,过年时放起花炮仗,一放就是半夜,在河南都能看见火光晃眼,听见鞭炮炸响,大户人家,有钱啊!可有钱人也有糟心事,给土匪惦记上了。有一年,一杆子土匪绑了他家孙子的票,要一万块现大洋,因给钱晚了点,把那孩子的胳臂,腿都砍掉了,你说着土匪多毒!还好,保住了一条命,叫作“陈轱辘子”,不能动,到哪都要长工背着抱着。长大后,要娶媳妇,没人愿嫁给一个轱辘子,就花大钱买个穷人家的女儿。洞房之夜,轱辘子心有余力不足,翻不了身,干不了那事,只得找两个长工前后抬着干(此处删去122字)。新娘子受不了那种羞辱,第二天就投河自尽了。再娶一个,又跳河了。一连死了两个新娘,家里不想再造孽,就花钱买个婊子,事先都说好的,自愿,这回没有自尽,后来还真的生了俩孩子!但到底是不是陈家的种就不好说了。我说现在陈家的人呢,老炳说,败了,都败了,有的枪毙了,有的坐大牢,有的跑台湾香港去了。

  69年春天,党的九大胜利闭幕,县里搞汇演庆祝,各区都要组织宣传队参加。区文化站邵站长负责,由各公社抽人,生产队记工,我被抽调去拉二胡。宣传队共有40多人,排练歌舞和样板戏《沙家浜》。地点就设在陈家大院的两间厢房里。看着这粉墙黑瓦和院子里两株油绿发亮的石榴树,我不由得想起老炳所说的陈轱辘子,还有那两个屈死的冤魂,好像就在身边若有若无地游荡叹息。邵站长很能干,会谱曲,写词,编舞,更兼拉得一手好板胡。听他独奏《红军哥哥回来了》与《公社春来早》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公社春来早》,四度定弦,地方戏曲风味十足,让我叹为观止。据说邵站长原来是武汉大学的学生,好像因政治问题被退学,咱也不好多问。宣传队里还有几个沙洲中学的学生,有一个女生叫李玉梅,中等身材,面色红润,一对凤眼,大而有神。嗓音也很甜,很爱笑,一笑起来脸上俩酒窝,很招人喜欢,被邵站长安排为阿庆嫂B角,A角由从县梆剧团下放的梁其珍担纲。还有一个男生叫丁文山,挺机灵,扮沙奶奶的儿子七龙,戏虽不多,但有几处吃重的功夫戏,大翻子,旋子,他都演得很到位。晚上下村庄演出时,搭台子,烧汽灯也是一把好手,邵站长很喜欢他。他与李玉梅是一对儿,休息时俩人总爱跑到河边卿卿我我,亲热个没够,我们常拿他俩开玩笑,他俩总是笑,幸福得令人忌妒。李玉梅家住河南李坝子,平时住校,周末回家,有时我们会一起渡河,聊聊天,知道她家除了爹娘还有个哥哥。两个多月后,汇演结束,我们遂作鸟兽散,各回各生产队战天斗地去了。

  70年的春天,我路过沙洲,在街上碰见邵站长,说了一会闲话,正要分手时,邵站长忽然问我:“你记得丁文山和李玉梅么?”“当然,不就那幸福的一对么?怎么啦?”邵站长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死了,都死了!”我的头嗡地一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好像失去了知觉,有点站立不稳。邵站长拉我在河边的一个石阶上坐下,声音低沉而喑哑:“唉,天妒良缘,天妒良缘啊!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玉梅是个好姑娘,聪明漂亮,别说在农村,就算在城里也是个人尖儿,不光长得好,还能歌善舞,这你都知道的。她还有个你不知道的特长:踢毽子!他能踢出好多花样:蹦子,占字,跪子,蹁马,鞭鼓,上顶……那漂亮的鸡毛毽就象是粘在她身上,上下左右翻飞,十几分钟都不会落地。她踢毽子如同杂技表演,甩臂,踢腿,扭腰,动作优雅而有节奏,一气呵成,象舞蹈一般,踢得热了,只穿一件火红的毛线衣,冬日的太阳照着,脸红扑扑的,眼水灵灵的,周围能围着几圈人看。当然有不少男生想她,但没有一人有胆量去追,因为人人都知道她与丁文山是一对儿。丁文山是个帅小伙,高大健壮,篮球打得特棒,还是团员,班长。从高二时,俩人就偷偷好上了,临毕业前早已与玉梅对着滚滚的颍河水海誓山盟,订下终身。大家也都羡慕他们,好一对金童玉女!

  去年夏天毕业后,各回各家,丁文山家在东边的丁集,回家后被安排到丁集小学当民办教师兼大队团支书。已经与家人说好,筹钱盖房,准备今年迎娶玉梅。这不都挺好的吗?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当口,玉梅家出问题了!问题出在玉梅的哥哥身上,她哥哥李玉国28岁,人长得不错,也能干,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可就是娶不上媳妇。为什么?主要是闺女太少,已前淮北乡下人歧视女孩,说是赔钱货,生下来就溺死扔掉,结果男多女少,好多男人,特别家里穷或长得歪瓜裂枣的就得打光棍。玉梅爹大跃进时出河工,落下个风寒腿,阴天下雨就不能动弹,所以家里过得挺紧,最要命的是她哥从小就患痫癫病,俗称羊角疯。不发病时人好好的,一犯病就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周围乡邻都知道,所以至今娶不到媳妇,成了父母的一大心病。到处托人打听,花了不少冤枉钱,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女家住在孙楼,叫王月娥,25岁,是个寡妇,带一个三岁的女儿。丈夫挖茨淮新河时因塌方遇难,公家给了200块钱抚恤,现住孙楼娘家。玉梅家就买了礼物托媒人去说。没几天,王家回话了,可以,但要换亲!

  什么叫换亲?你没听说过吧。换亲就是李家要娶王家的闺女当媳妇就得把李家的闺女给王家当媳妇。有点绕?就是说玉梅的哥哥要娶王家的寡妇必须把玉梅嫁到王家!还得嫁给老大。王家弟兄俩,老大王定邦36岁,老二王兴邦29岁,都是光棍。老大还有残疾,一条腿瘸,干农活不行,会点补鞋的手艺,经常挑个木箱走乡串户,挣点小钱。玉梅爹娘去了一趟孙楼,见了王家人,觉着玉梅嫁老大太屈,商量要换老二,王家人一口回绝,要换亲就是老大,不换拉倒!没商量!

  到家跟玉梅一说,象是晴天打了个霹雳,玉梅大哭起来,死活不同意:“别说他腿瘸,又比我大一倍,就算他年轻漂亮,有钱有势,我也不愿意!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这辈子非他不嫁!”

  玉梅爹说:“闺女呀,爹知道叫你嫁王家是屈了你,爹对不住你,可爹也是没法子呀,你看你哥咋办?快30了也说不上媳妇,咱李家也就要绝户了,我跟你娘都这把年纪了,又病歪歪的,都是说死就死的人了。俺俩一死,你哥还有那孽障症候,身边没个人,一犯病,掉到井里,河里都活不成,你就不可怜可怜你哥哥吗?闺女呀,爹求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说着就老泪纵横地跪在玉梅面前。

  “爹,爹,你这是干啥?!”玉梅一把把爹拉起来,扑在爹的怀里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脸在爹的胸口搓来揉去,“爹,爹!女儿心里难过,女儿心里疼呀!……你知道不知道,女儿心里疼呀!”“爹——爹知道,可爹也是没法子啊……”爹爹浑身颤抖,哆嗦着手摸着玉梅的头,“好闺女,爹也心疼你呀!”父女俩哭成一团。玉梅妈也两手捂脸大哭起来。玉国走过来轻轻地拉起玉梅的手,攥在手心里:“妹子,是哥不好,没本事,连累了你,都怨哥。哥想好了,咱不换亲,哥这辈就是打光棍,我也认了,都是命呗!快别哭了,你哭的哥心里难受。”玉梅擦干泪水,站起来说:“爹,娘,哥,让我好好想想。”就出了门往河边走去。

  玉梅来到河边,本想过河去找文山说说心里话,可说什么呢,她心里乱乱的。就在堤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先想到哥哥,玉国比她大十岁,从小就呵护着她,家里什么好东西都先尽她,60年大饥荒,全家饿得下不了床,是哥硬撑着,拿个粪铲子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刨,挖回来一点隔年的烂红芋,胡萝卜,或红芋藤,全家人才没有饿死,有一次还刨回几颗花生,一个没舍得吃,全留给了她。这些年上学也靠哥哥供养,一冬天哥割荆条芦苇编筐织席到集上卖,用一分一毛攒下的钱给她买了那件火红的毛线衣,当她穿上那漂亮的毛衣,再看看哥那双贴满胶布的手,泪水就溢满了眼眶,从那时起她就认定了今生今世哥哥是最亲的亲人。哥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你为哥做过什么?人能没有良心吗?如果哥哥能娶上媳妇,幸幸福福一家人,玉梅我死了也甘心!想到这里,玉梅下了决心。

  再往河下游看去,天水相接处有一个村庄,她心上的人丁文山就住在那里。想到三年同窗的情深意长,想到他们在学校在河边度过的幸福时光,还有那些海誓山盟,玉梅肝肠寸断,对着这涛涛的河水泪水犹如断线的珍珠一串串滚落下来,开始还能强自压抑,抽泣呜咽,最后终于决堤,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倾泄而出,一边哭一边把头往树上撞,直哭得声嘶力竭,嗓干气噎,你不是拉过二胡曲《江河水》吗,就那意思。玉梅是个有主见的女孩,一旦打定主意就不再动摇。哭了约一个时辰,就收了泪水,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揉了揉撞伤的额头,昂首走回家去,哑着嗓子对爹妈说:“我嫁王家,下星期就过门!”爹妈有点诧异,但明白女儿的脾气,就颤声说:“闺女,屈了你了,爹妈对不起你……”玉国说:“不行,我不要你嫁那瘸子,咱不换亲!”玉梅说:“哥,瘸子也是人,我认了,就你那句话:都是命!快准备迎亲吧!”爹妈说:“那丁文山呢?要告诉他吧?”玉梅说:“别操他的心,他年轻,条件好,不愁找不到好媳妇。先别告诉他这事,要不,会添乱。”

  一个星期之后,王月娥带着女儿嫁了过来,玉梅嫁了过去,没有鼓乐响手,没有鞭炮酒席,悄没声的,就把喜事办了,板车上的两床被子就是全部嫁妆。

  临出嫁的头天夜里,玉梅给丁文山写了一封信,讲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让丁文山多多保重,再寻良缘。结尾处写道:

  颍河有情化作泪,杨柳无意起歌声。今世无缘,相约来生!

  又用哥哥织席的篾刀割破手指,用五滴浓浓的鲜血,组成一个红梅图案,寓意“梅”,封好信封,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第二天一早就投进大队小卖部的邮箱里。

  玉梅嫁到孙楼,王家有五间房,前后院,后三前二,老两口和老二兴邦住后院,前面两间一明一暗给老大定邦,门窗上贴俩喜字,做了新房。门前左手有间小厨房,再前面是一块约有半亩的自留地。定邦娶了个天仙一般的媳妇,高兴得头重脚轻,新婚之夜发现媳妇还是黄花闺女,更是喜出望外,乐得屁颠屁颠的,两只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拐着腿跳来跳去,咧开大嘴见谁都笑,露出一嘴黄黑的板牙。可就有一条,自打结婚从未见过媳妇的笑脸,而且几乎从不说话,迫不得已才敷衍一句。不管是在家还是下地都是一脸冰霜,毫无笑色,有时眼泡肿肿的还带着泪痕。

  大约是婚后第五天,玉梅正和几个社员在锄黄豆,忽然看见远方一个人急急走来,一看身影,玉梅就认出是丁文山,赶紧扔下锄头跑回家中把门拴上。丁文山也看见了玉梅,一直追到屋前,一边捶门,一边喊着:“玉梅,玉梅,你好狠的心!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玉梅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哭泣。这时外面已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几个娘们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指指戳戳:“原来在娘家就养汉子,找上门来了,真够浪的!”丁文山一边用头往门上撞,一边嘶哑地喊着:“玉梅,你开门,快开门,我要见你!我要见你!”定邦,兴邦兄弟闻讯从地里赶回来,黑着脸连训带骂,连推带搡把哭哑了嗓子的文山拖走,当晚就把玉梅痛骂一顿:“我说你天天哭丧个脸给谁看呢,原来外面有野男人!有相好的,看着我碍眼,我再看你和他勾勾搭搭,我剥了你的皮!”玉梅一声不吭,偷偷流泪,直到天亮。

  又是五天过去了,玉梅想,文山一定绝望了,不会再来找她。时间会慢慢使创伤愈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都是命,玉梅真的认命了。谁知当天中午正吃午饭,一个家住丁集的女同学跑来找她,拉她到屋后说,丁文山病得厉害,已三天未吃一口饭了,你得去劝劝他,因为他的病根在你这儿。玉梅听了,心如刀割,一句话未说就跟她去了丁集。一路上玉梅想了不少的话来劝丁文山,谁知一见面,一句话未说出口,俩人就抱头大哭起来,满腹的苦水随着泪水滂沱而下,直哭得天昏地暗。文山的爹妈哥嫂劝了好久,玉梅才止住泪,把路上想好的话说出来,文山说:“我们有山盟海誓,今生今世,我决不反悔!”玉梅说:“生米已成熟饭,就认命吧!”文山说:“我不信命,事在人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机会!”玉梅见说不动他只好说:“好,你说得对,我们得活着,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活着!”丁文山看着玉梅的眼睛,握着玉梅的手,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吃饭,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让你幸福!你相信我!”玉梅心头一热,泪水又涌出来。看看天快黑了,就急忙赶回孙楼。

  那时,虽然乡下无电话、手机,消息却传得飞快,玉梅未到家,定邦已得信了。兴邦还有几个家门兄弟聚在一起说:“这女人太浪了,得打,女人是贱货,不打就难过!老大,别舍不得下手!”定邦说:“不打她还不反了天啦,早晚给我弄个绿帽子戴!老子棍都准备好了。”说着,从门后拿出根二尺多长杆面杖粗的木棍,“鲜桃木的,避邪!”

  玉梅刚到家,定邦就插上门,拿着木棒劈头打来,玉梅急忙护头,正打在手臂上,刚回过神,又一棒打来,赶紧抱头趴在床上,定邦虽然腿残,胳臂却有把子蛮力,他抡起木棒噼噼啪啪雨点一般打在她背上,臀上,腿上,开始玉梅还挣扎反抗,后来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甘脆把护着头的手也松开,这时的她已不想活了,早点死早了心事,谁知定邦却不想把她打死或打残,只在屁股大腿等肉多的地方下死手。直到血浸透了被子,玉梅早已一动不动,定邦才住手。摸摸玉梅鼻孔,还有丝气,才骂马咧咧倒头睡了。一连三天,玉梅不能下床,就趴在床边写了离婚申请书,叫人带给村妇女主任。不料晚上定邦回来,劈脸给她几耳光,打得她满嘴吐血。定邦拿出离婚报告,几把撕得粉碎,“想离婚,大白天做梦!你再提离婚,老子就打死你!”当初嫁给定邦,玉梅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甚至有点同情,想老老实实跟他过一辈子算了。这次毒打之后,她看清了定邦人性的丑恶和残忍,恨透了他。伤势略好她就跑到公社,找到书记反映情况。书记太忙,叫她找妇女主任,递上离婚报告,并给她看了身上的伤痕。一星期后,公社妇女主任连同大队妇女主任来到孙楼,批评定邦不该打人,定邦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我骑来由我打,她在外面偷人,能不打吗?”主任说,偷人不对,要批评教育,不能打。接着又批评玉梅作风不正派,并说当初换亲是双方协议,现在要离婚就是骗婚,不予批准。妇女主任前脚刚走,定邦关上门,一把揪住玉梅的头发把头往墙上撞,只撞得玉梅眼冒金星:“老子叫你告,叫你告,告一回我打你一回,看看到底谁厉害!”说着把玉梅摔在床上,翻身骑在玉梅身上,用细麻绳把玉梅的手脚捆住,有用围巾勒住玉梅的嘴,点着烟,掀起衣服,把烟头往玉梅身上烧,还专拣那不能见人的地方烧。玉梅疼得全身扭动,拼命挣扎,但也挣不脱定邦那双铁钳一般的大手,折腾了半夜,直到定邦累了才歇手。

  第二天一早,玉梅跑到丁集,找到丁文山,给他看了身上的伤,还有被揪掉的一把头发,讲了两次上告情况,丁文山气得两眼冒火,咬牙切齿,拉着玉梅就走,要去找王定邦算账。玉梅一把拦住说:“那你就是送死,上回你走后他家门弟兄十几个后悔当时没把你腿打断,你还要送上门!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奸夫,打死你都没地方告!”丁文山抱着玉梅哭了一回,止泪说,哭没有用,那是懦弱,告也没有用,那是愚蠢,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得咱们自己想办法。俩人不愧是优秀高中生,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周周密密定下一条毒计。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定邦正打着呼噜进入梦乡,预先就藏在床下的丁文山悄悄地钻出来,把一个事先打好活扣的绳索套在定邦的头上,使劲一勒,几乎没有挣扎,就断送了定邦的小命。趁天黑在门前的自留地里挖个坑埋了。丁文山也在夜幕掩护下溜回丁集,烟不出,火不露,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兴邦未见到定邦,就来找玉梅,问定邦哪去了,玉梅镇静地说,他一大早就挑补鞋的挑子出门去了,可能要过些天才能回来。兴邦问往哪个地方去了,玉梅说没准地方,好像往东南方向。兴邦问为什么事先未听他说要出门,玉梅说他原先说过农活不忙了,想出去补鞋,今天一起床看天好就走了。兴邦在屋里到处看看,没说什么就走了。幸亏昨夜玉梅把补鞋的箱子和扁担都劈劈烧了,不然今天一定被兴邦看出破绽。几天后,玉梅把自留地耙耙平,就种上了冬小麦。

  两个多星期后,邮递员给玉梅送来一封信和一个10元钱的汇款单。是王定邦从颍上正阳关寄来的。说在外一切都好,还要再过些时才回家。定邦不识字,这信是托人代写的。兴邦看了信,要去了信皮。12月份,定邦又从淮南望峰岗寄来一信和10元钱。不久年关将近,定邦又来一信说要回来过年,没有寄钱,发信地址是凤阳临淮关。转眼新年到了,未见定邦回来,出了正月还没个人影,连信也没有一封,就这么消失了!连玉梅也着急起来,跟兴邦和爹娘说,到公安局报案吧,让公安局帮着找。兴邦说公安局上哪查,你把后两封信的信皮给我,我照上面的地址去找找,玉梅就给了他。

  第二天一早,兴邦背上一个棉被卷和十几个红芋面锅巴就出了门。虽说已出了正月,天还是很冷,带哨子风刮得嗖嗖的,田野里还有着一片片残雪。十几块锅巴两天就吃光了,兴邦就一路要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夜里就棉被一裹,在车站或码头对付一宿,沿途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补鞋的瘸子。正阳关,望峰岗,临淮关问遍了,没有一个人见过。只要是邮局门口摆摊代人写心得,他都问了,谁也没见过这么个瘸子鞋匠。

  转眼冬去春来,大地返青,兴邦回来了,两只鞋通了底,黑棉袄油赤麻乎,露着一块块棉絮,脸区黑,头发半尺长,活像个监狱逃犯。玉梅问可有你哥消息,兴邦摇摇头,玉梅说咱报案吧,兴邦说报吧,玉梅就到公社报了案,人口失踪。回家之后,深夜躺在床上,兴邦老觉着心里不踏实,总看见定邦的面影在晃来晃去。这一个多月的奔波毫无结果,一路上问过的人少说也有千把,竟没有一个人见过补鞋的瘸子,尤其是车站码头卖票的,附近摆摊的,众口一词,没见过。定邦在外,不可能住旅社,只有车站码头可以避风躲雨。定邦这次出门从开始就很蹊跷,不辞而别,这是从未有过的。看玉梅的言语神色,好像有些躲躲闪闪,又想到她的那个丁集的野男人,真是太可疑了,只是那定邦寄来的三封信和钱又怎么解释?兴邦想得头疼,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忽然一阵大风吹破窗纸,一缕寒气直逼面门,兴邦陡地打了个寒颤,忽然看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在窗户上一晃,只听见窗外飒飒的风声中有人在叹气,分明就是定邦的声音,兴邦不禁头皮发乍,后脊梁冰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睡意全无,索性披衣坐起,直到鸡叫。

  第二天一早,兴邦就起床了,天刚亮,就背个粪箕村前村后转悠了一遍。早春的田野上漂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正在拔节的麦苗绿油油地在晨风中摆动,村东的数十株桃树绽开了一片粉红的云朵。等他转回来时,见玉梅刚挑水回来,做早饭,兴邦迎过去看着玉梅的眼睛问:“嫂子,俺哥到底在哪里?”玉梅心里一跳,“我哪知道,你不也没找着吗?”兴邦把目光移向前面的自留地,麦苗已窜到半尺高,在风中起伏波动。突然他两眼定定地看着一片麦苗,那片麦苗明显地高出周围麦苗好几寸,颜色墨绿油亮,不像周围麦苗的黄绿,再仔细看那片高出的麦苗恰恰形成一个人的形状,兴邦的脑海里刷地掠过一个闪电,就在那一刹那间,几个月的苦苦寻思有了答案!他一把把玉梅拉过来,指着那片麦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们把俺俺———哥害了,就就———就埋在那那———,我到到大队去———去报告,找人来————来挖!”扔下玉梅,大步走了。

  玉梅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地上。立刻又爬起来,急忙往丁集跑去。见到文山一说,文山二话没说拉着玉梅就往阜阳奔去,一口气赶到汽车站,掏掏口袋,总共只有2块多钱,买不到票,就是有钱又能跑哪去呢?既没有介绍信,也没有身份证,只能挤在车站码头过夜,但那是公安局扫荡的重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无处不在,连街道小脚老太太都眼睛雪亮,哪里有他们的藏身之处!等待他们的是天罗地网,死路一条!两人从最初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完全明白了他们目前的处境。文山拉着玉梅的手,温柔地看着玉梅的眼睛坚定地说:“玉梅,我爱你,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们自首去,谋杀王定邦,从出主意到下手,都是我一人所为,我是主谋,由我来抵命。你不过是从犯,不过判个10年8年,还有很多岁月好过,听我的,咱们自首去!”这时玉梅完全清醒了,凄然笑道:“你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横竖不就一死么,在阳间成不了夫妻,咱到阴间成夫妻。走吧,抓捕咱们的人可能在路上了,我不想叫他们抓住。”文山拉着玉梅的手,也笑道:“好!咱们到阴间做夫妻。是上吊,还是投河?”“投河,投颍河,咱们打小在颍河边长大,死也要做颍河里的鬼。”一旦打定死的主意,心情竟一下轻松起来,感到肚子饿了,就走到泉河桥边的一家饭店,要了一斤酒,四盘炒菜,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算帐时,钱不够,差一块多,文山脱下毛领短大衣递给会计,“没钱了,这大衣给你吧!”然后两人微笑着手拉手出了门。

  他们走上颍河大堤的时候,天已黄昏,一轮似血残阳伴着晚霞把河水映得猩红,堤上的烟柳,堤下的桃花都笼罩在这愈来愈浓的暮霭之中。远处的村庄里传来阵阵鸡鸣犬吠,文山说:“人间多好啊,就怨这可恨的换亲!你后悔吗?”“不后悔!甘蔗没有两头甜,俺哥跟俺嫂过的可亲热了,嫂子已有喜几个月了,我死的值。能跟你死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我好幸福!”两人边说边走,不觉已是深夜。两人走下河堤,在河边的一片荆条丛边坐下,文山把玉梅拥在怀里深情地抚摸亲吻,温存缠绵了很久很久。天上繁星闪闪,月牙弯弯,带着花香的夜风送来阵阵寒意。文山说我这还有半瓶酒呢,让我们喝个交杯酒吧,我来喂你,文山噙了一口酒度到玉梅口中,两人就这么一口又一口,把酒喝光了。丁文山说:“是上路的时候了吧?”玉梅说:“嗯,是时候了,咱们该走了!”两人脱下鞋子,拉着手走进水中,文山说:“等等,我会游泳,怕淹不死,让咱俩绑在一起。”文山脱下衬衣,从身后绕过,把两只袖子系在玉梅的身后,打个死结。两人搂抱着,脸贴着脸向深水走去,水扎骨的凉,两人紧紧拥抱,深深亲吻,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水里,几个翻滚之后,就一切归于沉静。

  天上繁星依旧闪烁,地下颍河依旧吟唱,吟唱着一支又一支动人的歌谣,滚滚东去,不舍昼夜!

  颍水流,泉水流,

  流到沙洲古渡头。

  亲哥哥,慢些走,

  妹妹等你,妹妹等你———

  在楼外楼,———楼外楼。

  颍水流,泉水流,

  沙洲有渡没有头。

  亲妹妹,亲一口,

  哥哥喂你,哥哥喂你———

  盅交杯酒,———交杯酒!

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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