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
一枝花是我们同学,名叫孙秀兰,小时候长“针鼻眼”,在左眼上眼皮落下个小疤,象个小萝卜花。同学中有个叫老歪的捉狭鬼赵亚民就给她起了个外号“一枝花”。开始的时候,这么叫她,她很恼火,但叫得多了,她也就默认了,况且这外号并不难听,还有点诗意呢。其实一枝花长得挺俊,银盆粉脸,眉清目秀;细长身条,玲珑有致。尤其是辫子一甩头一偏,眼波流转,很有点李铁梅的味道。当然眼皮上的那朵萝卜花终究是有点美中不足,白璧微瑕。老歪说过,本来一枝花可以打88分,但因为那萝卜花要扣8分,只能打80分。算是良好,离优秀还有点差距。
一枝花和我们同时插队在江营大队,我们在江营二队,她和另外一个女生郑晓华在姚庄,我们大队共13个知青,7个男生分在3个队,6个女生分成3个队,不让我们混和编组,以免发生大灰狼吃小白羊的悲剧。但是防不胜防,一枝花这头温柔漂亮的小白羊还是被狼叼走了,但这叼羊的不是我们知青大灰狼,而是本地大黑狼,土狼。这土狼动作贼快,下手贼狠,一嘴就掐住要害,迫使小白羊乖乖就范。
那是1968年11月中旬,秋收秋种刚忙完,县里派出的工作队就到了个公社,骨干集训两天后,就分赴各大队,要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搞阶级斗争,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派到江营的驻点干部是县银行的老孟,叫孟玉雄,乡下人耳拙,听成孟驴熊,简称驴熊。这驴熊可不是狗熊,黑熊等熊科动物,而是指公驴在性活动时的分泌物。驴熊刚到就组建了江营大队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贫宣队,要每个生产队选出两人,要求成份好,根红苗壮,有一定的宣传组织能力,共20多人,集中学习文件之后就被分配到各生产队搞运动。晚上开会学习搞批判抓革命,白天挖沟积肥学大寨促生产,革命生产两不误。
姚庄队入选贫宣队的两人是一枝花和王大柱,集训之后被分配到坝子外的小陈庄搞运动。王大柱,二十二,三岁,中等个头,长条脸,两只眼睛大而有神。公社农中毕业,有点文化,能吹能侃,文革时是个造反派的小头目。组建领导班子时当上大队革委会委员,因不是党员,不能参加支部会,只是个摆设,没啥实权。他爹是刘家倒插门的女婿,没根基,照当地风俗,谁都可以骂骂他,倒也没大恶意,只是显示一下大刘家沙文主义。王大柱为人随和,别人骂他也不恼,仍是笑嘻嘻的,不“格碜”,所以还挺有人缘。
一枝花虽说有文化,但一个女孩子,上不得台面,开大会怯场,讲不好话,所以搞运动主要依赖大柱,她只是做做记录,整理回报,是个花瓶。大柱文化虽不高,但嘴巴溜,讲起来一套一套的,荤的素的,粗的细的一锅烩,老乡们就爱听这个,笑声一片,让一枝花非常佩服。大柱经历过文革,知道搞运动是怎么回事。只要驴熊不在,就与老乡,包括阶级敌人们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个正形。要是驴熊坐阵,大柱就板起脸来拍桌子打板凳,把地主富农熊的滴溜乱转,阶级敌人也配合的好,点头哈腰,吭吭哧哧,一副熊样,就是走走过场,演戏!只蒙驴熊一个人。对此一枝花有点意见,毕竟受党教育多年,有阶级觉悟,私下对大柱说地主就是坏人,对他们要象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大柱笑了,说:一枝花,不,秀兰同志,你刚来,不摸底,我们祖祖辈辈都住这,人老几辈的事大家都清楚,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大柱说就说这小陈庄的地主刘兆君,七十多了,还病歪歪的,就是个老棺材瓤子,不用斗也活不几天了。可他还有个弟弟刘兆臣,从小就不正干,十几岁就赌钱,把老子的一点家业都输光,老爹气的得心口疼病死了。刘兆臣还是不改,照样赌,有天在沙洲输多了,被庄家扣住不让走,叫他托人带信让他哥拿钱来赎。他哥借不到钱,他走不掉,就说要出去上厕所,那时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庄家怕他开溜,让他脱掉棉袄棉裤,只穿条裤衩出去。谁知这小子真有种,一出门就跑没影了,二十多年,谁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他哥刘兆君在家里没死没活的累,省吃简用,拚命攒钱,置了三十多亩地,一解放就成了地主。十年前刘兆臣回来了,不仅没死,还参加解放军,当大官了,是山西哪军分区司令,吉普车一直开到村里,带俩警卫员,屁股上都挂着盒子炮,嚯!那派头!你说像刘兆君这样的老实头是坏人?刘兆臣这样的赌棍是好人?一枝花从未听过这种稀罕事,竟愣住了。
从下乡以来,一枝花接受再教育,听到的稀罕事多了,摘棉花的时候,那些媳妇娘儿们生冷不忌,满嘴胡吣,把床上被窝里的那点事扯得云天雾地,活灵活现。一枝花听得满脸红到耳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就落在后面低着头摘花,耳朵却支棱着,一句荤话也没错过。不光听的多,看的也不少。她住的知青屋隔璧就是队里的饲养室,门前的槐树上就拴着两头大叫驴,一灰一黑,硕大健壮,是队里的种驴,每天都有外村人牵来“走驹”的马或驴来配种,所以每天都有鲜活生猛的超级色情秀在门前隆重推出,闪亮登场。每当出现那激情火爆场面,一枝花就掩上门,躲在窗后悄悄偷看。这也难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正是心迷意乱的怀春季节,就像那走驹的小母马一样躁动不安。
诗经曰: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男知青大灰狼吉士们离的远,够不着诱,于是就给了大柱这个大饿狼以可乘之机,而贫宣队搞运动更是雪中送炭,千载难逢。小陈庄在坝子南边,离姚庄有6-7里。冬天天短,每天晚饭后天就黑了。大柱拿根电棒照路,一枝花跟在后面,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还要翻过一道坝子,差不多要走上一小时才能到。开过会再磕磕绊绊往回摸,半夜才能回到姚庄。你说这一男一女每天深更半夜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挨挨挤挤,摸摸蹭蹭要是不出事那才怪呢!果然,69年元旦刚过就听说一枝花被大柱给“搞定了”,成为当地一大新闻。
有一天,我们正在村外干活,看见大柱从大路上走来,刘以礼就招手:“大柱,大柱,过来过来!”大柱屁颠颠地跑过来:“啥事?”
“啥事?你狗日的还真会装蒜?快老实交待怎么把一枝花骗到手的?快讲!”
大柱笑嘻嘻地说:“骗?我哪有骗她,是她自己钻到我怀里的,不信就去问她。”
“你狗日的还真有本事,赶快详细交待,不准打马虎眼!”
大柱说:“这不是搞运动嘛,从小陈庄回来,过了坝子,那里有一片乱葬岗,坟头摞坟头,阴森森地瘆人,大白天走过都害怕,夜里就更害怕。一走到那地方,一枝花就紧靠着我,气都不敢出。有天夜里,乌漆一抹黑,伸手不见五指,刚走到那坟地就听见一阵旋风旋得树叶豆叶哗啦啦响,坟堆里好像有绿莹莹的鬼火一闪一闪的,一枝花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直哆嗦,我也头皮发麻,但知道不能错过这好机会,就说,你听,听---,听见没有?有个女人在哭,是个女鬼---,话未说完,一枝花就尖叫一声扑到我怀里,昏了过去。那我还客气啥,三步并两步,我就把她抱到旁边的一个干沟里把她给搞定了---”
“喂喂喂喂,慢点慢点,”以礼连忙打断,“说清楚,什么叫‘搞定’了?说!”
大柱把左手食指和拇指并成个圆圈,伸出右手食指插进圆圈中:“我的,‘搞定’的干活!你的,明白明白的?” 我们一起大笑:“我的,大大的明白, 你他妈的,狡猾狡滑的,狗日的,良心坏了坏了的!”
但事情并不太好笑,大柱有麻烦了。大队书记赵怀壁,怀揣赵氏玉壁,好名字!但老乡们不懂这个,叫他赵坏逼,昵称坏逼,透着亲切。这坏逼文革时被大柱斗过,这回正好抓住把柄,就把大柱弄到大队部斗,奸污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帽子不大不小,与当年破坏军婚一样,应至少判五年徒刑。尽管大柱能言善辩,但罪证确凿,难以抵赖。正当坏逼叫民兵把大柱押送到公社时,一枝花堵在门口:“等等!大柱犯了什么法?”
坏逼说:“他,他,他强奸你,破坏上山下乡。”
一枝花说:“我们是自由恋爱,我愿意!放了他,不然我告你破坏婚姻法!”
就这一句话,嘎嘣脆,话虽不多,却神色凛然,掷地有声。坏逼看看驴熊,驴熊皱着眉头对民兵摆摆手:松绑,放人!眼看着一枝花拉着大柱翩然而去。
虽然一枝花敢做敢当的浩然正气使知青们和老乡们佩服,但她自己却知道她和大柱的事过不了她父母这一关。可还得硬着头皮过,大年三十,她带着大柱回家来了。大柱爹妈磕磕砸砸,凑足了20多块钱,买了四瓶古井酒,四盒精致糕点孝敬岳父岳母。一枝花爸妈都在长虹机械厂,她爸是财务科长,妈是政工科干事,一对党员。长虹机械厂可不简单,是生产军用飞机零部件的,直属七机部管辖,是阜阳的名星企业,工资高,还有奖金。一枝花的姐姐秀英插队在新河,已事先向爸妈透过秀兰的事,他们都很恼火,坚决不同意。秀兰和大柱到家时,大柱恭恭敬敬地喊声爹妈,可老人们只冷着脸看了一眼,理都不理,只在鼻子里哼一声,算是答覆,就自顾自到里间屋看报纸去了,秀英和秀兰在厨房里忙活,把大柱晒在那干坐着生闷气。
等到年夜饭摆上桌,准备吃饭的时候,秀兰妈突然发现昨天从厂里拿回来的30多元奖金不见了,明明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外间的抽屉里,怎么就不见了呢?就问谁拿了,都没拿,又问秀英家里来没来过外人,眼角余光在大柱的脸上瞄来瞄去。大柱脸红的象猪肝,腾地站起来:“我偷的,我是贼!我们乡里人贱,都是贼!”说完摔门而出,冲进风雪里,一步不停地往江营跑去。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出好几里,才渐渐慢了下来。天黑透了,家家都在团团圆圆吃年夜饭,窗口昏黄的灯光透着盈盈喜气,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幽香。大柱想起在秀兰家的那一幕,泪水就模糊了双眼。雪下的越发大了,道路已看不清,在一片白茫茫中,好在河水是黑黑的,泛着亮光,大柱就顺着河堤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走着,忽然他听见有什么声音传来,回头一看,远远的一点黑影在晃动,再一听是秀兰在喊他,赶紧往回跑,只见秀兰象个雪人,怀里还抱着大柱的大衣,大柱一把搂住秀兰,忘情地吻着她冰冷的脸,泪水雪水交融在一起------。
从此一枝花就成了王家媳妇,和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纺棉线,纳鞋底,推磨,养猪,再也没有回过城,彻底地扎根农村与贫下中农相接合了。秋天生了个女儿,就在乡下找个大娘接的生,直到这时她姐姐才来看看她,劝她回城看看爹妈。她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们乡里人贱,招人厌,你就替我照看爹妈吧,谢了。”70年夏秋,知青中开始招工,走前门的,走后门的,知青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农村,到71年秋,当初插队的13个知青只剩下我和一枝花,我出身地主,又没门路,后来就转队到新河,临走前去和她告别,问她有没有与家里和解,她说没有,因她姐姐也招工到长虹机械厂,爸妈更加恨她不听话。她说就这命了,好在大柱一家对她实心实意的好,这辈子知足了。她看我情绪低落就劝我说,你可千万别灰心,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我只有苦笑而已。
谁知与一枝花这一别就是20年,直到91年我回国探亲见到张献陈志,说带我到一个地方喝酒。一下出租车就看见一家中档饭店,迎门匾上三个镏金大字:一枝花。我说一枝花不是咱同学吗?张献笑了,说就是她,当饭店老板娘了!说着一枝花和老歪赵亚民已大笑着迎了出来,老歪见面就一拳擂在我肩上:
“你他妈的小炉匠成大教授了,我咋看着不象呢,还这么贼眉鼠眼的,还是当年那个小混混,没一点教授派头!”
我摘下帽子,晃晃光头说:“没派头?别看眉眼,看看我这头,这叫什么?这叫聪明绝顶,空前绝后!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能出一个!你是有眼不识泰山。”
一枝花说:“炉匠,当初我就说你以后会有大出息,说错没有?这不博士教授了吗?来来,快坐快坐,这是老歪专门为你留的古井贡酒。”
多年不见,一枝花变了不少,比以前富态多了,虽然风霜已爬上眼角,人还显得精神麻利,使人想到那句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我说:“我出息了?出息什么?我是洋插队,白领打工仔,能跟你这大款老板娘比?女人四十一枝花,你可是越活越漂亮了,只可惜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
端起古井酒,我立刻想起当年大柱年三十送礼的事,就问:“你的牛粪呢?大柱呢?”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一枝花垂下眼睛,顿了一下,端起酒盅说:来来,喝酒喝酒,边喝边聊。”
三杯烈酒下肚,二十年的风雨人生就像一幅长长的画卷徐徐展开------
自从我离开江营后,大柱和一枝花又添了个闺女,四口人,光靠那点工分口粮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大柱人机灵,脑子转的快,就倒腾点买卖,骑个破自行车南集北店跑,蔬菜,粮油,粉丝,啥赚钱倒腾啥,挣了点钱,日子好过一点,但却被赵坏逼整过好几回,说他走资本主义,大队委员也给撤了。76年毛泽东死后,宽松些了,大柱开始倒腾服装,钱赚多了就买了辆摩托,跑上海跑武汉,把式样新俏的服装弄到阜阳卖,赚了不少钱,就离开姚庄在市里黄金地段顺昌商城租了一家店面,一枝花看店,大柱跑货,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就买了一辆皮卡跑运输,搞批发,就赚的更大。因大柱起步早,当后来全民皆商的时候,他已有两个服装铺面,一家饭店,又买下六处房产,当时价低,每幢才3-4万,现在都增值到30-40万,都说大柱有眼光,人人羡慕。可正当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时候,祸从天降,大柱跑武汉时在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翻,小皮卡滚到路下,大柱当场丧命,那年还不满四十岁。
得到大柱去世的噩耗,象是晴空响个霹雳,把一枝花一下震昏过去,女儿的哭叫声使她悠悠醒来。想起大柱对她的恩情,一枝花痛不欲生。可两个女儿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前面的路还长,日子还得过,就振作精神,打理大柱辛苦挣下的家业。虽说一枝花是个女流,但这些年跟着大柱在商场上打拼翻滚,也历练得精明强干,能独挡一面了。尽管大柱不在了,在一枝花手上,生意不仅未跌,反而有声有色,更上一层楼。尤其使她欣慰的是大女儿去年考上了复旦大学,可以告慰大柱的在天之灵了。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改革开放之后,国营企业效益不好,纷纷倒闭,长虹机械厂也在劫难逃,一枝花爸妈姐姐姐夫都下了岗,每月只发300元下岗津贴,日子很不好过。一枝花就把姐姐姐夫请来打点铺面,他们生活有了着落,一枝花自己也放心。后来老头患了肺癌,一年里做两次手术,花了十几万,厂里没钱报销医疗费,全是一枝花出的钱。老头后来去世了,临死前老头流着泪对老太婆说:“咱俩这辈子最大的亏心事就是当初对不起大柱和秀兰,那些年他们那么难,没帮他们一点,亏心啊!秀兰是自己亲女儿,深点浅点都没关系,可人家大柱---唉,咋连说句后悔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呢!---”老太婆也跟着流泪:“老头子,都怨我,都是我胡涂,我不是人---”竟是泣不成声。
一枝花和老歪赵亚民结婚是去年的事。老歪的故事也不少,长话短说,老歪当年插队在苏集,70年招工到柴油机厂。后来与同厂一女工结婚,有个女儿,日子过的还行。可老歪是个不安分的主,又为人仗义,有一帮铁哥们,整天三朋四友喝酒打牌,打架生事,为此跟老婆没少生气。后来终于犯了事,为一哥们出气手下重了,打人致残,在白湖农场劳改五年。出来后,没了工作,老婆早带着女儿改嫁了,就只身一人到深圳闯荡了三年,也未混出个名堂,又回到阜阳,一哥们介绍他到一枝花饭店做大堂经理,既是老同学,彼此知根知底,就留了下来。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老歪变得稳重成熟多了,加上他在社会上的一些关系和一帮铁哥们,饭店的生意更加红火,一枝花对他非常倚重,就大撒手,把饭店交给他打点,连帐都不看。老歪知恩图报,更加兢兢业业,除了工资,分毫不占,使一枝花敬重感动,最后,终于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虽然都是第二春,却不是春光,胜似春光,日子过的踏实红火,热气腾腾。
夜阑酒酣,谈兴正浓,昔日同窗,江营岁月,商海风云,异国辛酸,一桩桩,一件件俱历历数来,感世事之苍黄,叹人生之无常。酒残肴冷,杯盘狼藉。遂相与枕乎桌边,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