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外传

 

 老歪外传

        不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电闪雷鸣呼啸而来,横扫神州每个角落,连一个小小的县城供销社也不放过。大概是66年的7月间,老歪的爸爸上吊自杀了,听说是因为当过几年伪军挨了批斗,还听说他当会计有经济问题被隔离审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爸一时想不开就撇下一家老小,走了绝路。老歪有好几天没到学校,再见到他时发现他瘦了不少,也沉默多了,常常一个人在西城墙上漫步。我那时身为狗崽子,日子也不好过,没事就躲在家里,很少串门,与同学联系不多。从11月份到67年3月份一直在外地串联,回来后仍在家消遥,老歪和他妹妹那时在街道的一个加工厂当临时工,糊纸盒,每月能挣十几块钱。因为他爸死后,家中没有经济来源,吃饭就成了问题。她妈在街口摆个水果摊子,乘俩小钱,有一顿没一顿的挨着日子。

        6,7月份武斗兴起,世面乱起来,没人定货,街道小厂关了门,老歪来找我玩,我也闲得无聊,说想找点书看,老歪说咱们到学校图书馆偷去呀。于是我俩背着装有网袋和电筒的挎包来到学校。学校空荡荡的,只有广播里播送着杀气腾腾的语录歌和造反歌。教学主楼成了武斗要塞,东方红总指挥部和播音室设在四楼,四个大功率的大喇叭安在楼顶的四角,所有的进出口都被堵塞钉死,只留一个通道由头带藤盔,手持铁棍尖刀的武工队重兵把守,通往四楼的楼梯更是戒备森严,通道狭小,仅容一人可侧身上下,上面布满刀枪剑戟,更可怕的是还有大瓶大瓶的硫酸硝酸盐酸烧碱等化学武器,随时准备飞流直下,杀灭凶顽。

        我俩离开教学楼,来到图书馆,见门窗都被厚厚的木板钉死,转了一圈,无孔可入,就泄了气。但老歪说这木工室不是跟图书馆连着吗,木工室的窗上也钉了木板,但有一处是很薄的细木条,用手用力一扳就扳开了,捡块石头砸烂窗上的一块玻璃,拔开插销,打开了窗子爬了进去,再关好窗子就能在里面放心作案了。

        木工室里工具还挺全乎,找个梯子搭在墙上就能捅开天窗爬到天花板上,用电筒照着爬过墙就是图书馆,再用螺丝刀撬开天窗,下面就是成排的书架,手扒着天窗跳进去,见地下乱七八糟都是书,原来文革开始时这里已被红卫兵大抄过一次,几十板车封资修的大毒草都被拉到人民广场在革命口号中付之一炬,这里剩的都是漏网的或所谓不太毒的书籍,先封存,等待第二轮抄查,但后来红卫兵小将们太忙,没顾上。既然是劫后余生,好的书就不太多了。费了个把小时的劲,我才翻出四十多本外国名著。老歪也捡了二三十本,不外是红日,烈火金刚等打仗的书,看看时候不早了,我们就沿着原路爬回去,手里拎着肩上背着满载而归。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完了托尔斯泰的三部曲,高尔基,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塞万提斯,雨果,狄更斯,莎士比亚等等名著。你要问好不好,收获大不大,我说不咋地,马马虎虎,除了看看故事情节,文字的美意境的美根本体会不到,很失望。后来到美国后看了英译的《红楼梦》和《聊斋志异》真是不忍卒读,我这才体会到译著完全不是原著,原著中的文字精髓是无法用其他语种复制的,大多是画虎类犬,哪怕译者的水平再高。不信?让他译译赵本山的小品试试,看看能不能把美国人逗笑。但有本59年版的《世界知识年鉴》却大开了我的眼界。那是本统计资料书,从中我才知道中国大吹特吹的1070万吨的钢产量不过是美国的一个零头;中国192亿千瓦的发电量还不到美国的2%,这是我第一次对腐朽没落的美帝国主义有了点客观的认识。

        插队前的那段日子里,我东游西逛,看看书,下下棋,拉拉二胡,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可老歪可没我这好运,因为我家还有爸妈不低的工资,至少不会饿肚子。而老歪和他妹妹就得到处找工干,挣钱糊口。他拎过泥兜子,卖过冰棍,修过自行车。听二秃子说老歪还偷割过公家电线几十斤到废品站卖钱,曾被公安局传讯过。不过那时很乱,公检法几乎瘫痪,没人认真管事的,所以老歪是有惊无伤。文革前我们的一个小学同学因盗窃抢劫被判了10年徒刑,当时我们义愤填膺,都骂他是大坏蛋。现在想想他爸爸57年成了右派被劳改,一家人没饭吃,他才被迫走上了这条路,男盗女娼自有其不得已的道理,这其中的辛酸和无奈是有饭吃的孩子们不能够体会和理解的。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不久老歪家又发生一起惨剧:可能是不堪生活的折磨和对未来的绝望,或许是其他原因,他刚满15岁的妹妹喝农药自杀了!老歪对谁都没说,我是事后一个月后才从二秃子那知道的。我很震惊,怎么也不相信那可爱的圆脸蛋大眼睛的小女孩也会跟着她爸爸走上这条绝路,就跑去问老歪,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得可怕,我赶紧换个话题,从那时起,不管在任何场合,我们从来再也未提起过他爸爸和妹妹的事,那是老歪心中永远的创痛,不能碰触的伤口。两年里两个最亲的亲人的横死对老歪的打击太大了,尽管那年头这种事经常发生。

        后来老歪和二秃子希毛插队在苏集,我插队在江营,除了春节回城时能见面聊聊,平时很少联系。他是70年第一批招工到柴油机厂的,有一次在西关街上碰见他,他高兴地拉着我说,“哥们我上班了,有俩小钱了,今个请你喝酒。”我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客气。他在街边买了一只烧鸡,切了半斤卤牛肉,用张干荷叶包了,又买了瓶白干,俺俩就坐在城河边的水门道上,没有杯筷,对着瓶口喝一口酒,用手撕片肉塞到嘴里,你一口,我一口,边吃边聊,整整聊了一个下午。老歪说:“炉匠,你说俺这地主狗崽子,无权无势,穷得叮当响,哪有钱请客送礼?咱又不是女生能来个美人计啥的,知道哥们咋能第一批招工上来的吗?那是老子拿命换的!听哥们给你吹吹南油坊战役——”。

        老歪插队的人小蔡庄离苏集有十多里,快到苏集时要穿过一个叫南油坊的小村。这村子虽不大但从68年底开始大大地出了名,因为村中新近来了几个的上海小蛮子。那时大批的上海知青下放安徽,林子大了,啥鸟都有,碰巧这几位就不是什么好鸟,而是一帮小流氓。其实人也不多,就六个,仨男仨女,配的挺匀乎。队里腾出来两间社房,中间用高粱秸隔开,两边抹上泥,一边男生,一边女生,乡下穷,条件有限,也只能这么着。没两天,人们发现那篱笆靠后墙的一边被扒了个大洞,男女可以自由往来,互通有无,教乡下人差点惊掉眼珠子!几个好奇的乡下娃子冒着风霜去听了几夜墙根,虽然听不懂南蛮鸟语,但能听懂那床上的声音,细心的娃子还发现,这六个人还不是固定的三对,而是随机变换的组合,就是乱叨罗卜菜,共产共妻!

        这真是祖祖辈辈没听说过的事!乡下人大惊,于是这消息马上纷纷扬扬传遍十里八乡,连公社干部都听说了,派了人来调查,他们不承认乱搞,问他们为何在墙上打洞,他们说,下雨下雪的走动方便,调查组管不了,只得向上回报了事。于是这事惊动了上面,开春时,县五七办陪同上海尉问团专门来到南油坊,严厉批评他们,命令他们立刻分开。但他们嬉皮笑脸地说,这才三月里,天还冷,抱着睡暖和,等天热了我们马上分开。在尉问团的干预下,队里又腾出一间房,让他们分居,但尉问团一走,没人管了,下面的人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了。

        其实这事虽说有伤风化,只要关起门来自己折腾,别人也眼不见心不烦,也碍不着谁。但这几位祖宗可不是省油的灯,开始半年有粮票和生活费,还安生些,半年后就开始偷抢扒拿,老百姓的鸡鸭蔬菜都遭了殃。那仨男的特横,身上带着刀子,头戴小日本一样的尖顶呢帽,窄窄的小腿裤,脚穿白球鞋,很少见他们下地干活,整天城里集上浪荡,打架斗殴。69年8月,有一天,贼热,老歪他们庄里种了两亩西瓜,捡好的摘了两板车,拉到苏集去买,路过南油坊时,前面车上的西瓜被这几个活土匪给抢走十几个。老歪和希毛拉着后面的板车赶到,一听,气炸了,马上赶到知青屋,见那六位正在唏唏溜溜地大啃西瓜,老歪堵在门口,大骂道:

“狗日的东西,吃瓜给钱,十五个瓜,三十块钱,一分不能少!拿钱来!”

        三个女生手拿着瓜仰着脸看,一个叫黑皮的男生翻眼瞄了老歪一眼,不动窝,继续啃他的西瓜,另外两个男的站起来,用毛巾擦擦手脸,光着脊梁,穿个裤头,踏拉着拖鞋,攥着拳头向老歪走来。老歪见来者不善,从门口往外退了几步,后面围着一圈看热闹的老乡。

        “接着!给你钱!”俩人同时挥臂扑过来,老歪一闪顺势抓住一个人的手腕往前一带,那人就往前冲,老歪一转身,兜腚就是一板脚,那小子就蹭蹭蹭往前跄了三步,拖鞋绊着一块土坯,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另一个被希毛堵住,两人扭成一团,老歪一步滑过去,抡起右臂,一铁肘捣在那人的赤裸的腰眼上,那人唉哟一声就往下倒。忽听希毛大叫:“老歪当心!”只见后面一个黑影飞到,一道白光直射而来,老歪急闪,嗤啦一声背心裂开,老歪的脊梁上上被拉出一个两寸长的口子,鲜血冒了出来。原来是那黑皮用弹簧刀从后面偷袭。

“我操你妈!”

老歪一声怒吼,两眼腾出杀气,身子一矮,啪地一个扫堂腿打去,黑皮一跳,没有打中,趁他立脚未稳,老歪一拳冲他面门而来,在他往后一仰出手招架之时,老歪已欺到身边,屈起右膝闪电般直奔黑皮裆下,只听一声惨叫,黑皮两手捂裆在地上滚作一团。一腿,一拳,一膝,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这原是老歪的家传绝学,叫做霸王举鼎,因此招凶狠,非比寻常,这回若不是黑皮太阴毒,老歪断不会出手。老歪一脚踏在黑皮身上,一手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咬着牙,手起手落,在他屁股上连扎三窟窿,鲜血飚了一地,也飚了老歪一身,样子十分恐怖。老歪用滴着血的刀尖指着三个在旁边打着哆嗦的女生:

“快拿钱来,慢一步我捅死这狗日的!”

两个女生吓呆了,动弹不得。有个女生急忙进屋拿了30块钱,抖抖地递到老歪手里。老歪拿着刀站起来,又踢了卷在地上的黑皮一脚,恨恨地说:“老子今天便宜了你!”然后招呼希毛和俩社员拉了板车和西瓜往苏集赶去。先到卫生所包紥了伤口,幸好伤口不深,只划破了层皮,几天后就好利索了。 但后来听说那黑皮在床上躺了月把才下地,好像那玩艺儿也废了,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几个宝贝把老歪告到上海和省里,但上级来人一查,人人都说黑皮等人不是东西,也就不了了之。

        南油坊之战和老歪的大名经过乡亲们的添油加醋立刻传遍四方,蔡庄大队任命他为民兵副营长,连公社领导也慕其大名,邀请他为公社武装部武术指导,所以第一批招工就被推荐上去,进了柴油机厂,成了光荣的产业工人。那时我真后悔小时没跟老歪好学几手,以至窝在乡下五年也出不了头。

        老子说,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这话真是太有哲理了!老歪高超的武功给他带来了荣誉和好运,但也种下了日后倒霉的祸根。事情发生在1975年,那时老歪已经结婚了,老婆是他师傅的女儿,在同一车间上班,人长得一般,一年后生个女儿,开始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老歪不浪漫,女人么,就是烧饭养孩子睡觉的,哪有那么多亲呀爱的花虚头;老歪也不务实,最看不上扣扣索索婆婆妈妈的男人,更不爱与领导拉关系,顺着班组长车间主任的台阶往上爬。他生性不安分,好交游,为人仗义,下班不招家,跟一帮铁哥们打拳练腿,喝酒打牌,每月工资不到月底就光了,为这没少跟老婆吵架呕气,一生气就跑到哥们家住,三五天不回家是常事。

        后来终于犯了事,是为了手下一个叫赵辉的哥们。这赵辉是个刚进厂的小伙子,慕名投在老歪门下,鞍前马后,出力不少,老歪也喜欢他,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赵辉那时正谈恋爱,有天跟对象去看电影,散场时碰见长虹机械厂的四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工,叼着烟,嘻嘻哈哈地说着下流话。赵辉斜了他们一眼,轻声咕噜一句:“神经病。”有个小子听见了,歪着脑袋凑过来,瞅着赵辉的对象就说:“哟嗬,这小妞长得不赖,水灵!”

赵辉挺身挡住女友,说:

“你要干什么?无聊!”

这时另一个头发卷曲的高个子也凑过来把女孩上下打量后说:

“嗯,不错,是挺水灵的,就是屁股大了点,要不要我给你整整容?”边说边伸手向女孩下身摸去。

“住手!”赵辉大喝一声, “你这流氓,规矩点!”

“好小子,你叫我流氓?那我就流氓给你看看!”说着就在女孩屁股上捏了一把。女孩尖叫起来,赵辉大怒,挥臂朝卷毛下巴上就是一拳,卷毛一声招呼:“上!给我教训教训这小子!”于是四人一轰而上,把赵辉围住,几个回合之后,赵辉不支,被摔倒在地上,四人拳打脚踢,赵辉疼得满地打滚,等赵辉的女友领了电影院的保卫赶到时,赵辉已经不能动了。更可气的是那四个家伙像没事人一样,潇洒地戴上白手套,飞身跨上崭新的大链盒飞鸽车,铃声叮当,扬长而去。

        赵辉被送进医院,除了全身多处青紫瘀伤,最严重的是鼻梁骨断裂,那是被卷毛的皮鞋踢的,需做手术整形,在医院整整待了一个多月。老歪去看他,听说了来龙去脉,简直气炸了肺,就告到公安局和检查院,进行调查处理。折腾了两三个月,出来个结果:因争风吃醋聚众斗殴,双方应各自多做自我批评,赵辉的医疗费用由双方厂家分摊,双方厂领导都要加强对职工的教育。这分明就是不分黑白是非,各打五十大板,明显包庇袒护凶手,柴油机厂的人都很气愤,但又拿长虹没办法。因为长虹是大厂,是所谓的军工单位,生产飞机零部件,是中苏交恶时从沈阳搬迁过来的,直属中央七机部,地方管不着,所以才这么横,听说卷毛这伙都是沈阳人,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根本不把阜阳老土放在眼里。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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