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正传
谢天谢地，人类历史上惨烈空前的三年“自然灾害”终于过去了。伟大领袖引咎退居二线，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让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中国人喘了口气，我们也能吃上几顿饱饭了。那年头我们深深地体会了饿得滋味，真是难受，但很快就知道饱的滋味也不好受。有一天好像是端午节，家里买了很多炸油糕糍粑，我一下吃多了，又喝了不少水，胀得难受，肚子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整闹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好点，可一打饱嗝还冒酸气。我还不算惨的，听老歪说他肚子撑得没办法，一个劲地叫唤，他爸爸只得带他看医生，医生说，最近这样的病人很多，没法治，去泡泡澡吧。于是尽管水还凉，他硬是在城河里泡了大半天，才好过些。最惨的是颍河中学的一个学生，一口气吃了１３个镘头，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所以后来听老红军冯瘸子说，长征时过了草地，他们扑到老乡的一块蚕豆地揪青蚕豆角往嘴里拼命塞，当场撑死２０多个，我们一点都不奇怪。
接着我们都上了中学，很巧又与老歪同班。因为肚皮能填饱了，有了精神头使坏，又开始拉帮结派兴风作浪了。小女生们吃饱了，荷尔蒙比男生上得还快，开始情窦初开，悄悄作怪。一个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女生鲍荣是鲍大牙的女儿，老歪叫她菜包子，因为守着他爹的饭店，６０年没饿着，发育得快，才上初中就开始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纱厂的工人。有一天上课前老歪从传达室拿来一封信，是纱厂寄来的，上面有“鲍荣亲收”的字样。老歪说这肯定是恋爱信，咱们来学习学习，当众就拆了信念起来：
“我亲爱的荣：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肺－－－”其他肉麻的形容词还有不少，但这两句记得最清楚。因为老歪摇头晃脑地评论说，就鲍荣那一脸的红痘子，不叫她鲍大麻子就便宜她了，还心肝肺的，真好笑！咋不说你是我的屁眼，你是我的吊呢？过一会，菜包子来了，见信被拆，大哭，不上课了，找到班主任告状，老歪被叫去狠狠熊了一顿，老实了好一阵子。后来，这个菜包子骑着他男朋友的自行车在校园里显摆，那时自行车还是希罕物，在家属区骑快了，不小心被一根晒衣服的粗铁丝绊住脖颈，摔昏了过去，虽被救活，好像脑子受了伤，就休学回家了。
班里还有个女生徐小娟，跟军区司令的儿子童新民是同桌。有天老歪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我发现这徐小娟看上了童新民，你不信？有回我看见她钢笔掉在地上，她钻到桌下去捡时，偷偷地顺着童新民的西装短裤往里面瞧，妈呀！你说丑不丑？我说你别乱说，记不记得你上次拆信挨熊的事？老歪虽没声张，但从未闭上他鹰隼一样的眼睛和狼狗一般的鼻子，还终于让他抓住了猎物。那是元旦之后的一天下午，老歪发现窗口外的地上有一些撕碎了的纸屑，凭着他独特的嗅觉，就觉得有名堂，跑到外面，把纸屑一片片地捡起来拿进教室里。然后放在桌面上一片片地拼起来，原来是张贺年卡片，正面是鲜花和蜜蜂的照片，背面是两行字：祝童新民同学，新年快乐！小娟。教室里马上炸开了锅，徐小娟也在，扒在桌上伤心地大哭起来，后来找老师调到了２班，也为自己的这段单相思划上个句号。
老歪的功课马马虎虎，但对男女情事却极为敏锐，还干过一件轰动全校的大事。那是初二时，我班新分来一个语文老师黄晓春，刚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２０出头，精瘦干练。浙江人，说一口好听的南方味的普通话，讲起课来妙语如珠，而且感情丰富。记得他教《回延安》时，颤抖着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道：“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的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窝上－－－”他把两臂伸向前上方，眼里含着热泪，那神态那语调把我们都感动了。我们这些臭小子被感动了没啥要紧，小姑娘要被感动，问题可就大了，不幸俺班上的漂亮妹妹郑三妹就被感了，而且动得非常厉害。
据说这世上有三种人对少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种是帅哥，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难免受女孩青睐，这很好理解。第二种是小混混，敢打敢杀，飞扬拔扈，骠悍酷毙！所谓美女爱英雄，此之谓也。第三种是文学青年，热烈浪漫，妙笔生花，魅力不可挡！黄老师就属于这个类型。郑三妹貌美，老歪送她个外号“三回头”，说她上街时男人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回一次头还不行，要回三次！三妹酷爱文学，喜欢作诗，是语文课代表，常常送作文本到黄老师家，黄老师也给她不少课外读物和辅导。如此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就酝酿出一段酸甜苦涩的师生恋，而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就是老歪！
老歪告诉我，有天他路过黄老师宿舍，从玻璃窗外看见三妹在里面说笑，不知为什么，黄老师在三妹脸上拧了一下，三妹就用拳头捶打黄老师的脊梁，我看这里一定有鬼。后来，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老歪匆忙把我们５－６个哥们找到一起说，我看见郑三妹到黄老师屋里去了，进去刚一会就熄了灯，一定在搞破鞋，快跟我去捉奸！这事挺希罕，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他跑去，还惊动了一些同学跟我们一起跑。到了门口，老歪就砰砰地敲门，我们在外咋咋唬唬叫喊着助威，半晌，灯亮了，黄老师开了门，脸色煞白地站在门边，三妹则低着头红着脸挤出人群匆匆走了。
这事闹大了，魏校长立刻把我们几个找去，问了所有的情况，向我们严肃地说，黄晓春出身地主，郑三妹是贫民，这是典型的阶级报复，必须要严惩！第二天，公安局来人把黄老师铐走了。后来听说，黄老师被判了５年有期徒刑，原来是要判８年的，但郑三妹作证说她爱黄老师，是她自己主动的，才减了３年。郑三妹再没有回校，据说转学到其他学校去了，在哪个学校，保密。很多年以后，长大懂事了，回想起当年的行为，似乎不怎么光彩，对三妹和黄老师有一份深深的歉疚，就多方打听她们的情况，终于得知，黄老师只服刑三年就出狱了，回浙江的乡下教中学。中间他来阜阳通过关系找到三妹，三妹后来就插队到浙江，两人不久结婚了。７８年黄老师考取华师大的研究生，郑三妹也在同年考取大学，现都在同一所大学的教书，虽然她再也不愿与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但我们还是很高兴，庆幸他俩的人生有个这么好的归宿。
黄老师事件过后，老歪被魏校长表扬了一番，说他阶级斗争观念强，革命警惕性高啥啥的。虽然没有任何奖赏。老歪还是很滋润，不久又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向大家宣告：体育老师孙国平和音乐老师张虹搞上啦！其实准确的说这次发现老歪并不是第一功臣，顶多是个并列第一，因为孙老师和张老师的暧昧关系早有人私下议论，老歪不过是再次确证并公开放大了此议论而已。
我这人其貌不扬，也很有自知之明，对美男子都敬而远之。若有人问我谁是美男子，我绝不会说王心刚孙道临什么的，在我眼里他们挂不上号，而会立刻想起孙国平。孙老师是印尼华侨，新中国成立后，满腔热血回到祖籍福建，不久考取北京体育学院。６０年毕业后分配到我校当教师。孙老师个子不算高，约１米７５，但身材极匀称，四方脸优雅端正，眉宇间英气逼人。要说他有什么特长，还真不好说，因为他样样都能，但都不算特顶尖，却是个全才通才，我常想，要是比十项全能，他准拿冠军。这么说吧，他跑百米１１秒２，跳高１米８１，跳远７米６，铅球１３米，他打篮球打后卫，远投很准，打乒乓是横拍弧圈，在当时是很少见的。最迷人的是他游泳的姿势，从桥上看他在泉河里蛙泳，那碧波中完美的律动，简直是一种享受。
音乐老师张虹，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钢琴系。那时我们这小地方的中学教师大多来自二流的“碗大喝稀饭”，即皖大（芜湖的皖南大学）合师院（合肥师范学院），后来合师院迁芜湖与皖大合并为安徽师范大学，原合师院旧址即现在的中国科技大学。所以像黄晓春，孙国平，张虹这样名牌大学生真是凤毛麟角，他们也自视甚高，恃才傲物，不同俗流。张虹来后，学校还专门为她买了架钢琴，魏校长都经常去听她弹琴。后来不知何因，孙国平的宿舍被调到张虹的隔壁，孙老师不仅体育好，还有条迷人的男低音。常听他在晚会上独唱“桂花开放幸福来”“金瓶似的小山”等歌曲，迎得热烈的掌声。在张老师屋里也听他唱过“宝贝”“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外国歌曲，真是美不可言。
说实话，我们都觉得张老师配不上孙老师。张老师矮小玲珑，肤色白皙，但脸扁平，不算好看，老歪背后叫她“凹面镜”。她的歌喉也一般，上课时弹着风琴教唱“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唱得幸福落满坡”，比孙老师的嗓子差远了，所以听说孙老师跟她搞上了，我们都替孙老师惋惜，“一棵狗尾巴草插到龙粪上”，也让很多暗恋孙老师的小女生心头滴血。
其实他俩都是有家室的人，孙老师爱人在哈尔滨，张老师爱人在西安，都是两地分居。那时大学生分配工作只考虑国家需要，不考虑照顾家庭关系。每个人都像颗罗丝钉，党把你拧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发光发热。要想调动到一块儿是个令人望而却步的浩大工程，即使花费大量精力金钱打通了所有的关节，也得等个十年八载的。他们俩就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不耐性饥渴而成了露水夫妻。孙老师的爱人在孙老师出事时从哈尔滨赶来了，她是北京体院学体操的，美丽苗条，气质如华，两人相见抱头痛哭，观者莫不唏嘘。魏校长找她谈话，陈述利害，要她和孙离婚，划清界限，她一口拒绝了。孙老师的问题直拖到７９年才平反，之后调到东北去了。
虽然只是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对很多老干部来说不过是“小节”问题，但对孙老师的处理也是很严厉的，张虹行政记大过处分，被调离颍河中学，另行安排工作，孙老师被开除公职，每月只发１５元生活费，戴“坏份子”的帽子，即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里的坏，比右还罪加一等，留学校农场监督劳动。在全校大会上，魏校长义正辞严，痛斥了孙国平这类贼心不死的阶级异己份子，强调必须维护教师队伍的纯洁，人人都要加强思想改造，向党交心。
魏校长４０多岁，山东人，老婆孩子在山东乡下，华东野战军的南下干部，瘦高，脸色严峻，总戴顶八角呢帽，看上去很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那位老革命首长。他平易近人，与师生打成一片，常常到我们班坐在后排向班长薛桂云询问学习和生活情况，有如一位慈祥的父亲，把我们都感动了一回。我班同学郝毛毛的爸爸是市委组织部长，有时他会给毛毛一些材料，让毛毛回家时交给他爸爸。有一天放学时，他又到我们班，让毛毛把一个厚厚的牛纸信封交给他爸爸。回家的路上，老歪突发好奇，想要看看那封信，毛毛不给，老歪一把抢过来撕开就看，这一看不当紧，又扯出一桩惊天大案！
可这封信并不是寄给菜包子的那样的情书，而是一份检讨书，咱们敬爱的老革命老校长原是个玩弄奸污２０多位教工和学生的大色狼！在那受害者长长的名单里竟然有我们的班长薛桂云，还有一个漂亮的高二女生姜素琴！姜是学生会文艺部长，擅长歌舞，她领舞的古典《端阳歌》雍容雅致，仪态万方，是我的最爱，我常常哼着那动听的歌词和旋律：五月端阳，五月端阳，布谷声声催，农夫插秧忙，姑娘露笑容，对镜忙梳妆－－－－－。真想不到这个大家心目中的花已是魏校长口中之食。难怪姜不久前入了党，还被定为保送进大学的名额！
被魏校长长期霸占的是个柔弱的打字员，就在校长室外间上班，近水楼台，随叫随到。他还向张虹伸出魔爪，遭到坚拒，恼羞成怒，就把郑的宿舍换到她隔壁，制造机会让他们跳进圈套，再狠狠整治。后来他又看上了校医小储，晚上让她来打针，乘机把她搞了。可小储不像打字员那样忍气吞声，到市委把他告了，事情才暴露出来。老歪虽不是破案功臣，但却把这个只有组织内部掌握的绝密材料像风一样广为传播，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也算功不可没。当时老歪有句名言：魏校长把比鲜血宝贵十倍的东西都贡献给了学生，真是大公无私！因老歪以前还有句名言：十滴血才能变成一滴精，那时我们都不懂生理生化，只能听他忽悠！
悠悠众口难堵，影响极为恶劣，市委紧急开会，不久处理决定下达：腐化堕落份子魏俊启被永远开除出党，逮捕法办，判处有期徒刑２０年，立即执行！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