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后传

老歪后传

        阜阳地处皖西北,虽然是穷乡僻壤,文化落后,土得掉渣,但民风骠悍,骁勇好斗。历史上曾出过刘福通,张乐行这样的红巾军和捻军的大头目,搅得天下大乱。所以自从赵辉挨打之后,加之上面处理不公,老歪的一伙人都憋着一口气,想寻机报复。经过多方打探的情报,知道卷毛那一伙有十几个人,铁杆的不过5-6个,这卷毛是长虹厂副书记的儿子,拳脚厉害,是厂里一霸,没人敢惹,但老歪偏不信邪,决定要收拾收拾这小子。但这帮小子吃住都在长虹厂的大院里,门卫都带着枪,警备森严,找不到机会下手。

        不久机会来了,电影院开始放映供批判的日本电影《啊,海军!》,在那文化枯燥的年头,这可是个大喜讯,一时间人头攒动,盛况空前。老歪料定卷毛他们一准会来看,就带了5-6个弟兄老早就等在电影院外边。直等到电影开映也没见卷毛的人影,估计他们会来看下一场,就进去看电影,等散场出来后再找这小子。电影还真不赖,那平田一郎真他妈的棒!江田岛海军军校,真他妈的来劲,怪不得林立果号召要学习江田岛精神!老歪他们忘了这是供批判的法西斯电影,而五体投地地欣赏崇拜起来。

        散场时灯亮了,观众都一窝蜂往外挤,就在人潮中赵辉忽然看见卷毛和他的两个手下就在身后不远处,卷毛走在最前头,磕着瓜子,有说有笑,马上指给老歪看。老歪贴墙站住,让过后面几个人,等卷毛走近身后时,啪地向后猛一跺脚,那反毛皮鞋粗硬的后根正跺在卷毛的脚面上,卷毛浑身一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老歪猛一转身,又一肘砸在卷毛的肋条上,卷毛捂着胸口大叫,急往后退,但通道太窄,后面人又多,堵住了退路。老歪见机不可失,蹿上一步,冲着面门,双拳齐出又快又狠,嘭嘭几声,卷毛马上口鼻窜血,向后倒去。后面的人群大乱,纷纷夺路而走。卷毛的朋友想来助战,一看凶神恶煞的老歪和他身后的立眉横眼的一帮弟兄,就泄了气,架起卷毛,把他扶到座椅上。老歪捋起袖子,指着卷毛喝道: “今天老子饶了你,给你个教训!以后要是再混蛋欺负人,老子活剥了你狗日的!” 看见电影院的几个保安跑来,老歪一声唿哨,弟兄们趁乱混入人群,大摇大摆,逍遥而去。

        揍了卷毛,替赵辉出了口恶气,老歪和弟兄们喝酒耍牌,大大庆贺了一番。后来听说卷毛被打掉两颗门牙,脚面青紫,肋骨挫伤,休了一个多月病假,他老子找到柴油机厂,要求处理老歪,厂领导也够哥们,说,小年轻打架,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双方都要多做自我批评,教育好自己的职工。后来公安局也来了人,但厂领导就拿赵辉挨打的事软顶硬扛,弄个不了了之。但老歪凭他多年的江湖经验判断,这事没完,卷毛这种骄横惯了的干部子弟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就跟弟兄们出入相随,有空就勤练把式,抓扛铃,举石锁,击沙袋,拉单杠。老歪个子不算高,1米73,但精悍灵动,腿脚肘膝功夫尤其厉害。他祖父“赵二快腿”就以腿功驰名武林,老歪从小就跟爷爷练马步,扎架子,踢沙袋,加上还在剧团里练过一年翻滚腾跃的武把子,练得底盘沉稳,腿脚迅猛,扫堂腿,磨盘墩,高弹踢无所不能,格斗中往往以腿脚克敌致胜。

        看看俩仨月过去了,卷毛毫无动静,但仍不敢大意。有天中午,老歪下大夜班后回家,走在街上,仿佛看见横街处有人影一闪,心中便生警觉,就立住脚不走,看看动静。约一分钟光景,看见有人露了下头,马上看见卷毛手持一把三角刮刀向他冲来,身后5个喽啰,个个手里都操着家伙,一窝风冲过来。老歪孤身一人,赤手空拳,料不能敌,转身就跑,卷毛一伙紧追不舍。老歪脚上穿着翻砂用的笨重的翻毛大头皮鞋,哪能跑快,心知情况凶险,一被追上可能性命不保,于是一闪身躲进一个小巷口,听着卷毛的脚步咚咚如飞而来。就在卷毛刚一现身的一刹那,老歪卯足劲,抡起右腿,带着风嘶,咔嚓一声,鞋尖正踢在卷毛的小腿上,卷毛狂嚎一声,抱着腿滚在地上。又一个人挥着匕首冲过来,老歪便跑,刚跑几步,突然停步转身下蹲,一个旋风脚扫去,那人应声倒下。老歪转身又跑,那四个喽啰面面相觑,不敢来追,老歪从容脱险而去。

        这下祸可闯大了,卷毛的小腿被踢断,开放性骨折,为保命,只得做了截肢手术。他爹闹到市里,花钱打通层层关节,老歪被铐进了局子。赵辉希毛很多弟兄出手营救,但无权无势,使不上劲,只能塞钱给看守,让老歪少挨点打骂,少受点苦,看守也佩服老歪是个仗义的血性汉子,对他多有照应。在长虹厂的压力下,案子拖了几个月,终于判了下来,虽说老歪属于自卫反击,但伤人致残,后果严重,判有期徒刑5年,押往白湖农场劳改。临走前,老歪的妻子提出要离婚,老歪爽快地签了字,对老婆说,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对不起你,你好好把闺女拉扯大,我欠你娘俩的,以后一定会偿还你们。老婆哭着走了,后来嫁了个淮南潘集的煤矿工人,就调动到潘集去了。

        五年的劳改岁月是如何度过的,苦不苦?老歪轻描淡写地说白湖农场很大,有十几个分场,相当好几个公社,关了好几万劳改犯。开始是种庄稼,跟插队时差不多,就是插秧比较苦,腿上叮了不少蚂蟥,拽都拽不掉。后来因他干过翻砂工,就把他安排到农机修配厂,先干翻砂,后干木模,跟工厂差不多,就是没有自由,最苦的是孤独,过年过节想家。等老歪出狱时已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柴油机厂效益不好,而且他已被除名,回厂已不可能。他妈在他服刑期间已过世了,虽说前妻女儿还在淮南,他自己穷困潦倒,也没脸去见她们。在赵辉家住了几天,两口子对老歪殷情招待,更使老歪不安。眼下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决定南下深圳闯荡一番,赵辉留不住他,就把储蓄的二百多块从银行都取出来给了老歪作盘缠,老歪就飘然而去。

老歪在深圳,海南和珠海混了三四年,虽说那个伟人画的那个圈里聚起了金山银山,但像老歪这种没技术,没资金,没背景的流浪汉只能和其他农民工一样出卖劳力,挣几个铜板。老歪开过摩的,当过建筑工,泥瓦匠,搞过装修,脏的,苦的,累的都干过。吃泡面,睡工棚,省吃俭用,也攒了几个钱,首先寄给赵辉三百元,还了赵辉的人情债,老歪是个欠了债就睡不着觉的人。91年我从美回阜阳与老歪把酒重聚,说起那段经历时,老歪动情地唱了一首流浪歌:“—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嗓音嘶哑苍凉,把我们的眼泪都唱出来了。

        眼瞅奔四十的人了,依然在车站码头游荡,无望地追逐着越来越远的梦,老歪终于醒来,拖着半瘪的行囊又蹒跚地回到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但他所眷恋的热土并没有多少热情来拥抱归来的游子,等待他的依然是失业和困顿。老友赵辉也下岗了,现在开出租车,拉扯着老歪也干上了这行,开始了晨昏接送风雨奔波的生活。老歪租了个小单间公寓,没有厨房,只有个煤油炉,吃饭就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瞎凑乎。后来拉客时碰见中学的老同学一枝花孙秀兰(详见华夏文库《一枝花》),现在是一枝花饭店的老板娘,聊了半天,见他一个人不容易,秀兰说你就把我这饭店当厨房吧,啥时来吃都行,你不好意思白吃呢,就每月交二百块钱,算是包伙,你说行不?老歪说行,我交五百块,俺不想占你的便宜,你要不愿意就拉倒,秀兰说,行,这事就定了。

        后来老歪就每天在一枝花吃饭,跑出租没个正点,但不管早晚能有个热汤热水,晚上收车了,秀兰就叫大厨单给老歪炒俩菜,又烫壶老酒,三杯下肚,暖从心来。有天老歪正在吃饭,见邻桌的三个年轻人,大吃大喝之后,抹抹嘴就走,秀兰拦住要钱,他们说先记在帐上,回头送钱来。秀兰说:“刚子,不是俺驳你的面子,我们小店,赊不起账,再说你们已欠了上千块了。”那人耍横道,“怎么着,今个就没钱,要命有一条!你看着办!”老歪走过来,笑道,“这位朋友您请坐下,有话好说。”

        边说边用手搭在他肩头,脚尖从下面轻轻一勾,那人便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那人大惊,上下打量老歪,老歪又笑道,“要是朋友真没带钱,算我老歪请客,如何?”说着就从口袋掏出二百元,放在桌上。

那人马上噌地起来,两手一拱:“原来是歪哥呀,久闻大名,得罪得罪!哪能要您破费,油子,快点买单!以前欠的账下月交清!哪天歪哥肯赏光,小弟刚子一定请你喝酒!”

        这事过后,有一天秀兰对老歪说,你开出租每月能挣多少?老歪说,不好说,生意好时多加点班交了租车金能剩两千多,生意淡时就几百文,拉平了算,一千多吧。秀兰说,你要是愿意,在我这饭店当个大堂经理咋样,管饭之外每月两千块。老歪说,这不是让我吃软饭吗?你要是真心诚意雇我,就是一千块!秀兰不依,争了一会,最后说定了一千五。从此,老歪就成了一枝花饭店的大堂经理。

        老歪当经理后一门心思扑在饭店里,尽心尽力地帮秀兰打理生意。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老歪变得稳重成熟多了,凡事以和气为上,主动与公安税务卫生等关键部门搞好关系。又与刚子油子等混混礼尚往来成了朋友,黑道白道都玩得转。赵辉和一些同行们也常给他拉客人,老歪不管客人消费多少,拉来一个客人给司机五块回扣,这样一来,饭店的生意就更加红火起来。秀兰很不过意,包了五千块的红包给老歪,说是对他的一点谢意。老歪板起脸来说,这些都是他这个大堂经理应该做的份内事,这钱不能要,你要是硬给我,我就辞职还去开我的出租车。秀兰没法,只得依他,但心里却对老歪更加敬重和依赖,店里的事就此撒手不管,一切让老歪打理,索性连帐也不看了,老歪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他知道老歪这人不会拿一分钱的昧心钱。

        秀兰对老歪这么好,也有她的私心,自从两年前她丈夫大柱车祸去世后,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上中学的女儿,还要打理饭店和服装店,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后来她下岗的姐姐姐夫帮她管服装店才松了口气。她那时才三十四五岁,人也长得不错,生意也做得不错,是当时少有的万元户,所以不少人来提亲,可她一个也看不中。自从见了老歪,都是老同学,知根知底的,心里就有一分亲切。看他一个人过得孤单恓惶,又生出几分怜惜。她早就知道老歪当年的事,对他的侠肝义胆也很钦佩,这些日子的来往对老歪的为人行事有了更深的了解,心中觉得找到了可以信赖依靠,互相扶助共度下半生的伴侣,所以一盆火似的煨着他。

        谁知老歪竟像他的祖宗赵匡胤,千里打马送京娘,而能坐怀不乱,对秀兰的亲热表示毫无反应,认为只是老同学的重用和情谊,就知恩图报,更加卖力地把生意做好。见老歪一点不解风情,又怕错过了这次机会,秀兰只得厚着脸请赵辉夫妻出面作媒。老歪很感激秀兰待他的情份,就诚恳地跟秀兰说:

“老歪虽然混,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你对我的好都在我心里,可我就是个劳改释放犯,穷光蛋一个,实在不敢高攀,你这门亲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秀兰伤心地哭了,说:

“你也别拿什么高攀不高攀的遮故,俺知道你心高,看不上俺这孤儿寡母。”

老歪见她真心实意,就说:

“秀兰,天地良心,只要你依我一个条件,我就愿意娶你为妻,绝无二心!”

“什么条件?”

“结婚后,咱俩帐户分开,你的钱财房产都与我无关,我还是拿我的那份工钱。”

秀兰破涕为笑:“这算什么条件呀?啥都依你,行了吧?你这个黑心肝的!千刀杀的!”说着拿拳头在老歪身上使劲擂起来。

        结婚后,俩人倒是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歪还像以前一样经营饭店,每月从饭店里拿一千五存入自己的帐户,等存满一万元就电汇给他在淮南的前妻和女儿,好几年后,他前妻和女儿来看他,说她们日子也过得去,不要寄钱了,自己留着养老吧。老歪说,年轻时不懂事,不顾家,亏欠你娘俩太多,现在能补偿一点就补偿一点,这样心里能好受些,钱也不多,就算当爹的一点心意吧。

        往后的日子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转眼十几年过去,孩子们都大了,自立了,尽管是满心的不情愿,我们也鬓角斑白,慢慢步入了中老年人的行列。这些年来,每次回国都会跟老歪等老同学聚聚,叙叙旧,总觉得打小建立起的友谊最能经得住时光的浸漫剥蚀,犹如陈年老酒,久而弥香。老歪秀兰精神身体都很健旺,唯一感到不安之处是老歪烟酒嗜好。我问他有没有三高的毛病,他说身体好好的懒得去检查。我劝他戒烟限酒,他就跟我瞎咧咧些无厘头的歪经:“哈哈!刘少奇不吸烟不喝酒活了六十三,周总理光喝酒不吸烟活了七十三,毛主席不喝酒光吸烟活了八十三,邓小平又喝酒又吸烟活到九十三。”秀兰也常说他,没用,只好由他去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08年的深秋,老歪兴致勃勃地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他的庄稼地。原来在城南郊有一块地,有4-5亩大,是一家公司买来盖楼的,不知何故工程被叫停了,那块地就抛荒了。老歪看着可惜,就跟那公司说想开荒种地,公司说种吧,但说不好那天一开工就要平整掉,老歪说没问题,就把店面交给秀兰的二女儿管,两口子就唱起了夫妻开荒。

        每天一大早,俩人就带了农具,骑车下地,一抓钩一铁锨地开出了二亩多良田,二百块钱买个播种机就种上了。春天收油菜蚕豆莴苣菠菜,秋天收豇豆芝麻萝卜白菜,已种了两年,地很壮,不用上肥庄稼都长得茂盛。不过也有麻烦,播种时小鸟野鸡来刨种子吃,出芽后野兔子来啃,收获时附近老乡来偷,还不好好偷,往往糟蹋一大片油菜。我们去看时,地里种的是室内育苗的油菜,一大片绿油油的喜人。还有一块萝卜,绿缨红皮,半截露出土外,红通通的煞是可爱。我顺手拔了一个,撅下缨子擦擦土,用指甲剥掉皮,咬一口,又甜又脆,爽!不过回美后给他打电话,他说油菜苗被严霜打死不少,要点播补种。看他一心扑在田里,像个老农,心里为他高兴,也曾和他相约等我退休后也回国买块地跟他一起种庄稼种菜,尽情享受田园之乐,只可惜没有等到那一天,老歪竟自个先走了!

        那是农历二月底的一天清晨,老歪照例老早来到饭店准备一些杂事。等秀兰来到店里发现老歪抱着一大桶纯净水坐在地上,秀兰很诧异,上前推他一把,他竟倒在地上,原来早就断气了!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老歪才年届花甲就这么突然没了!秀兰说可能过年后天天喝酒应酬多了,他也有1-2次说过肩膀和背部疼,但很快就好了,谁都没有在意,后来医生说那就是心肌梗塞的前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泪水噗啦啦地往下流,老歪的一生像黑白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徐徐掠过,一颦一笑,一招一式,连脸上的几粒雀斑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我泪水模糊地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移动着,敲出这篇老歪的故事,算是我这个发小和故人对他在天之灵的一炷心香吧!

梨花雪二首

早春三月,梨花漫山野,东风浑是无情物,卷起千顷雪。
杜鹃啼血,颍水染芦叶,人世无常今方信,未语声已咽。

壮怀激烈,听枯荷雨歇,男儿不愧五尺躯,傲骨铮如铁。
斜阳明灭,照西城旧街,儿时足踪何处觅?回首徒悲切。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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