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前传
从前人常说,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还真是有道理。那时交通工具落后,又没有电视电影广播等现代媒传,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自己闭塞的小天地,说着自己世代相传的语言,一旦离乡外出就会有语言不通的困扰。半个多世纪前,当我小学一年级从怀远芦岗转学到360里外的阜阳西城小学时,就吃了个大亏。怀远话与阜阳话不仅很多词发音不同,而且说话的语调也不同,当班主任王桂芳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时,没说两句竟引来哄堂大笑,把我臊得恨不得钻地缝。下课后,几个坏小子围着我,阴阳怪气地学着我说的怀远话,其中有个剃着平头,脑袋有点歪,鼻子上长着几颗雀斑的小子最坏,他一边挤眉弄眼地学我说话,一边手舞足蹈,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地“操事”,终于我跟他推推搡搡撕打起来,至到王老师来把我们俩训了一顿,从此我记住了那坏小子的名字:赵亚民,外号老歪!
从那时起我就低着头不说话,直到几个月后我也能说一口地道的阜阳话才抬起头来。但是不管俺阜阳话说得多溜,老歪见了我还是歪着头,斜着眼瞅我,逮着机会就“操事”,我虽不怕他,但心里很不痛快,因为那小老歪有好几小狗腿子,都听他号令,其他的孩子也都巴结他,不理我。墙倒众人推,连王老师也不待见我,常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训斥:“你瞧瞧,你瞧瞧!瞧你这大字写的娘婆二家不上门,鳖爬似的,活像鬼画符,你否否,你的心咋嫩服呢!”我搭拉着头,明白她说的“否”是“说”的意思,“嫩”是“这么”的意思,“服”就是“敷衍了草”的简读。这王老师很年轻,但不漂亮,扁平的大脸上一股雪花膏的香味,矮胖,硕大的屁股在我看来就是大象,她还喜欢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迈方步,看着横竖一般宽,就是个皮球,怪不得找不着对象,没有婆家!
第一学期我就在这内外交困的郁闷中过去了,盼望已久的暑假到了!我象只出笼的鸟,天天疯跑疯玩,最爱到西城河玩水,河不太宽,50-60米吧,凭我小时在芦岗四方湖练就的好水性,几个猛子就能扎到对岸,让老歪那帮旱鸭和半旱鸭们嫉妒的俩眼发红,开始跟我套近乎。有一天,我们一群光腚孩子在泄洪的水门道玩水,老歪他们只敢用手抓住水泥台,两腿在后面上下打扑嗵,打得水花四溅。正玩得高兴,突然老歪一失手掉进水门道中间的深水里,两手乱抓乱挠,喝了好几口水,其他小孩吓慌了,跑到城墙上大哭大叫,我赶紧游过去从身后推他,一连推了几把,他终于抓住了水泥台,爬上去,翻着白眼打喷嚏,半晌,他总算喘顺溜了,冲着我象戏台上那样抱拳拱手,说了一句我从未听过的话:“大恩不言谢”。
从此,我了老歪的外交关系翻开了新篇章,包括他手下的一帮小喽罗也都狗眼看人,跟我成了朋友,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的成天腻在一起。不久老歪终于学会了游泳,那时叫鳧水,连扒带刨也能游过河了,兴趣就更大,我们整天光腚泡在水里,浑身晒得乌油发亮,一个夏天至少省下两件裤衩背心。开学了,天凉水冷就没法玩了,但老歪玩的门路多着呢,周末和晚上就带我去听说书,说刘立成刘立海弟兄俩的“大宋金枪传”最好。从那起我爱上了听书,有空就往城隍庙跑,老远听见咚咚的大鼓和手板响,心里就猫抓一样痒痒。后来觉得刘氏大鼓太拖拉煽情,就喜欢上了说蜀山剑侠的韩子清,清爽利落,嘎嘣脆,这爱好一直坚持到初中,“韩派清口”使我学会了不少老歪常挂嘴边的“戏台上的话”,也长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知识,虽然后来才知道这些知识大多是不靠谱的。
但就是这些不靠谱的知识引起我对武侠小说和古典文学的极大兴趣,我们开始频繁地光顾大寺街附近的一个小画书摊。摆书摊的是我班同学二胖的姥姥,一个瘦小和善的小脚老太太,我们也跟着二胖叫她姥姥。可能由于职业的关系,姥姥肚子里有不少古记,时不时还给我们摆段乌龙,什么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岳元帅枪挑小梁王啥的,夸岳飞是个“呆将”,“呆”读去声,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可惜这些古记我们早听过了,没兴趣听她唠叨,赶紧看小画书。姥姥的门面只有一间房,朝大街的一面是门板,白天拆下来很敞亮,另外三面靠墙摆满了书架,只留一个小门通姥姥住的里屋。书架上都是小画书,姥姥至少有几百本小画书,姥姥把画书的彩色封面撕下粘在一个硬纸壳上,再用牛皮纸做个新封面,用线绳把画书的一边装订牢,插进纸壳里,我们看时,只看内容,封面纸壳由姥姥保管着。
画书屋里有很多小板凳,就坐在那看,人太多时,姥姥到里屋拿出一些马扎子,屋里坐不下,就坐到屋外的街边上。姥姥会做生意,门外还摆个小摊,卖香烟梨膏糖干草桂皮等。看一本小画书一分钱,买一小根甘草或桂皮也是一分钱,咂着甜甜的甘草看小画书真是那时最大的享受。但钱却来之不易,虽然姥姥有时大发慈悲,给我们一半的折扣,我和老歪还常常把俩脑袋碰在一起,四只眼看一本书,就这么省着过,一个星期也要消费五分钱,那可是笔巨款,光靠跟老妈磨或偷是不够的。但老歪有办法,带我出城挖梭子草根卖。梭子草样子像韭菜,用小铲子连根带须挖出来,甩干净土,掐下带褐色表皮的膨大的根,闻闻有浓浓的药味,晒干卖给药材站一毛钱一斤,记得我最多的一回挣了一毛七,消费了好几个星期。
小画书看多了又派生出两个业余爱好:画画和练武。画画就是比照着小人书画钢笔画披盔戴甲的武将骑在战马上,挥舞着长枪或大刀撕杀。我们画完就互相交流,比谁画得好,发现老歪的马画的最神,他画马不全用实线,关节,马蹄都是寥寥勾个半圆,就出来个奋鬃嘶鸣,四蹄腾空的赤兔劣马,舞起流线卷舒的青龙偃月刀,关老爷就能美髯飘飘地过五关斩六将了。我也爱画几笔,但那水平就不好意思说了。练武呢是从三年级开始的,坛主还是老歪。经常去老歪家玩,慢慢知道了他的一些底细,原来他的祖上是大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他偷着从柜子里抱出一摞发黄的草纸直排线装书,封面就是细眼长须,头戴王冠的宋太祖绣像。他说那是他们的家谱。我看过赵匡胤千里打马送京娘的小画书,很佩服那个侠肝义胆武艺高强的红脸汉子,对老歪也马上肃然起敬,也明白了为什么老歪爱听大宋金枪传。
我见过老歪的爷爷赵二快腿,病瘫在床,不久就死了。但听说他年轻时在颍州武林中曾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精于棍棒拳脚,旋风扫堂腿犹为著名,人称赵二快腿。他爸爸在供销社当会记,也会点武术,但感觉就是个蔫不拉叽的生意人,但喜欢斗蟋蟀,常摆弄他那十几个拳头大的瓦罐儿。蟋蟀,北方人叫蛐蛐儿,阜阳话叫秃拉子,估计“秃”字应该是“土”。老歪的爹别的不行,抓秃拉子是把好手,夜里钻草棵,一听叫声就知道秃拉子好不好,什么玉石眼,棺材头,三尾巴枪,油葫芦,能讲一大套,还经常找人斗秃拉子,赌钱,赢了就找人喝酒,唱二黄戏,输了就把秃拉子摔死,一个人喝闷酒,半夜里拿点电筒再钻草棵逮秃拉子,堂堂天潢贵胄,活到这份上,真使人有龙种变跳蚤的感叹。
到老歪这辈,那龙气好像又回来点,他打小跟爷爷练了点童子功,打架斗殴屡占上风,在孩子们中间称王称霸。老歪就占山为王,纠集了我们十几个人练武,号称西城帮,但比较常练的只有5-6个,不幸我就不在这常委名单。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年下来也有点收获,我学会了大翻,小翻,鱼跃前翻,打溜溜爬,即四肢轮番撑地做轮状滚动,但最大的进步是倒立,开始是两手和头三点式,后来可以用两手前后走动,让我兴奋了一阵子。既然学了武功就要行走江湖,跟附近几条街上的不同门派干过几仗,脸上青肿鼻子流血的事也有过好几次,还有几回闹到警察局派出所,也算不大不小闹出点名堂。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老歪被县梆剧团相中,让他休学去了剧团,专练武打,我们的西城帮群龙无首就自动解散了。
大概一年之后老歪又回来了,因为60年大饥荒到了,剧团供应紧张,把不能上台的学员都给裁了。我们虽然都很高兴,但西城帮却未能起死回生兴旺起来,那时候大家都饿得黄病寡瘦,连路都走不动,那里有力气翻跟斗。所以没事就窝在家里不动弹,吹吹三侠五义啥的。老歪家里养了只猫,叫二黄,2-3岁大,好像他家以前养过一个大黄。那猫全身草黄,但肚皮和四腿是白的。它认识我,看见我就喵喵的叫,我一坐下就跳到我大腿上,跟我玩。我爱用小镜子反射的阳光逗它,它会用爪子扑捉那乱动的亮光,当我用镜子对它的眼照时,它用两个前抓捂住眼,很好笑。二黄有两个蓝灰色的大眼睛,两个竖立的三角耳朵,对这太阳看,耳朵红通通的,清楚地看见里面网一样的血丝,二黄的鼻子是粉红的,四个脚心的肉垫也是粉红。,它喜欢我捋他的毛,又滑溜又柔软,里面的骨节细细的,捋着捋着它就打起了呼噜。
二黄没多久就死了,死得还很惨,讲起这事,老歪的眼泪就噗噗往下掉,我也陪着掉泪。原来那时太饿,每天从食堂端回来的稀汤几口就喝完了,还要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铝锅舌头舔不到的地方都用手指头抹得精光,谁也顾不上二黄吃什么。可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二黄就自立更生,出去打野。有天夜里,二黄叼回来一块油炸的鱼,老歪一见,眼睛都冒绿光,也不管脏不脏,马上塞进嘴里,但看见妹妹在旁边咬着指头流口水,又把鱼块吐出来,把肉抠下来塞进妹妹嘴里,自己把鱼刺和骨头嚼得碎碎的全咽进肚里,然后兄妹俩抱着二黄亲个没够。这二黄通人性啊,抖抖毛又跑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叼回一块鱼,老歪爹娘也醒了,喜欢的掉眼泪。二黄跑来跑去叼回来十几块鱼,一家人一夜没睡觉,像是过了个大年。
第二天,街口饭店的师傅鲍大牙骂开了,骂谁家的野猫偷了炸鱼,千人睡万人压的,骂得真难听,老歪一家人把猫关在屋里,一声不吭。到了夜晚二黄又出去了,老歪一家人都没睡,盼着二黄再叼回点啥,但是等啊等啊,直等到天亮二黄也没回来。太阳出来了,就听见鲍大牙又骂开了,老歪出去一看,鲍大牙手里提个铁笼子,里面管着二黄。鲍大牙喊叫着,这是谁家的野种,快来认,赔我的鱼钱和肉钱!老歪挤在人堆里不敢作声,鲍大牙把笼子挂在树杈上,从饭店里拿来一根烧得通红的铁火棍捅到笼子里的二黄身上,一声惨叫,铁火棍穿过了二黄的身子,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烟雾和皮毛的焦糊味,老歪扭头跑回家,蒙着被子大哭一场,他妹妹也跟着大哭,他爹娘也泪水涟涟,像是家里死了亲人。
第二天一早,鲍大牙又在街上蹦着高骂开了,原来他早上一开门发现两扇门上和窗台上都稀屎,黄白淋漓,臭不可闻,他挑了好几挑水又洗又刷,足足忙乎了个把小时,臭味还是去不掉,也只能这样了。当他悻悻地推着自行车要上班时,又开始破口大骂,原来锁在车棚里的自行车铃铛没有了,座垫和把手上都是稀屎,前后轮胎都被尖刀划了尺把长的口子,气门芯没了,车辐条被别得弯弯曲曲,还断了好几根。鲍大牙气哼哼地跑到派出所报案,并指名说就是老歪干的,派出所跟他要证据,他就说那猫的事。民警说,虽然有可能,没有证据就不能立案,就算有证据,你能把他个十岁的孩子怎么着,办他个啥罪?鲍大牙吃了个大闷亏,从此对老歪又恨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