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子
凡是在中国大陆生活过年纪超过50岁的人,没有会忘记1960年的。那一年几千万人被饿死,官方称之为“非正常”死亡,虽然是死亡,只不过有点不正常而已,比饿死好听多了,咱们汉语真是精妙无穷!究竟是几千万,属于国家高度机密,官方至今未公布,咱不敢乱说,但据前四川省政协主席廖伯康说,仅天府之国四川一省就饿死至少1250万。而人民公社的发祥地河南省更为严重。安徽与河南毗邻,情况几乎相同。究其原因,官方说是自然灾害与苏修逼债所致。但所有的气象资料都证明那几年风调雨顺,无任何天灾。后来看了一些资料,当时苏修不仅未逼债,反而减免了许多债务并无偿支援了大量物质。原来这场巨大灾难的真正原因是毛泽东的三面红旗运动,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工作中的失误!
饿死几千万人怎么着?用林彪的话说,哪个朝代不死人?搞社会主义都没有经验,总要付点学费嘛!斯大林的集体农庄已饿死二百多万,缴了第一笔学费,但不够,毛泽东又补缴了几千万。毛泽东雄才大略,治大国如烹小鲜,几千万不过是区区小数,他老人家曾发豪言要用三亿中国人命打一场核大战,彻底埋葬帝国主义!不过令人惋惜的是数年之后,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也带着老婆孩子摔死在温都尔汗,光荣地为社会主义缴了学费。
60年我正在阜阳上小学,学费当然要缴,日子却过得挺艰难。每天三顿洋白菜汤加一个鸡蛋大小的山芋面窝头,饿得头晕眼花,走路直打晃。但学校还在抽风似地“放卫星”,大搞考试评比,每晚都要加班学习到十点多钟。教室没电,每人带一盏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鬼火荧荧,还冒黑烟。几小时下来,一擤鼻子,鼻涕都是黑的,加之饥肠辘辘,哪有心思学习,就与老师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班主任姓徐,特别能罗嗦,就荣获雅号“徐达的鸡巴----徐吊”。只要徐吊不在,我们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教室变成厨房。
有的把从郊外偷来的大麦一粒粒扎在针尖上放在灯火上烧,再塞进咀里。有的烧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篦麻籽噼噼叭叭地迸着火花,带着焦黑的油烟就大嚼起来。如果有幸能抓到蟋蟀,蚱蜢什么的,便是山珍海味了。还有人用洋铁皮砸成小锅,在灯火上炒起野菜,莴苣叶。凡是能充饥的都往肚里塞。只听放哨的一声咳嗽,大家立即熄火,咀巴也停止蠕动。眼睛刚回到书本,就见徐吊撇着八字脚,一摇三晃地走进来。
“嚯!什么味?”他一边猛抽蒜头鼻子一边到处看,“嗯?有人烧东西,是谁?站起来!”没人作声,都在专心看书,也有人在灯影里托腮打盹。徐吊来来回回嗅了几遍,也未抓到罪犯,哼哼哈哈地训斥了半天才悻悻而去。我们这才大乐:“徐吊徐吊赶快跑,马上吊毛就失火!”连唱数遍,以示庆祝。
虽然饿,但城市居民还有粮供应,过去每月30斤,后来逐渐减少到27斤,25斤,23斤直至19斤。虽然不少人虚脱,浮肿,但饿死的不多。大多骨感,瘦削而苗条,达到很好的减肥效果。加上用树皮,草根,麸皮磨制的“淀粉面”,辅以野菜杂草等绿色食品,几乎无人患高血压和心脏病,实在是救星毛泽东的一大功德。我就吃过一种用干向日葵芯煮的“葵髓汤”,那玩艺儿经久耐嚼,也扛饿,就是拉不出大便。城市如此,乡下可惨了!自从救星毛泽东把5亿农民划为农村户口之后,农民便没有权利吃到一斤商品粮,只能吃人民公社大食堂。食堂把持在干部手中,开始时还有点山芋,胡萝卜,后来只剩下山芋叶,胡萝卜缨和野菜。虽然是很好的减肥食品,但农民已无肥可减,只有减命了!于是饥民们一片片地倒下,有些村庄几乎死绝。
老师们也饿得俩眼发绿,叫我们下乡给学校食堂挖野菜。一出西关就看见城墙边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剜菜时看见土中一个黑布条,用力一拽竟拽出一条人腿!人死得太多,不用棺材,也没钱买棺材,也没人能抬得动棺材,都是随便挖个坑,“软埋”了。见得多了,就有了经验,见一个土堆,只消2-3铲就能挖出一个土黄的面孔。那年头,人吃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且已上达中央,派了董必武和谭震林到阜阳视察。我党英明,立即施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解散了食堂,分了自留地,实施责任田。农村才逐渐从死亡中挣扎出来。
这场灾难的一个后遗症就是有一大批死了亲人的孤儿四处流浪。我党爱民如子,立即办了许多孤儿院来收容这些儿童,我家所在的街道就有两家。里面的孩子年龄不一,大的十四,五岁;小的才五,六岁,穿着一色的棉衣,玩耍着,欢笑着,看不出丧家的悲戚和哀怨。但孤儿院的差别很大,有些办的并不好。前不久因贪污被处决的原安徽省副省长和阜阳市委书记王怀中当年就被收容在亳县乡下的一个孤儿院里,没吃没穿。他与另外两个孤儿合穿一条裤子,每天只能有一个人穿上出去要饭回来喂那两个光腚的。那是我党光辉未照到的地方,我们街道的孤儿院却是阳光灿烂,不仅管吃管穿,还送他们上学,要把他们培养成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我上中学时班上就分来一个名叫龚胜利的孤儿。十四,五岁,干瘦如猴。据说他一路讨饭,流浪近300里,从临泉来到阜阳。他说一口临泉土话,把醋说成“去”,把酸说成“宣”,使我们很开心,常学他说话,以显示阜阳土话对临泉土话的优越。那时孩子很坏,毫无爱心,我也一样,对龚胜利极尽揶揄戏弄之能事。从小就看惯了斗地主打右派枪毙人的场面,毫不觉得生命的贵重,更遑论人格尊严这些抽象的玩艺儿了。我们班上有个刺头儿,叫赵亚民,成绩不咋样,打架斗狠却是一把好手。手下很有一帮小喽罗,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
大凡成个人物,总有其过人之处,据说其祖上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乃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其祖父为阜阳武林高手,江湖人称“赵二快腿”。一杆齐眉浑铁棒,神出鬼没,无人能敌。民国十一年土匪“老洋人”攻破阜阳,大肆劫掠,赵二快腿一人一棒,打翻上百匪徒,端的有百夫不当之勇。颇有乃祖一杆铁棒打天下四百军州都姓赵的雄风。赵亚民也学得其祖三拳两腿,自然成为我崇拜的英雄,甘愿受其驱使。以我一米四的小身板,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没我什么事,摇旗呐喊,打打顺风拳什么的才是我的强项。
赵亚民外号“老歪”,好像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头侧向一边,走起路来,一梗一梗地。老歪不仅拳脚了得,更是一个起外号的天才。当时老师和同学的外号大多是他的专利。他起的外号既形象又有艺术性,不能不佩服。例如:数学教师王广林,叫“王麻子”,麻者,广林也。政治教师孟国伟有个高挺的大鼻子,就成了“美国鬼”;高度近视的语文教师胡家治,叫“胡瞎子”。同学中外号就更多了,除了一撮毛,二秃子,三胖子这些普通的,还有不少听起来颇别致的:团支书程锡才来自乡下,比我们大3-4岁。满脸青春痘,腋下狐臭薰人,叫“夜来香”;班长韩昌济,叫“婊子”,因为昌济就是娼妓,也就是婊子。毛泽东的第二任岳父杨昌济幸亏死得早,未碰上老歪,不然也成了婊子,而且是洋婊子!
当然我也不能例外,因为姓芦,形象也有点困难,就成了“小炉匠”。陈建新头上长癣,没几根毛,被起了个苏联名:希莫托洛夫,译成中国话就是“稀毛脱落夫”,简称稀毛。王永年叫“女高音”,因为有一天他被叫上讲台,突然放了个屁,马上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夹住,可惜晚了!那屁突然受到压挤,竟如花腔女高音一般颤颤抖抖来了个华彩乐段,足足唱满八拍才遇到休止符。全班同学笑翻,女高音从此大名远扬。
不仅男生,连女生也不能逃过老歪的荼毒。孙秀兰的左眼皮上有个小疤,象个萝卜花,叫“一枝花”;潘桂月叫“半个月”,因为她胖,月加个半就是胖。严凤兰爱唱黄梅戏,整天“飘飘荡荡下凡来”,于是就成了严凤英的妹妹“八仙女”。徐小娟长了两个虎牙,叫“西班牙”。胡敏一笑起来声如银铃,两眼弯成小月牙儿,叫“蝴蝶迷”。我也被她迷的晕乎晕乎的。还有一个叫牛美玉的温柔女生竟有一个“牛魔王”的狰狞外号,这得感谢胡瞎子。一天上课提问,胡瞎子把鼻子凑在点名簿上来来回回地闻了几遍,喊道:“牛美王!”同学大笑,于是牛美玉就成了牛魔王。胡瞎子扶了扶玻璃瓶底一般厚的眼镜,正色说:“笑什么!嗯?这个王与玉不就差那么一点么!听我说个上联:王子腰里,没有一点不是玉;谁能对出下联?”同学们抓耳挠腮,面面相觑。“想不出来吧?听着:电神头上,再加一刀即成龟。”
胡瞎子眼神虽不好,肚里货却不少,记得他还讲过一个半文半白的笑话,说是一个秀才进了考场,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忽见窗外暴雨,顿生灵感,一篇妙文就流出笔端:
遥望西南天鏊底油黑,
那云也,那风也,那狗窜得噌噌也,
那雷也,那闪也,那雨下得箭秆也,
瓢泼也,瓢倒也,一滴一溜水泡也,
蚂蚱不能飞,蚰子不能动,何况老扁担乎!
在阜阳土话中,蚰子是蝈蝈,老扁担是尖头蚱蜢。
胡瞎子五十多岁,老眼浑花,满脸皱纹,却人老心不老。数学教师王从新和吕乃芝新婚时,他老夫子送来一幅对联:
试一试乃知深浅
鼓干劲重新再来
此联亦庄亦谐,通俗顺口,妙在用谐音把两人的名字嵌入进去,而且不着痕迹,真是神乎其技,令人捧腹!
话扯远了,下面言归正传。再说我们班龚胜利的到来又激起老歪的创作欲望,既是孤儿,无爹无娘,就叫公孙子吧,我们都是爷,它是咱们大家公共的孙子!那时人傻,以为孙子就下贱,低人两辈,哪有当爷神气。后来才知道孙子是中国最伟大的军事家,据说美国西点军校教官学员人手一册“孙子兵法”,昼夜研读。公孙是古代贵族一大姓氏,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就姓公孙(一说姓姬)。那时都不懂,以为公孙子就是三孙子,贱而又贱。从此,公孙子和老歪就结下了梁子。
我们班虽然只有四十多人,阶级斗争可够尖锐复杂。黑道老大赵亚民老歪民愤不小,白道老大程锡才夜来香也不是什么好鸟,两只贼眼乱转,见了女生就嘻皮笑脸往上蹭。还常跑到班主任那打小报告,砸黑砖。见到公孙子与老歪公开对立,夜来香以为有机可乘,开始与公孙子套近乎。既然公孙子出身三代贫农,全家五口人饿死,为搞社会主义缴了那么多学费,应算烈属遗孤,就发展他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这一来,老歪就更加痛恨公孙子,决定给他点颜色看看。一个初秋的傍晚,老歪,二秃子等几个把公孙子堵在大礼堂后的墙角下。
“公孙子,你个日娘的!”老歪指着公孙子骂道,“我看你这孙子往哪跑!”日娘的,是阜阳土话,与“水浒”里花和尚鲁智深口中的中的“直娘贼”同义。二秃子和稀毛从后面抄上,捋起袖子,堵住公孙子的退路。我拎着老歪等三人的书包,等着看好戏。心想,就这架势,今天够公孙子喝一壶的。果然,老歪跨上一步,叉着腰,逼视着公孙子:“日娘的公孙子,快叫爷!不叫我就扒了你的皮!”
这公孙子也有种,大敌当前,竟毫不退缩,龇着牙,两眼闪着狼一般野性的光:“狗日的老歪!日娘的老歪!歪孙子!歪孙---”话未说完,只见老歪右臂一挥,出手如电,一招九阴白骨爪,公孙子脸上留下四道血痕,还未反应过来,嘭的一声,公孙子的鼻子又挨了一记左勾拳,顿时血流如注。公孙子破口大骂:“我日你娘,老歪,我日你奶---”老歪身子一闪,啪地一个扫堂腿,打个正着,公孙子应声倒下。老歪抡起右腿,正要来个黑虎掏心,只见公孙子就地一滚,顺势一把紧紧抱住老歪踢来的小腿,隔着裤子狠狠地就是一口。
老歪疼痛钻心,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哎哟---,狗日的公孙子,你是狗呀?怎么咬人!”公孙子松了口,却紧抱着老歪小腿不松,“歪孙子,叫爷!叫爷!赶快叫!”老歪使劲想挣出右腿,稀毛,二秃子急忙助阵,拼命踢公孙子的屁股。公孙子全然不顾,两手却死死地抱住老歪的小腿,又是狠狠一口咬下。
“哎哟!---我操你十八辈祖宗!哎哟!哎哟!---爷!爷!你是爷!哎---哟---”老歪疼出了眼泪,终于屈服。公孙子这才松了口,爬起来说:“要不是我心软,今天至少叫你掉二两肉!”说罢,用袖子擦擦鼻血,扬长而去。老歪拉起裤腿,只见腿上四排整齐的牙印,个个渗着血珠。老歪咬牙皱眉,由二秃子搀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便是著名的大礼堂战役。其后果却大大出乎所料,公孙子与老歪不打不相识,公孙子赞赏老歪身手了得,老歪佩服公孙子有种,是条汉子。竟惺惺相惜,从此成了铁哥们,后来夜来香和婊子可没少吃他们的苦头。
有了公孙子的加盟,我们班的黑道势力大为猖厥,夜来香再不敢公开与女生打臊皮,打小报告也收敛了不少。婊子见了我们就赶紧绕道走,实在躲不开时就冲我们咧嘴打哈哈。既然白道夹着尾巴做人,我们黑道的尾巴就翘了起来,开始玩一个叫“天仙配”的游戏。所谓“天仙配”其实就是“共产共妻”,把班里的女生分配给弟兄们做老婆,做押寨夫人。当然这是在秘密中进行,不能征求女生,更不能征求未来岳父母大人的意见。即使老婆分配到手,想跟老婆拉拉手都不行,更别说拥抱接吻或那个那个了。只是游戏,过过干瘾。
即使如此,也还是挺刺激的。听说当年毛泽东在延安也玩过这游戏,因男多女少,连又矮 又胖的丁玲都被册封为贵妃。并且有时还玩真的。我们这种游戏,一年能玩几次,根据弟兄们的表现和业绩,论功行赏,进行重新分配。一般不可能白头偕老,从一而终的。比如我的“前妻”就是鬼毛范月英,又黄又瘦。我当时就强烈抗议,要求换成蝴蝶迷。但老歪很横,自己娶了八仙女,就不管别人死活。他把眼一瞪,喝斥道:“我说小炉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听着:就你这样的小混混,能混个鬼毛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不过嘛,只要你好好混,下回可以考虑。”
你可别说,自从娶了鬼毛,感觉还真不一样。虽然不满意,但再看到鬼毛瘦小的身板和稀疏的黄发,心里竟有了一份牵挂和怜惜。有一天,刚到教室就看见一枝花,西班牙和蝴蝶迷正围着鬼毛在取笑她裤子上的一个大补丁。尤其蝴蝶迷,小嘴叭叭的象打机关枪。鬼毛低着头,一声不响,两手抠捻着衣角。更可气的是女高音王永年也在那指手划脚,唾沫乱飞。我一步抢到王永年面前,开了腔:“咋的?你这屁桶在乱放什么!欺负小女生好玩是吧?咋不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好好练练你的花腔女高音呢!”吃了我的抢白,王永年面有愠色,却不敢发作,他不在组织,连我这小混混也不敢得罪,就悻悻地走了。
那三个女生脸上也挂不住,讪讪地散去。蝴蝶迷走了几步,扭过头来,撅着小嘴瞪了我一眼。我也不客气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心想,哼!尽管你神气漂亮,尽管你是我梦中情人,可要欺负我老婆,对不起!鬼毛抬起头来,两只羔羊一样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那感激的眼神竟使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和愧疚,好像她穿补丁裤是我的过错,是我这当家爷们没用,无能。如果当时我口袋里有钱,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一把掏尽,给鬼毛买条最漂亮的裤子,可惜没有。也许“天仙配”这种游戏很不道德,甚至有些下流。但我以为在促进男孩子的心理成熟,早日进入丈夫和父亲的社会角色方面却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
为了老歪许诺的那个下回,我鞍前马后出力可没少出力。好容易熬到年终再分配,虽然还没弄到蝴蝶迷,却娶了个胖妞半个月。由瘦变肥,一下多了好几十斤肉,让我心里着实高兴了好一阵。二秃子的婚姻也不理想,组织上分配给他的是一枝花,说难听一点就是疤拉眼。他也是跟老歪磨叽了半天,无效,才咬牙跺脚,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忍辱负重地把一枝花收了房。唯一抗拒组织,不服从分配的就是公孙子。老歪先把蝴蝶迷分给他,他坚决不要,于是破例给他换个“三回头”郑三妹。郑三妹貌美如花,走在街上男人们都要再三回首流连地张望。但公孙子还是坚决不要。
最后老歪说:“你随便挑吧,你就是要我的八仙女,我也让给你,忍痛割爱!”公孙子说:“我谁也不要,只要牛魔王!”
“哇!好眼力!”大伙儿惊叹,“我们瓜分了一大圈,怎么漏了这个小妞!”
“好!就是牛魔王,你就是铁扇公主了!恭喜你!”老歪最后拍了板。
其实我早就知道公孙子喜欢上了牛魔王。记得那次胡瞎子把牛魔王叫到讲台上背“岳阳楼记”,开始还顺畅,背到“至若春和景明,至若景明---春和---至若-—”就卡了壳,背不下去,满脸羞红,两眼水汪汪的,盈盈欲滴。趁着粉红的短袖衫和墨绿的百折裙,竟如一朵出水芙蓉,婷婷玉立,使人顿生怜爱之意。
就在这安静的片刻,忽然我看见公孙子两眼发直,悠悠吟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我们男生一起哄堂大笑。牛魔王跑回座位,用手帕捂着脸大哭起来。胡瞎子把公孙子叫到前面熊了一顿,责令他向牛魔王道歉。公孙子却一反常态,忸捏起来,磨磨蹭蹭走到牛魔王身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对---不起!”牛魔王站起来,转身跑出了教室。
从那以后,我发现公孙子上课的时候,总是呆呆地望着牛魔王脑后那两把翘起的小刷子出神,象是走了魂。虽然老歪把牛魔王配给了公孙子,暂解相思之渴,但我们都知道,牛魔王是市委秘书长的千金,掌上明珠,公孙子要想真的和她好,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
凭心而论,公孙子除了没爹没娘,人土气一点,但还是挺机灵的。个头也渐渐长起来,象个大小伙子了。在他身上我发现除了那股不怕死的野性,还有这常人少有的幽默和俏皮。“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即是一例。以莲花来形容红颜,粉杉,绿裙的牛美玉,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亏他想得出来。还有一次他在作文中写了一句“毛主席是我们的大球星”,胡瞎子拿到班里批评:“毛主席是大球星,什么球?乒乓球,篮球?荒唐!你怎么不说毛主席是大星球呢?”谁知公孙子马上接口说:“对!对!毛主席就是大星球!毛主席是红太阳,太阳就是星球,大星球!恒星,会发光的!”胡瞎子竟一时语塞,怔在哪里。
那是中苏关系已破裂,俄语不再吃香,我们年级四个班,两班学俄语,两班学英语。刚学外语觉得很好奇,很好玩,一下课就叽哩哇啦,鸟语花香。我和公孙子都在英语班。一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听见公孙子和一个俄语班的同学吹破天在较劲:
吹破天:喝多少!(好!)
公孙子:狗毛您!(早安!)
吹破天:大娃---拉稀!(同志)
公孙子:浪里前门猫!(毛主席万岁!)
吹破天:打死尾---打你丫!
公孙子:浪里靠母牛你死他爬梯!
吹破天不想恋战,就放出了胜负手:拿刀割你嘎,割了你嘎给你达吃!(阜阳土话:嘎是鸡巴,达是父亲。)公孙子不敌,败回教室。虽然嘴上不服,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俄语音节响亮,颤舌音多,比干巴巴的英语好听多了。尤其听了高中生用俄语唱的“红莓花儿开”和“卡秋莎”,再对照我们用英语唱的“东方红”,真是让我们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们的英语教师李沛汉也是半路出家,所以教出来的学生水平可想而知。李老师最反对我们用汉字注音英语发音。一天,他在黑板上写下:“贼死姨死阿猴死”,然后问我们这是怎么意思。不知道吧?这是我从龚胜利书上抄下来的。英语是:This is a house.大家都笑。李老师又写一句:地雷消失。什么意思?地雷消失了,鬼子就能进村了!这也是龚胜利的大作,英语是:delicious!味道真是好极了!大家又笑,但心里却佩服公孙子的滑稽多智和丰富的想象力。
说英语很好玩,但也有不好玩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天天开批判会,喊口号。我班曹幼文,戴一副黑框圆形眼镜,外号“猫眼司令”,有一天突发奇想,用英语喊口号:“浪里前门猫!”(毛主席万岁!),“党委死刘烧鸡!”(打倒刘少奇!)。创意不错,挺新鲜!大家就跟着喊。连喊数遍之后,猫眼司令见自己一呼百应,挺有威信,不禁得意忘形,竟振臂高呼:“党委死前门猫!浪里刘烧鸡!”大家也跟着喊了之后,突然有人感到味道不对,醒悟过来,立即大喊:“抓反革命!快抓现行反革命!”于是猫眼司令就被五花大绑,押进了公安局。幸亏猫眼司令的爹是军分区参谋,找关系,托门路,半个月后才把猫眼司令弄出来,从此学了乖,再也不敢出风头。
1966年,我们的红太阳大星球突然发生磁暴,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就像强大的宇宙射线,挟带着灼热和死亡,喷洒在神州大地上。一时间,愁云惨雾,腥风血雨笼罩着祖国山河。走资派,黑帮及牛鬼蛇神纷纷落马,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牛魔王的父母也在劫难逃。运动刚开始,其父牛云培即被戴上叛徒和特务的帽子。几轮残酷的批斗和毒打之后,他和他的秘书双双自杀在牛棚,自绝于党和人民,罪不可赦!其母也被关进牛棚交待罪行。我们学校也是天翻地覆,校长,主任和一大批老师被打翻在地,关进牛棚。胡瞎子首当其冲,因为教文科的远比教理科的危险!撇开历史问题不谈,其现行罪至少有三:
1.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个球。(乒乓球,篮球,大星球?)
2.宣扬封建黄色低级趣味。(新婚对联)
3.借古讽今,呼应“三家村夜话”,向党进攻。指胡瞎子在上课时所说的秀才写的那篇妙文:括弧内为批判词,标题是:老扁担胡瞎子的末日哀鸣遥望西南天鏊底油黑,(毛主席在西南韶山滴水洞思索部署,在武汉畅游长江,文化大革命即将兴起,被胡瞎子诬蔑为西南天鏊底油黑。)那云也,那风也,那狗窜得噌噌也,(五一六通知下达,文化大革命风云涌,彭罗陆杨上窜下跳,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那雷也,那闪也,那雨下得箭秆也,瓢泼也,瓢倒也,一滴一溜水泡也,(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涤荡着一切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形势大好!)蚂蚱不能飞,蚰子不能动,何况老扁担乎!(连邓拓这样的蚂蚱,吴晗这样的蚰子都不能飞,不能动,何况我胡瞎子这老扁担乎!)
像这种扑风捉影,无限上纲的批判斗争不仅在领导和老师中进行,也逐渐蔓延到学生中间。红五类学生开始斗黑五类学生。老歪和我家庭出身不好,牛魔王属黑帮子女,日子都不大好过。而公孙子却是三代贫农,共青团员,根红苗壮,神气起来。加上他敢闯敢冲,又有相当的组织能力,很快就成为红卫兵头目,大权在握而不忘哥们义气,就招降纳叛,把我们尽数揽于麾下,委以重任。我们当然竭诚效力,跟随公孙子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不久公孙子即进入“东方红造反团”的领导核心,成为阜阳当时的风云人物之一。而牛魔王也随公孙子进入团部,掌管机密文件,负责对外联络,身份突然显赫起来。夜来香等虽有意见,慑于公孙子的威势,不敢怒也不敢言,腹谤而已。
东风浩荡,红旗飘飘,革命造反,烈火熊熊。东方红造反团早在八月三十一号就冲击地委,举起造反大旗。与合肥的“八二七”遥相呼应。67年“一月风暴”时,夺了地委大权,接管了“阜阳日报”社,更名为“新阜阳报”,安徽商学院串联学生吴雄文笔犀利,任总编辑,开始大造革命舆论。吴雄也是60年孤儿,全家四口人饿死,对此耿耿于怀,与张虎,刘彪,公孙子等一拍即合:揭开60年的阶级斗争盖子!
当时人人都认为毛主席是神,不可能犯错误。红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只有红太阳的光辉被掩盖时,才会发生60年这样的惨剧。就召开批斗第二书记王丰桂和第三书记张畏三的大会,要他们彻底交待在60年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第一书记付大章60年时任合肥市委书记,无直接责任。)批斗会上王丰桂说:“60年我对阜阳人民犯了罪,罪该万死!,但是,革命小将们,”王丰桂扬起浓眉,满脸诚恳地说:“60年的问题毛主席和中央已经做过结论了,不能再提。小将们,千万不能揭60年,千万不能!揭60年后果难以想象!”小将们大怒,群情激愤,根本没有把王丰桂的话仔细思量。于是就在67年2月6日的“新阜阳报”上发表了吴雄主笔的社论“把历史的颠倒再颠倒过来!”同日,还以八个版面刊登了长篇报导,把60年阜阳地区250万农民被活活饿死的惨剧血淋淋底呈现在人们面前,也立即触痛了党中央红太阳那根最忌讳的神经。
几天之后,张春桥宣布“新阜阳报”2月6号社论是反革命大毒草,东方红是反革命组织。张虎司令和幕后黑手唐立全专员立即被抓进监狱,刘彪,吴雄,公孙子这些坏头头也都被关进军分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检查反省。保守派乘机反扑,夜来香重掌我班文革小组组长大权,革命进入低潮。河南省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二七公社”与“河造总”也因揭60年的问题被打成反革命,大批头头被抓。几个月后,中央有了新的文件,为“二七公社”,东方红这些老造反派平了反,张虎司令光荣出狱,刘彪,吴雄,公孙子等也重获自由。但自由是有代价的,保证今后不再揭60年的问题。
东方红重整旗鼓,再度辉煌。但军分区支持保守派反扑,文攻武卫,大打出手。67年8月23日,东方红派乘17辆卡车游行时遭到保守派伏击,被堵在一条狭窄的街上。两边的房屋上石头,砖头,瓦片雨点一般砸下,地面上棍棒刀叉一齐向车上搠来。东方红鬼哭狼嚎,抱头鼠窜。我的眼镜打成两半,塑料凉鞋跑掉一只,虽然血染背心,总算逃得一条小命。公孙子为了救助受伤的同学,几番杀进重围,浑身是血。最后昏倒在医院,头上缝了13针。我们还算幸运的,因为当场有四人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四烈士中有一人名叫顿福林,吉林白城子人,为北京水电学院的串联学生,是他家祖祖辈辈才盼来一个大学生,没成想最后盼到的竟是一个骨灰盒!
我和公孙子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牛魔王每天都来2-3趟,端茶送水洗衣,使我们心中很不过意。在医院里,我发现公孙子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陷入深思。有一天他对我说:“你说我们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值得么?”不等我回答,他俩眼空洞地望着远方,口中喃喃地念出一首打油诗:“领袖挥巨手,两派狗咬狗。青春似水珠,白被热蒸走!”
从那以后,公孙子成了逍遥派,除了看书,就是与牛魔王在一起逛马路,聊天。有人批评他革命意志衰退,他只是一笑了之。接下来是大联合和组建地区革委会,张虎当上副主任,刘彪当了常委。军代表找公孙子,他避而不见。年底,兰州军区来我校招兵,公孙子毅然入伍,与夜来香一起去了部队。从此我再未见到过他。后来插队,上学,留洋,天各一方。后来听老歪说这小子在部队混得不错,开隧道,排哑雷,立过好几次功。72年回阜与牛魔王结婚,把牛魔王带走了。那时他已官至副营级,可以带家属。牛魔王插队四年,别的同学都走完了,因为她父亲的问题,她还孤零零地待在乡下,这回终于成了官太太。
听说公孙子后来升了师座,后转业到太原,正厅级。他们的儿子,红孩儿,那神通更是广大!15岁就考取名牌大学少年班,25岁在美国拿到博士。不去火云洞修炼,倒跑到纽约华尔街喷焰吐火去了。至于夜来香程锡才,那小子惨了!入伍不久,休息日逛商场,逛着逛着就逛到一个姑娘的身后,挤来挤去就耍起了流氓,(细节部分,孩童不宜,故从略。)当场被姑娘的男友修理了一顿,打得鼻青眼肿,扭送到公安局,后被部队开除军籍,遣送回农村老家,现况如何就不清楚了。
花开花落,星转斗移,四十年光阴如风而去,多少人和事都已渐行渐远,模糊一片。惟有公孙子那如狼的目光,老歪腿上冒血的牙印,牛魔王娇羞的面容,至今仍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当然还有我那元配夫人鬼毛,续弦半个月,和我垂涎已久却始终未弄到手的梦中情人——蝴蝶迷!
haha老芦笑死人!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