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好人难当
·楼 兰·
玛丽露是我在美国相处过的少有的好人。我这么说，并不意味其他人都是“坏人”，反而是指她这个人好得有些过份了，属于“大好人”、“老好人”一类。
记得曾与我同事媒体多年、教给我许多美国处世哲理的良师益友罗博特说过：“美国人最不相信十全十美，因此如果说什么人或事完美无缺，反倒带有讽刺或贬低的反面意义。”（比如电影《完美风暴》－ＰＥＲＦＥＣＴ ＳＴＯＲＭ其实是指最恶劣的风暴）。
罗博特也知道不少亚裔与美国人的观念不同，仍然乐意被别人表扬得天花乱坠，亚裔家长也常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吹捧得如龙似凤，殊不知这种一味夸奖吹捧 的宣传倒会有反效果。君不见，安分守己的亚裔曾经被称为“美国的模范少数民族”，还着实为此“光荣”称号而洋洋得意了好多年。但到头来，亚裔们却发现这 “模范”的标签原来是种束缚人的枷锁，也带有种族歧视的味道，却并非出自真心的夸奖。
我当时的感想是：美国人的看人标准与老中或者亚裔真是大相径庭，也难怪为什么美国尽出些靠干坏事引人注目的神经病。
不过慢慢体会起来，这里面也确实有些深刻的人生哲学。因为本来就人无完人嘛！与其不切实际地要去表现得、表扬得那么完美优秀，还不如听其自然，一分为二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倒更容易被大多数人和社会所接受。
尽管我后来一直试图将这种美国式处世理论用于实践，却还不是很得要领。在内心深处，还存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要求自己在工作中表现出色，希望 孩子在学校里成绩拔尖，被表扬总比挨批评来得好受，善待人多交朋友总比得罪人到处树敌强……直到遇上玛丽露的事，才给我上了人生真实的一课。
我还在当新闻记者时就认识了玛丽露，她当时已是一个主流儿童团体的社区联络经理，因此有时会与媒体联系向少数族裔宣传该团体及其活动。其后我经她 介绍参观过该团体的设施和活动情况，使我颇开眼界，发现美国主流社会的资源真是丰富，但我们亚裔以往却对此缺乏了解，从而错失了让自己和孩子们平等享用这 些资源的机会。我因此积极参与了为该非牟利团体服务的义务工作，并成为其出谋划策委员会中的亚裔代表。
后来，也是玛丽露告诉我，该团体需要一位有双语技能的半职社区联络员，我那时已辞职正想转业改行，便有兴趣试试这种与孩子打交道的轻松好玩工作。就这样我正式成了玛丽露的同事，与她接触了解也越来越多。
玛丽露最早给我的印象就是“和善”，同事之后，这感觉更深。她是菲律宾裔，幼年时就来美国，先住关岛，又迁居西岸，再到美国中部和东岸的不少地 方，并曾跟随任职美军的丈夫驻防过若干外国。因此她既受过纯粹的美国教育，又见多识广，具有少数族裔和国际文化背景。她从小就参加这个儿童组织，后来又送 孩子参加并担任多年义工，对该团体的了解和工作经验很丰富。
年过半百、身材微胖、灰白短发的玛丽露，相貌慈祥，说话细言慢语。在一群整天咋咋呼呼的美国白人女同事中，她显得特别文静安祥。我们俩的办公桌相邻，工作中合作也比较多。尤其在我对新工作缺乏了解的初期，经常需要向她取经。
我发现玛丽露是那种在美国少见的从外表到内心都想尽力追求完美的人。不像大多数美国人那样着装随便，她每天的穿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仔细搭配的，连 围巾、胸针等附件都讲究图案色调和谐统一。她的服饰并非昂贵考究，却可以将很普通的休闲服装穿出一种风韵来。她还总是关心别人乐于相助。有位同事说家里要 来客人，床不够，她马上主动把自己的充气床借给人家。
我常请她帮我校对一下英文，因为她从小在美国上学，英文比我这母语非英语的移民强得多。但她认真负责得有点过份，很简单的几个句子也要改来改去的 弄半天。连我原来同过事的职业英文编辑罗博特，在改我和其他老中写的英文稿时还没这么挑剔呢！罗博特认为，读者知道英语不是作者的母语，只要内容不错主题 引人，用词句简单点、语法别扭点都可以理解甚至更有特点，倒是文笔太标准完美了会让人感到做作，怀疑不是你写的。“文无完文”也是美国人的信条。
何况如今写的只不过是些信件、传单、工作报告等简单玩意，并非供发表的大块文章，犯得着花这么多时间去修改吗？尤其是玛丽露喜欢用上些冷僻的词，或把句子复杂化，我觉得她有点过于“拽文”。但看她那种认真劲，我又不好意思扫她的兴。
时间一长，我开始感受到了玛丽露的慢性子好脾气的“危害”。发现她这个在美国长大的老菲，行事方法比许多来美国没多少年的老中还“亚洲气”。对人 对事对己过于要求尽善尽美，反而不见得会有好报。和悦宽容的玛丽露本应是个很好的团队成员，但一些美国同事却不太愿意与她搭帮工作，原因就在于她认真细致 的不是地方，该放手处管得太多。像我自己对她的认真修改英文，就从感激她的帮助，到腻烦她的罗唆，再到后来故意趁她不在办公室时请别的美国同事代劳。
她对任何事也总想做到完美无缺，工作中老担心哪里没想周全，反反复复地准备，来回来去地检查，为此经常超时工作，废寝忘食。但耽误这么多工夫，却不一定抓住主线具有高效率，到时候仍然会丢三落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例如她给别人打电话，若碰上留言机作答，她总爱罗哩罗嗦解释一大堆，但直到录音带跑完了，还没留下最关键的信息－－自己的电话号码。长此以往，坐 在她隔壁的我真有点听不下去了，建议她直截了当留下电话号码完事。她却恐怕不先说清楚情况人家不会回电话。可您老人家不留号码，人家再愿意回电话也没处打 呀！
从事典型的与人打交道的职业，遇到和人闹矛盾或调解别人的矛盾都不足为奇。而玛丽露的工作风格是对任何人都好言相对，义工和家长之间出现矛盾需要 她调解，她常是对双方都尽量不责怪，然而抹稀泥当和事佬却往往解决不了实质问题。所以凡是她负责过的地区，人人都说玛丽露是好人，却总会留下一堆问题隐 患。
其实玛丽露的心眼真是好，也非常体贴和尊重他人，尤其对义工们竭尽感谢。举办寒假活动时，一队中学女生来义务服务，协助组织小孩子们游戏节目。全 天活动快结束时，来接孩子并想询问情况的家长们却找不到作为总负责人的玛丽露。原来她自己掏钱买了鲜花和巧克力糖，正躲在角落里包装，以便送给每一名义工 作为感谢。顾了报答少数义工大女孩，却忽视了主要服务对象：大多数小孩子及其家长。
我劝她先放下这包糖果的小事去应付家长们，她却坚持要在义工们临走之前亲手把礼物交给她们。我只好替换她承担了包糖果的任务，使她不至于因小失大让家长们有意见。一起工作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和其他同事有时得扮演这种为玛丽露收拾残局的角色。
来美国多年，我本来已经磨练出了勇于争论、敢于坚持意见的美国式工作作风，到主流机构工作后，这套方式总体上也施展得挺顺利。只是遇上玛丽露，倒 弄得我没了脾气，还珠格格讲话：“化力气为浆糊”。玛丽露那种慢条斯理的和善个性，从来不会与人争吵，可是她却又很固执己见。你给她提建议或不同看法，她 也点头称许，却照样我行我素。
有时她安排的活动计划不适合，其他同事提出意见，但她往往不愿更改，我们只好帮她想其他补救措施。即便如此，也时常有浪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却没收 到预期效果的情况发生。个别次属于经验不足，长此以往可就是大问题了，何况个人的失误会延误整个团队的工作成果。作为周围的同事，如果真是出于公心，倒真 应该向上司汇报以澄清责任、总结教训，这其实对帮助她改善工作方法也有好处。然而，可能由于玛丽露的人缘太好，从来没得罪过同事、义工和家长，因此别人即 便有意见也不忍心给这么一位善良人打小报告，使她失去了及时察觉不足以获得帮助的机会。
不过哪怕没人告状，美国机构中训练有素的管理人员们仍然对手下雇员的工作业绩了如指掌，要连这点水平都没有，还能当领导吗？
在我转成全职工作时，我被告知：玛丽露并不是我的顶头上司，因此我不必向她汇报听她指挥，我俩只是平行的同事关系。
自从到这里工作，我还真是把玛丽露当作小老板。虽然她一点没有老板架子，她却是我的引介人，在工作中给予过我许多指导。何况我负责亚裔社区联络工作，而她的头衔是“社区联络经理”，名义上也该算我的领导啊？因此我觉得这任命有点蹊跷，但当时却没顾上仔细捉摸。
也就过了几个月，有一天玛丽露告诉我，小老板给了她一纸警告，如果她不能按期完成下列任务，就会被解雇。但她当时似乎并不以为然，还说这明明是项 长期性工作，上司不可能因雇员在两星期内完不成任务就将其开除。我也以为事态没那么严重，这不过只是老板督促员工加紧干活的方法而已。
两周后，一天上班时没有见到玛丽露，同事们以为她病了。但午休时，小老板召集大家宣布：已经让玛丽露走人了！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无言以对，静默良久。
小老板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她是我们这团队中的一员，大家舍不得她走，但没有办法！”美国人有时候会假惺惺来虚伪的，但这位小老板倒还不至 于，她也只不过执行上司意图，无奈充当了打破人家饭碗的招人恨的角色。其实在美国，这类第一线的下层经理（ＳＵＰＥＲＶＩＳＯＲ）最难当，所有得罪员工的 恶事全由他们具体实施。我们这小老板就常说她这职务就是“充当恶人”（ＢＥ Ａ ＢＩＴＣＨ）。因此玛丽露那样的大好人就担当不了这种职位，尽管她本来的 级别应该与小老板平起平坐。
玛丽露在这里工作五年多了，虽仍挂着经理头衔却早已空有其名。她先主管社区联络数年，可能没见大起色；被调去当过一段得罪人的小老板，显然不会称 职；再后来她实际上干的只是普通职工的差事。可以说是官运步步下降，却仍然领着经理级的薪水。这当然是有管理头脑的美国老板们极其不愿意见到的状况，所 以，她早就被列上了解雇名单，如果她的工作还没有特殊成效的话。
遗憾的是，要求自己尽善尽美，因而常自我感觉良好的玛丽露，却对此缺乏自知之明，还曾抱怨两年没给她长过工资。她可能到最后还没明白：美国讲究的 工作成就，不是以不犯错误人缘好、加班加点任劳任怨为标准，而是有铁面无私的效率衡量尺度。老板们更看重那些有创造性、能花较少气力在短时间内取得高效果 的员工。何况高工资的空头主管往往是炒鱿鱼时的开刀目标。枪打出头鸟嘛！
人们常说：“人走茶凉”。但玛丽露离开后却并非如此。她走时甚至都没机会见与同事们说声再见，我和其他同事想方设法与她联络，她却不接电话，留言 也不回，似乎准备就此消失了！但同事们仍有许多围绕玛丽露的话题。这其中有怀念她的好处的，同情她的不幸的，也有抱怨她工作不利给别人遗留麻烦的。一些遗 留的矛盾反而是由于玛丽露想当好人而产生。
比如圣诞节时同事间互赠礼物，每个人通过抓阄找到送礼对象，并为对方准备一份惊喜礼品。在美国，人们通常都知道在工作场所送礼不要太贵重这么个原 则，表示的是种心意而不是比阔气。可实心眼的玛丽露却给她的对象送了价值不少于五、六十美元的一堆精美礼物。她的诚心好意只能使一个人受益，倒让其他同事 们互赠的礼物相形见拙。我得到的就是小老板送的一枚廉价胸针，心里这叫不舒服。因此玛丽露的好心送礼，却无意中制造了不公平，令其他同事或□慕或嫉妒或难 为情或觉丢人。以致在下一年圣诞节来临又该准备互赠礼物前，小老板就先明文规定礼物不可超过十元，生怕大家效仿玛丽露，互相攀比引发送礼通货膨胀。此时玛 丽露虽然已经离开，但她造成的后遗症显然还在。
听到美国同事们议论玛丽露，我曾不客气地问：“你们与她共事多年，干嘛那时不当她的面指出来，好让她纠正不足，而现在才在背后当事后诸葛亮？”
同事们说：“我们不是没提过意见或给她暗示，可你也知道她的秉性，仍然按她的那套办。我们又不是老板，也不能警告她再如此下去会被炒鱿鱼。”
可也是的，连正式得到了小老板的解雇预警之后，玛丽露都没醒悟，同事们早先的劝告又能有何用途？
我也想起自己和她一起操办针对亚裔社区的活动时，也有意见相左的情况。但不管我这个对本地亚裔社区相当了解的人怎么建议，她却总会按自己那不切实 际的既定方针办。我那时是新手，又把她当领导，也扭不过她。只好希望她能在检查效果时认识到失误。可她还总能自我陶醉地找出些“成绩”来。这真有点自欺欺 人。由于玛丽露的这种个性，把所有人和事都往好的方面想，光搞正面鼓励表扬，也以为别人会这样看待她。她不具备批评攻击别人和解剖反省自我的能力，因而丧 失了长达数年的“亡羊补牢”时机。
为主流儿童团体工作表面看起来轻松好玩，其实有很严格的业务标准，对职工的专业素养和人际交往能力要求极高。这水平可不是玩能玩出来的！玛丽露大 概真把职业当好玩，仅凭爱心、善心、热心和好心，对大家你好我好他也好，却把自己玩进去了。她的遭遇，给我和其他同事敲了警钟。我尤其警觉到，许多亚洲传 统文化与处世习惯确实与美国的现实格格不入，作为亚裔，要在美国职场上混得好，不得不摒弃不少被我们民族称誉为“美德”的东西！
玛丽露消失后大约两个月，我忽然收到了她的电子邮件，说她马上要合家迁移到美国中部与女儿团聚，临走前想与我及其他两位较要好的同事再见上一面。
我们甚至没有时间请玛丽露吃顿告别午餐，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中相见聊了一会儿。据她说，经过一段时间的闭门反思，她已经想开了，现在每周去参 加失业者培训并领失业金。而她的刚怀孕的女儿则请父母过去同住，因此她和已从军队退休的丈夫决定举家搬迁。现在所有物品已经装箱，房子也处理了，几天后就 要开车出发离别此地。她的下一份职业将是当外祖母。玛丽露的家庭角色也非常完美，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养育了一对很成材的子女，她也一定会是位好祖母。
被解雇者的心中一定会怀有无穷怒气，我们希望玛丽露能发发牢骚，别憋在胸中闹出病来。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听到玛丽露抱怨上司和一些其他同事，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柔声细气，而没有张口开骂。令她最伤心的，是自己那么真诚地对待同事和上司，为什么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
我怀疑她还没从此事中吸取真正的教训，将来仍不见得能以美国式的准则来为人处世。美国的社会尤其是竞争激烈的职场，本来就人际环境险恶，而玛丽露 却依然从好人的善意出发来看待一切。她原本具备令人羡慕的多元文化教育背景、工作资历经验、以及责任心、自觉性、协作精神等一名好职工的所有优秀素质，而 为什么她的职业却不太成功？我想来想去，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人太好太完美！一个人如果都是优点，这本身就是大缺点。
然而，玛丽露仍然不见得领悟这点！并非所有人都能通过惨痛的挫折来改变自我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是认为自己的本性已很完美的玛丽露！
在停车场分手前，我与玛丽露拥抱告别，互祝好自为之。她说：“我们相见恨晚，共事的时间太短。今日一别，恐怕此生再难见面了！”
我真不知该对玛丽露说些什么，只能祝愿好人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