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华夏遗梦
·楼 兰·
那一年,本地一家艺术影院上演一部很好看的中国电影,我便约了一位中国通美国朋友去看。也就是在那电影院里,我遇见并认识了戴维,因为他与我那位朋友早就熟识。
戴维虽然不像那位朋友精通中文了解中华文化,却也算个中国迷并曾到过大陆的不少地方,也爱看中国电影。他与我仿佛相见恨晚,发誓要和我好好叙谈,不过当时他正忙著操办婚事,便约定等他结完婚带著新娘子一起来叙谈。
几个月后,大概是蜜月度完生活安定了吧,戴维夫妇真想实现当初的计划了。我就请他们到我家吃顿便饭,同来的还有引介我们认识的那位美国朋友夫妇。
戴维的新婚妻子叫华娜,两口子都是年过半百高高瘦瘦的白人。如果是老夫老妻到真是般配的一对,但到了这把年纪才新婚,却让人觉得有点怪。因为他俩的性格爱好反差极大。
戴维爱说爱动爱历险,从年轻时就喜欢到处跑,他可不仅仅是旅游,还爱干些爬山攀岩的冒险活儿。这种人打光棍并不奇怪。
华娜则文静安祥,谈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像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却不知为什么直到年过半百也还没结婚。
戴维说他原来根本没想过这辈子会成家,但是数年前他独自到中国云南爬大山,却不幸坠落深渊,人事不醒地在深山野地里躺了好几天。亏得被当地老乡发现送了医院,不然命早丢了。
从在中国医院救回性命,到回美国后疗养复原,这漫长的期间使戴维体会了孤身一人的痛苦。没有人探望,没有人照料,万一落下残疾,后半生该如何度过?或 许是痛定思痛的缘故,康复后的戴维观念有了改变,想结婚了!据说戴维与华娜早就相识,是否年轻时就相爱过却不得而知。但在正式结婚前他们已经相处过一阵 了。
新结交朋友,总得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也就是“职业”为何。我起先对他俩的了解是:戴维是摄影家,华娜是作家。那么二人的专业倒是能够互助互补吧。而他俩与我一见面就好像是老相识,话题格外多。
当我问起华娜的写作,她说:“我算什么作家呀,发表过的文稿有限。”
原来她只是业余爱好写作。若干年前她去中国大陆旅游,对那里的风光人文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沿长江顺流而下的经历,使她感慨万千,便写成文稿。回美国 后投给了以发行量最大而著名的《国家地理》杂志,居然被发表了。那是她的文章首次被大型报刊采用,而文中所配的长江风光图片,据说就是戴维的摄影作品。
那次投稿成功,使华娜感到自己也许能写些东西出来,尽管至今被发表的作品屈指可数,她仍然兴致勃勃。华娜写作生涯的开始与中国之行有关,所以她对中国和中华文化那么有兴趣。这大概也是她与戴维的一个共同点,而且一个爱写文,一个爱摄影,合作投稿著书确实是好搭档。
然而,戴维的喜好仍与妻子有很大差别。他虽然爱旅游,却不喜欢通常人们爱去的风景名胜,而是专钻人迹罕到的荒山野林。他的照相机镜头也很少对著优美景色,而是尽拍些怪玩意:扔在垃圾桶里的毛主席像、城市的阴暗小巷、乡村的断墙残壁等。
但他的摄影师生涯要比华娜的业余写作来得专业,他自己拥有一间摄影室,并能掏出名片来揽生意。很难说这类小小的私人摄影行业能有多少生意可做,何况他 不是经营大众化的照相馆洗印店,也不承担婚礼庆典等常见活动的摄影任务。他只喜欢承包一些专题摄影项目,比如给某本新书配摄影图片,为某展览拍一组命题照 片等等,能揽到的活计想必有限。因此与其说他靠摄影谋生,还不如说是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而已。
那时戴维正在酝酿出版一本有关美国亚裔青少年的书,他负责摄影,打算另外请作者撰文。他给我看了他的摄影脚本,从论述拍摄主题、对象、姿态、想表现的 意境,到光线、角度等技术细节。原来不光是拍电影电视片需要预先写剧本,连拍照片也如此。这反映出戴维确实具有专业素质。
他还与我的女儿谈了半天,因为想了解一些亚裔少年儿童的想法。那时我女儿不过十岁,戴维有些遗憾地对小姑娘说:“我希望你能再大几岁,我最想了解十二 三岁的亚裔‘准少年’(PRETEENS)和‘少年’(TEENS)们的思想。”而平时比较内向的女儿竟然挺乐意和戴维夫妇讲话。
戴维和华娜对我们招待的那顿饭赞不绝口,说一定要请我们有空去他们家作客,好继续没谈完的话题。
与戴维夫妇接触多了,感到他们是在美国人中不多见的中国爱好者。有时我还会在华人社区的一些活动中遇到戴维,他不见得认识主办单位的任何人,也不是来 拍照摄影,只是听说有与中华文化有关的活动就爱来凑热闹。而华娜则不太喜欢交际,即便对中华文化艺术有兴趣,也难得在演出聚会等大庭广众的场合见到她。
在这对个性不同却有共同兴趣的夫妇中,我倒更与华娜谈得来。她是美国人中比较务实的一类,为人平和亲切,所谈所想的都很现实,容易被我们华人理解。不过她说自己却不擅长家务,尤其不会烧饭,这或许是她一直嫁不出去的原因。
戴维则是个异想天开型,从脾气到观点都有点怪怪的。情绪好的时候对人特热情,要碰上他不顺心却可以好久不理你。他想作的事情也多半好高骛远,据说许多 时候实现不了。每逢一项计划落了空,他就出门去爬山漂河的历险一番,以此来疏解烦恼刺激感官,或许也是想用能够战胜危险,来证明一下自我的价值吧。
我对戴维想出版有关亚裔青少年的书就感到有点奇怪,因为这并不是他研究了解很深刻的领域,而且将来的读者市场在哪里?在美国制定计划,首先得考虑商业市场和经费等实际问题。戴维说他打算自己掏钱去出版书,而不管以后的销路如何。可见他完全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
据说他出版有关亚裔的书的想法酝酿已久,但以前没钱自费出版,而如今,老婆答应给钱资助他梦想成真。原来华娜还很有钱,这是否也是戴维愿娶她这个半老徐娘的原因?
他们婚后的住家就是华娜拥有的房产之一,我们应邀到他们这个家来作客。这是位于市区的一栋三家庭屋,他们身为房东住在一层的一套三卧公寓,另外两套则 出租。在临近大学的市区地段,能拥有这么几栋出租楼宇,光靠收房租也能过好日子了。怪不得华娜可以有闲心业余创作还愿意赞助老公出书。
不过看来华娜是不太善于持家,戴维就更别提了。他们的家里虽然还整洁乾净,但布置搭配非常一般,似乎从来没有精心设计安排过,更看不出是新婚夫妇的新房。华娜说这些房子本来就老旧了,她也在此住了许多年,结婚后也没添置什么新家具摆设,只是让戴维把他的用品搬来了事。
他们请我们看结婚照片,婚礼也不算豪华。他们都认为婚礼只是种形式,何况到这把年纪才结婚,没有家长操办而需自己掏钱,还是节省点好,与其搞大排场,还不如留下钱婚后过日子。
他们家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公一母,一黄一灰的两只猫咪,更稀奇的是这两只猫的名字:“上海”和“兰州”。它们和这屋里的几乎所有物品一样,是 女主人华娜的财产。她说那年刚去中国转了不少地方,回美国后不久就从动物庇护所领养了这两只猫,便以中国之行到过的两个城市为它们命名了。
我问她为何不让这对猫生几只“西安”、“长沙”之类的小猫崽,她说如今已经快十岁的这两只猫,在领来之前就作了绝育手术。在过去的年月中,它们一直是她这独身老姑娘的最好伙伴。
华娜还谈到她想作母亲的计划,但因为自己岁数太大,如同她的猫一样已无法生育,所以想去中国领养个孩子。“戴维特别想要孩子!”
这个戴维也真是,原先根本不想成家,也就不会有当丈夫父亲的责任感。如今刚一结婚又急于要孩子,还想领养中国孩子,谁知这两位独身惯了的美国人,是否作好了为人父母和正视亲子间种族文化差异的心理准备?
面对他们的家庭生活,我心中总有点诧异:如果按照戴维对婚姻的需要,他应该娶个会作家务、能体贴照料丈夫、有生育能力的年轻些的老婆。而且他挺崇拜中 国女性,喜欢中国孩子,找个华人姑娘当妻子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他与华娜的婚姻是以什么为基础?旧情复发、兴趣相投、志同道合?难道年过半百还会演出富家 女下嫁穷书生的浪漫爱情剧?但看来他们挺幸福美满,我们也都期盼他俩能天长地久。
孩子往往会成为维系婚姻的纽带,两人都希望去中国收养孩子,是出于他俩深厚的中国情结。
原来华娜的父亲曾经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最早去大陆投资建厂的美国企业家,被中美两国都奉为著名的成功典型,当然也是位富有的大老板。父亲还收养了一位中国青年当义子,所以华娜总提起她的中国弟弟,还说等她自己领养了中国小孩,要请弟弟来教孩子中文。
华娜的父亲已经过世,但有一本自传体回忆录主要讲述他在中国创业的经历。华娜很希望能把这本书译成中文,她还打算再写一本关于父亲的书,从她小时候写起,从子女的角度,写出父亲更加人情的一面。
出身这种家庭的华娜,对中国的认识其实比戴维要深入得多。当她父亲在中国创业工作的年间,她经常去看望甚至与他同住一段时间,也就跑遍了包括上海、兰 州在内的中国大多数地方,才能产生灵感写出反映中国山河壮丽的好文章。也因为作为这样的富翁父亲的继承人,华娜当然也挺有钱。
后来一年的暑假,听说戴维与华娜真要去中国领养孩子,并筹划了次长途旅行。他们计划先到西伯利亚去登山,再去蒙古,然后才到北京与那时也去了中国的朋友们碰头,并走访一些城市与有关机构联系收养孩子的事。然而,朋友们左等右等,也没在中国碰到他俩。
他俩进行领养孩子的中国之行是真心的,但去登山却并非华娜的爱好,何况她身体不太好,能吃得消这种强体力的危险运动吗?那个戴维也真是本性难改,自己不接受教训去玩命也罢,还要拽上老婆。看来是爱情的力量鼓励华娜舍命陪老公了!
其后很久很久没有他俩的消息。
突然有一次,有位朋友在电话里问我:“还记得华娜吗?”“当然记得,她答应给我看她父亲的回忆录,可还一直没给我呢!”“你知道吗,她死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那次跟丈夫一同去西伯利亚登山时,华娜摔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
可怜的华娜,遗留下一串与中国有关的未能实现的梦想!她没能再次踏上华夏大地,没能领养到中国孩子当上母亲,没能写完或翻译关于父亲的书稿并在中国发行……
后来我试图打电话给戴维表示安慰,但他没有回电。我了解他的秉性,不敢在他脾气不好的时候再去打扰,也不知他要经过多久才能从失去妻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就这样,随著华娜的消失,我与戴维也失去了联系。
自那以后,每当我看到自己家的猫咪,还会想起可爱的“上海”与“兰州”,以及它们的女主人——永远逝去了的华娜。
一晃若干年过去了,听朋友说,戴维好像又交了女朋友,是位年轻些的中国女子。但他极少和熟人联络,也很少再参与社会活动了。而认识华娜的人都非常怀念她,有些人并对她的死怀有疑问。有钱女人死于非命,总能使人引发许多联想。
华娜去世后,丈夫戴维是唯一的受益人,他继承了妻子的所有房产和钱财,无需工作就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还可以投资干他乐意作的事情。但不知他当年出书摄影的志向和兴趣是否还依然存在?更不知他是否还想替华娜完成未了的遗愿?
后来,听当初引见我们认识的那对夫妇说,他们参加了戴维的婚礼,就在戴维与华娜以前共同购买的豪宅举行。据说,戴维不愿意提起任何与华娜有关的事。但 他用华娜遗留的钱为基金,成立了一家非牟利机构,以向美国人宣传种族和谐为主要宗旨,还服务于受家庭暴力迫害的妇女儿童。因为华娜在遗嘱中有言在先:“继 承人只能使用遗产资金的利息部分,而本金必须用于服务社会的公益事业”。看来,华娜的遗梦仍在继续,她生前未实现的母爱仍然遗留在人间。
戴维并没有忘记我这多年前的老朋友,他与新婚妻子请我们全家去作客。只不过高中毕业的戴维,新娶的华人妻子学问高至博士后。她与华娜真有某些相似,都 高瘦文弱,讲话轻声细语,性格恬静安祥,也不擅长持家烧饭,不爱交际热闹。与她结婚后,戴维的性格改变了不少,看来她很懂得以温良恭谏让的中国处世之道来 熏陶秉性急躁粗暴的美国老公。
我记著当年华娜的两只猫,但如今在他家见到的却是两只狗。戴维主动说:“和那些猫一样,他们也都是华娜的狗。”那只较年轻活泼的白毛犬名叫“希腊”, 是当初他和华娜旅游希腊之后抱来的。而另一只匐卧在地的老狗,还是与“上海”、“兰州”差不多时候被华娜领养的,名字也取自中国城市,叫“昆明”。如今她 已年老体衰,还因得癌症动手术割去一条腿,本想让其安乐死,但新婚妻子还想继续照顾她。
看来戴维并不忌讳谈起前妻华娜。见他现在的妻子耐心地用瓶子喂著奄奄一息的昆明,似乎想将这曾沐浴过华娜爱心的生命尽量延续得久些,我心中真有几分感动。
戴维还讲述了我惦记的那两只可爱的猫咪“上海”和“兰州”的故事:自从华娜走后,两只猫似乎也日益衰老。一天,母猫兰州外出被汽车压死了,而公猫上海则一直蹲在门口等兰州回家。几天后,他好像终于明白伙伴不会再回来了,精神一下子垮掉,不吃不喝,不到一周也过世了。
我原来以为猫虽可爱,却是花心而不忠实的动物,谁知他们居然也能相思相守!猫亦有情,何况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