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荣誉大使
·楼 兰·
那是在一九九九年美国与北约维和部队正轰炸科索沃的时候，我跟了一伙华人朋友到一家大型西餐馆开饭局。有位朋友与该餐馆的老板极其熟悉，因为此位如今 在本地华人社区有名有钱的知名人物，当年刚从台湾来美国留学读书时也曾在这餐馆打过工。看其面子，年过九旬体形精瘦却依然精神健朗的餐馆老板东尼老汉，专 门来接见我们这一桌。
我来这家以美味海鲜闻名的临海餐厅已不只一次，其装修和菜式都不落俗套。而我觉得有点俗气的，倒是主人引以为荣的进门处墙壁上贴满的照片，内容从若干 美国总统要人及外国元首领袖，到演艺体育明星等等，而餐馆主人老东尼更是几乎张张不可少的主角。这些照片确实证明上层社会各界都爱光顾这家美国一流餐馆， 老东尼更是广结名流人缘，为餐馆及其老板抬高了不少身价。但缺乏艺术性的张贴方式，让人觉得其目的只不过是炫耀，反映出主人的爱慕虚荣心态。
老东尼的虚荣心确实非常之甚，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他是来自阿尔巴尼亚的移民，来美国时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凭著吃苦、勤俭与精明，经过一番与许多移民 类似的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历史，四分之三世纪过去，他从一个两手空空的外国穷小子，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餐馆老板和地产主。他的这家“东尼餐厅”，曾经在美国 餐饮业排行榜上名列过第一，他还拥有过美国东海岸这个大城市沿海边港湾的数十公顷风水宝地。凭这餐馆与地皮，老东尼的身价已经不菲。
东尼先生本是个挺善良好心的老人，不像很多当老板的那么刻薄。他从事餐饮业数十年，对待手下员工尤其是外来移民一直很好。比如我那位台湾朋友，当年作 为留学生各处打工时不知受过多少老板领班的气，只有老东尼对人家是真心关照帮助。东尼老汉那时也不见得能预见人家日后能发迹才提早拉拢，他只是亲身体会过 新移民们在美国混事的不容易，出于善良本性而关照所有雇员。善有善报，如今已成为社区名士者仍然对过去的老板感恩不尽，给老东尼介绍了许多生意，也从那老 汉处学会了善待员工的为人处世原则。
虽然早已年过九旬，老东尼仍然身板硬朗，神采奕奕，而且勤劳本性未改。如今的餐馆已根本无需他操心，但他每天晚上必然会出现在餐厅内，并亲自担任领 座。如果不在餐馆干点事，与老顾客和员工聊聊天，老头心里不踏实。当有人在餐厅开派对舞会时，老头也会即兴上场舞上一曲或应邀讲几句话。这时候的东尼老汉 显得活泼风趣，格外惹人喜爱。
看起来，有钱有势的富商老汉应该是无忧无虑安度晚年了。然而，富有富的难处。老东尼实际上是有苦难言，已陷在许多人无法理解的困境中。而导致这种后果 的，却是早年帮助他获得成功的一些宝贵品德。例如，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吃苦耐劳，一点一滴积攒财富而切勿挥霍，使出身贫贱的移民小子变成为富商。但等你 成为百万富翁时再这样，就显得是守财奴的穷酸劲儿难改。
老东尼就是如此，尽管有钱，他仍然抠门、吝啬、守旧，缺乏迎接新挑战承担风险的魄力，并以为半个多世纪前使他致富的生意经在当代还能管用。他当年虽然 创造过作为全美餐馆业楷模的辉煌，并为几个儿子每人开了间豪华餐馆，却不会适应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在如今的时代，不懂发展、只求守财，不走下坡路才怪！面 对强烈竞争，传统悠久却墨守成规的东尼餐厅营业状况虽然尚佳，其居领美国餐馆业之首的风光却早已不再。而对老东尼更严重的打击是其地产的损失。
兴许是农民出身吧，老东尼是个爱土地如性命的老地主，六十多年前他花了只不过十几万美元就买到手的大片地皮，眼瞅著到近年地价巨涨。老头守著寸土寸金的大片宝地心花怒放，永远舍不得出手，自己又没有力量和计划去规划发展。
然而，在大规模开发的当今时代，哪能容得黄金地段闲置！地方政府与大开发商们早对老东尼的地产垂涎欲滴，想方设法软硬兼施要逼他出售，但倔老头断然不 肯。有关当局只好改变策略与他合作开发，这他起先同意了，但后来不知哪点没如他的意，又变脸反悔，这却使他成了撕毁合约的背信弃义者，正中了想吞并他地产 者的圈套。老头成了被告，又舍不得花钱请名牌律师仍只用自己的私人律师孤军奋战，与势力强大的政府与大财团及其聘请的整个大律师楼斗，哪里会是对手。几个 回合下来，老东尼败得一塌糊涂，不仅输掉了地皮，还被判罚因延误施工得陪一笔巨款。老头气得差点背过气醒不回来，去见他从未谋面的同胞恩维尔．霍查同志。
还好官司对手总算留了点情，其实人家也只是想收买其土地来利用发展，原本并没想不付钱，更不想要老头的命。不过美国的法律太过铁面无情，什么事一上了 法庭，想讲人情都没用了。想当初，老东尼假如有话好好说，乖乖把地卖了，还能挣上一大笔钱并落个好人留点名。到他这种年龄，有名利双收的机会还图啥呢？地 皮又带不到棺材里去！可弄到这般下场，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他失去了所有土地还陪了积蓄，所剩的只有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命根子餐馆。而这有数十年历史 传统的餐馆也马上要被拆毁，并在原地兴建新的高层大酒店。不过开发商答应，酒店盖好后会留一整层楼给东尼餐馆，让其重开旧业。餐馆可以重张，但传统气息却 将不复存在。何况谁知道已快一百岁的老头还能不能活到见著新餐馆的那天？
说起来老东尼挺值得可怜与同情，但这下场得怪他自以为精明，殊不知地主式的小算盘在现今早已失灵。他的虚荣心态更是过时得令人好笑。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不同种族肤色的人民来自五洲四海，那么谁都有个他乡祖国。老东尼先前却一直不肯承认他的祖国是阿尔巴尼亚，总号称自己是希腊人。因 为阿尔巴尼亚在欧洲是个小国、穷国，还曾是个共产党国家。他大概觉得这种国家背景有辱其身份。不惜以谎言来满足自尊心的作法简直幼稚得像小孩子，也显出这 个早已成为美国公民的富人骨子里的自卑。
直到若干年前，他被全美国的阿尔巴尼亚族裔社区推荐为阿国在美的“荣誉大使”，可能是因为像他这样在美国混得有钱有势有业绩的阿尔巴尼亚裔不太好找 吧！盛名之下，东尼老汉总算不好意思拒绝同胞们的信任与好意，也不再回避自己的阿尔巴尼亚身世了。 如今的科索沃战事，不正与阿尔巴尼亚有关吗？那天在他餐馆吃饭时，大家问起老先生对北约轰炸他祖国的临国南斯拉夫的看法。他挺荣耀地说：“柯林顿总统外出 途中从飞机场打电话给我，征求我的意见，该不该继续轰炸。我告诉总统说，该炸！因为米洛谢维奇实在太坏，带领塞尔维亚人迫害我的阿尔巴尼亚族同胞。”
那么，迫害加轰炸制造出的大批阿尔巴尼亚族难民正在逃离科索沃，有些还奔来美国，作为阿裔侨民首领的荣誉大使，东尼老汉总该对难民营或来美国的同胞们提供些人道主义帮助吧？这回他说：“还没接到通知呢，所以没有具体打算。”
还要咋通知？美国的电视报纸上整天在号召协助难民，连跟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毫无关系的、政治上混沌却心地善良的许多美国人，都在自觉地义务帮助科索 沃难民。身为在美国代表阿尔巴尼亚社区的“荣誉大使”，不主动组织社区帮助同胞，还要等谁的通知？小气的老家伙显然在装傻充楞，大概是怕让他带头捐钱。
而且话说回来了，柯林顿总统之所以在国际军事行动这样关系某国家和千万人民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会打电话征求一个连其祖籍都不愿承认、又不会识时务赚钱 也打不赢官司的糊涂老汉的意见，恐怕请教轰炸与否是假，提醒他别忘资助自己的阿族难民同胞是真。不然的话，这美国总统当的也太没水平了！无论美国的军事装 备有多么先进，若要真靠征求这种昏头老百姓的意见来制定军事决策，也就有可能按哪个大蠢才的指导来选择轰炸目标，那么把导弹扔错地方当然也不足为奇啦！
我为东尼老先生惋惜的是，在一个重大的历史关头，他又一次失策而错过了伟大的表现机会。他要是头脑真清醒而精明，不管总统征求他意见是真情还是假意， 何妨试验一下柯林顿的倾听民意之心。如果他主张停止轰炸，总统又真能听进他的意见的话，科索沃会少挨几十天炸，多少无辜人民免于伤亡，连中国驻贝尔格莱德 的大使馆也避免了吃导弹，他老人家自己还可以少为资助难民捐点钱。更光荣的是，他东尼老汉居然比联合国还有影响力，企不成了名扬全球的国际功臣，真正的 “和平大使”？说不定还能闹上个诺贝尔和平奖之类。 可惜，这老头的经济算盘不灵，政治算盘更不灵。他贪图的只是“荣誉”，却不知如何当“大使”。岁数不饶人，尽管东尼老汉谈话时仍然显得思路清晰反应敏捷， 但他却向来是小事精明大事浑沌，何况他究竟快要一百岁了，恐怕的的确确是有点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