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台湾朋友

人物系列——国特老弟

·楼 兰·

阿龙是我到美国后结识当有深交的第一个台湾人,当时我们都在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院念书。

认识阿龙是通过另一位大陆留学生老牛,他俩是政治系的同学。那时无论是台湾还是大陆的留学生,来美国学政治的都极少。而来自海峡两岸对立的国共两党的 阿龙和老牛,却在不打不成交的政治辩论中结成形影不离臭味相投的铁哥们儿,经常在学校餐厅等公共场合或跑到中国留学生住处来臭吹。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华人留 学生,虽对他们那套政治大辩论当不感兴趣,听到耳朵起茧子时也常奈不住投入战斗。

那时节,“六四”阴影未散,弄得海外的中共党员们也灰溜溜的不敢承认身份,老牛就是其中一个。其实老牛当不老,却相当老谋深算,或者叫“思想很深 刻”。他在北京上大学时就作为学生骨干被重点培养火线入党,毕业留校主抓学生政治思想工作,一直当到系党支部副书记,官运亨通时他突然出了国,欧洲日本的 “流学”一圈,最后落草到了美国。他常庆幸亏了出国,不然在国内遇上“六四”还真不好对付,八成也会被当作教唆学生的黑手蹲几天大狱。

血气方刚的阿龙却相反,见谁都宣扬自己十七岁就在高中加入了国民党,如今年龄不大党龄却不短。来美国学政治是为了将来实现他的政治野心——当台湾立法 委员。他认为台湾正在走向民主化,政治前景光明,正可供他这样的有志气有理想又接受了美国民主政治教育的青年精英大显身手。他到美国后也积极参加本地留学 生的国民党支部活动,当挺得台湾办事处和学生会器重,经常请他去筹划主持些什么集体活动。

然而,就因为阿龙跟我们去看了大陆学生会放映的中国电影,不知被谁告到了台湾办事处,派了国民党支部的什么人来找他训话,弄得他着实蔫了好几天。我们 也得着机会奚落一番他标榜的民主台湾,连他的铁哥们老牛也摇头感慨:“国民党、共产党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连告密整人的方法都如出一辙。”要说当时中国 大陆的政治管理再高压,也不至于就因留学生去看了台湾人放的电影而被领事馆查处吧。

后来我们的一个室友迁出,正想换住处的阿龙就搬了进来,成了我们的室友。这下我们的公寓成了业余政治沙龙,留学生们聚会开PARTY也爱凑到这来,经 常是一群大陆学生加阿龙一名台湾同胞。我们问他怕不怕沾“亲共”嫌疑,再被国民党支部审查,他作出雄纠纠状答曰:“我就是要深入奸解大陆人的思想,不然反 攻大陆成功时如何能治理那十多亿人口?”我们便开玩笑说,原来这家伙是国民党派的“特务”,还送了他一个“国特”的外号,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交接之际,台湾与大陆的留学生的经济状况很不相同。那时中国改革开放没几年,富起来的人还很少,几乎没人家里能供得起出国留学 生。大陆人到美国读大学本科的很少,要么是靠奖学金念研究生,生活过得去但学习得格外卖力,不然资助难保;或者是领公费的访问学者;自费留学生就更惨,全 靠自己打工谋生连交学费。何况那时大陆的大学生,毕业后若不为国效力几年也难获批叉出国。因此大陆来的学生学者们普遍年龄偏大,一般都是三十出头,四、五 十岁的也不少见,许多人已是拉家带口,在养活来美家属的同时,还得时不时往国内寄点美金接济穷亲戚。

而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台湾当年却正处于经济巅峰期,人民生活富裕。台湾留学生多数是年纪轻轻,靠家里提供学费生活费出洋念研究生、本科生、甚至中小学 的,因此没经济压力学习也用不着那么玩命。“国特”那时是我们宿舍最年轻的小老弟,他的家庭在台湾只是普通人家,但也能出资供儿子留洋。阿龙虽然也跟着我 们大陆同学在校园里找了份工打,却纯粹是凑热闹玩票,不想干了就请我们顶班。尽管吃穿无忧,他却从不摆阔气铺张浪费,该大方时又绝不抠门,但也用不着像大 陆同学那样辛苦作工精打细算,生活得挺萧洒。每逢到周末假期,他还常租辆车拉我们兜风,也显显他那曾经驰骋宝岛的车技。不过一涉及汽车,他就显得非常小 气。那时他自己当没有车,租来的车别人尽管坐却不许开,因为我们还都没有驾驶执照。有的大陆同学想借机向他学开车,被他一口回绝,因为用租来的车让没驾照 者练技术是违法的。

他还常说:“来美国前,我的爹妈和学长都告诫我,到了美国,就是借人家的老婆也别借人家的汽车!”这在美国确实是条不成文却人所皆知的规矩,因为用人 家的汽车要牵涉保险、事故责任等复杂法规。而初来美国的大陆人却普遍缺乏这类法制观念,有个大陆女生就常缠着美国同学练开车,后来真惹祸撞了别人的车,当 教练的美国人只好承担了责任,也就是说他将因不良事故记录而使自己的汽车保险费长价。一来美国就按前辈教导遵纪守法的阿龙,当然对大陆同学此类因法盲而损 人的行为深恶痛绝。在汽车问题上,他也一贯坚持“宁当小气鬼,不当替罪羊”的原则。

说实话,刚来美国的我,还真向他学到不少在美国的处世方式。而一些大陆同胞不谙美国行情还肆意行事,被美国人台湾人看不起,给全体大陆人民脸上抹灰,也使我感到很难为情。

接触久了发现,阿龙其实是个品行挺不错的小伙子,骨子里甚至比许多大陆人还有中国传统。他虽爱辩论却很懂礼仪又正直仗义,自称“纨裤子弟”却烟酒不沾 也一点不“花”,他所爱好的只是喝茶、吹牛和开车。他还烧得一手好菜,开PARTY时常是主勺。有时一些大陆女生想显手艺,“国特”还瞧不起她们手忙脚乱 的做派。他常爱损一个喜欢显耀自己的北京女生,说她以造反派式的女强人为傲,哪还有点中国女性的风韵,不仅女红家务不灵,甚至连孩子都不会生还得剖腹产, 哪配做女人。说得那女生脸上时红时白。

不过国特还确有资格评论别人的不能干,他可真算是:说报国,从孔孟之道到现代海峡两岸政局全能吹上一气;论持家,从备料烧菜到洗碗清理都干得井井有 条。自从他搬来,我们的公共厨房也整洁了许多。他声称自己倒很有点“女气”,从小喜欢做家务,谁让他是四个姐妹中间唯一的男孩呢。但周围朋友都觉得,实际 上国特一点都不女气,不仅是他那五大三粗因超重而免了服兵役的体格,就他那番政治抱负与野心,以及颇为大气豪爽的襟怀,也很少有女人能比。

有一回国特借了盘台湾电影录相带,讲一个大陆女公安到香港办案,接待她的香港警察的老爸,是个对与共军作战记忆犹新的国军老兵,专门与女公安展开国共 对歌赛,看得我们捧腹不止。后来聚会时咱们也搞了次国共唱对台,仍是我们一伙大陆男女生对付阿龙一个“国民党特务”。我们唱一首“革命”歌曲,国特回一首 “反动”歌曲。没想到当无音乐歌唱专长的国特,居然能舌战群儒,对抗近两小时不分胜负。

国特坦白他愿意与大陆同学交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大陆人普遍比那些没经过多少世面的台湾青年学生懂政治,他才能找到有共同语言的吹牛伙伴。这可算他找 对了,经过文革等政治运动洗礼的大陆同胞谁能没点政治觉悟?想当年在中国,你不想搞政治,政治也得搞你,不关心政治局势就活不了人。

既孝忠党国又在大陆人中混得如鱼得水的国特,也有倍受打击的时候。那是十月初的一次聚会。国特称“十一”是“匪国庆”,我们大陆同学则管“双十”叫 “伪国庆”,不过大家说好炎黄同胞们搞统一战线,两个国庆外加中秋节一起过。那天一群人酒足饭饱后,又开始“反攻大陆”和“解放台湾”的唇枪舌战。

这回多喝了两杯的老牛被国特的嚣张气焰逼急了眼,涨着一脸猪肝色大吼:“就你们台湾那弹丸之地,那点人口,还想反攻?大陆的武器装备再不行,光十亿人 民用锅碗瓢盆也把那小岛砸平了,何况咱还有核武器!是否解放台湾,不是能力问题,只是政治团戏等待时机而已。老毛和老蒋那一辈人多少还在意点往年的交情, 因此手下留了情。等着吧,新一拨中共少壮派军人上了台,手痒得就想练导弹,你们台湾人要再不识时务,可别怪共产党不讲同胞情。”那时读《黄祸》有点走火入 魔的老牛,深信那政治幻想小说的结局当非没有缘由。

从来不饮酒的国特则格外清醒,听了这番话突然垂头丧气不再出声,闹得大家不欢而散。酒醒气消之后的老牛向国特道歉,国特却幽幽地说:“酒后吐真言,我 总算知道大陆人民是怎么看我们台湾的了。”他承认其实早知道所谓反攻大陆完全是天方夜谭,但鼓吹反攻的人起码还明白大陆台湾应该统一才是真正的大中华,眼 下怕的是台湾的一些人当不惦记反攻大陆却是想独立山头了。

祖上与老牛是山东老乡的阿龙,一直梦寐回故乡去看看,他们这些人在台湾被土著居民叫做“外省人”,又被大陆人民视为“台胞”,到头来两岸都没根。这种 愁肠变为深深的自卑,因此期盼两岸统一之心比谁都甚,但内心却当不真希望靠武力“反攻”或“解放”。真正有头脑的台湾人也明白,无论西方怎么支援,台湾在 政治与军事上也无法与大陆的强势匹敌。国特承认自己平时的唇枪舌剑都是想掩盖内心的虚弱与胆怯,台湾老百姓关心的实际上是中共别真的放飞弹,如果不仅是中 共政府,连普通的大陆百姓都觉得打台湾不足可惜,“那我们台湾算是没救了!”

这回轮到我们来安慰国特了:“同是炎黄子孙,其实两岸有话好好商量不至于闹到大动干戈的地步。”要不是遇到国特这个典型,我们真想不到那些仗着经济早 发达几年,到西方早留学几年,而对大陆人摆出一副不肖一顾嘴脸的台湾人,原来骨子里对中国大陆怀着如此敬畏交织的复杂情绪。

不过,我们对国特还是挺佩服的,因为他当时对大陆人的一句忠告,日后得到了应验。他曾挺哲理地说:“就像大陆人民对政体政府各有看法一样,台湾人民的 政治观念更活跃而多元化。如今在台湾,'反共'与否已非主要潮流,倒是'台独'与否会成为势力划分的关键。但无论统派独派都会以民主为旗号收买人心。如果 大陆方面从中央政府到广大民众,不会利用和鼓励台湾的统一思潮和民主情绪,而总是想以武力打压,不给自己的骨肉同胞留生存空间,可能会适得其反,逼迫台湾 人民不得不同仇敌忾,激化分裂情绪。”

当我的家属孩子来美之后,我搬出了那“政治沙龙”公寓。没多久老牛转学去了外州,放弃了政治抱负和奖学金,改学了信息处理,为的是日后在美国好找饭 碗。失去了吹牛伙伴的国特一定非常孤独,想请他来我家聚聚,却到处找不着人。后来才听说,国特停学回了台湾,不辞而别,从此踪影全无。

我们这些留学生朋友挺为他惋惜,就算不顾自己的政治理想,也该为爹妈付出的上万美元学费而念完书吧!或者像老牛那样改专业另谋出路,也比半途而废强 呀!其实,阿龙自有其难处。他虽然很有政治见地,但念书却念得很辛苦。又不如我们这些上过山下过乡经过阶级斗争风雨洗礼的大陆同胞能吃苦,在美国洋插队的 日子对他来说还真不好混。何况当时台湾经济兴旺生活舒适,回去可以找个轻松职业赚钱,甚至干出番大事业,为了张洋文凭而在美国苦熬多年不见得划算。(如今 出国的许多中国大陆留学生,就很类似当年国特这样的台湾青年,没有改善个人经济条件的原动力,又有个日益发达的祖国可随时当退路,有几个还肯像我们当年那 样刻苦读书卖力打工呢?)

十多年过去,我在美国又结交了很多台湾朋友,但却一直忘不了我认识的第一位台湾朋友国特老弟。尤其感叹:台湾这些年的政治局势真的向国特预测的民主方 向发展,别说不会再因看电影而审查留学生,还实行了多党制,连总统都全民选举了。他当年对“台独”情绪的担忧也切中要害,还有台海演习的大陆飞弹和中共的 政治压力,真迫使台湾人同仇敌忾,当为偏“独”的李登辉和陈水扁增加了些选票。不能不佩服当年那年纪轻轻的阿龙的确有点政治眼光先见之明,没白吹牛。也不 知在如今民主化的台湾,他的政治抱负实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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