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匆忙回北京，是因为母亲病重于2月28日入院，我也是一周后才得到弟弟通知的。母亲已经88高龄，病情危重但又有反复。得知情况后我和丈夫就准备回国探望，请弟弟发邀请信、办加急签证、订购机票、向上司请假，我还得为学生们准备出告假期间的功课……忙碌得无暇细思量。
终于到了北京母亲的家，也是海外游子的我视为“家”的地方。每次回家来，都有母亲迎接，可是这次没有了。她已经住到医院近一个月。但是，家里到处存留着母 亲的气息。我住在母亲空出来的卧室里，睡在母亲的床上，被褥枕头似乎还有着她的体温。睡在那里，好像小时候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卧室的写字台是母亲的领地， 就像母亲的性格，充实丰富，不拘小节，兴趣广泛，却又杂中有序。
家里依然处处可见母亲的身影。她订阅的报刊，依然码放在客厅茶几上和抽屉里。从这些她平时阅读的书报，能看出她的品味。信箱里还不断收到报刊和校友会等寄来的信件。可以想象母亲的日常生活，坐在客厅椅子上，举着放大镜翻阅这些，纸张之中还存留着她老人家的气息。
书房的书桌上，存留着的是母亲休闲爱好的气息。出身书香门第，爱好琴棋书画，知书达理优雅高贵。晚年的母亲独居而独立，她喜欢安静不爱凑热闹，她的爱好也 多是可以独自享受的。母亲依然在练习隶书和国画，时常和保姆下棋消磨时光。这里虽然不见“琴声”，但母亲除了看电视还喜欢听音乐，尤其是古典交响乐。另一 间卧房中有一套音响设备，她时常静静聆听，尤其当同样喜欢音乐的弟弟来陪住时。因此在母亲住院时，弟弟也带去随声听放音乐给她听。记得我小时候，母亲曾花 200元买回个顶上带留声机的大收音机，在当时可算高档电器。此后就常放唱片听音乐，多是古典交响乐或西洋歌剧。后来经历磨难那些唱片都被打破了。我远离 家乡已20多年，却不知母亲依然保持着这个音乐爱好。或许每次我回来探亲时，母亲都忙着跟我说话张罗招待我们，没有闲暇静下来听音乐。
母亲早年就喜欢种植花草，记得当年她养的昙花一现，还特意邀请亲朋好友晚间来观看。阳台上也爬满她种的瓜豆。我似乎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如今也擅长养花种 菜。不过自从老父过世，母亲搬入这个干休所新装修后的家，弟弟就不主张她种植物，嫌她总往花盆里放鸡蛋壳茶叶水的，有气味招虫子。但我理解老年人在孤独中 需要有带生命的东西陪伴，既然不养宠物，种些花草可以带来生气和希望。因此我鼓励母亲种花，还邮购过盆花作为寿礼送她。现在家中的阳台上，还有母亲种的植 物，每天我都为它们浇水。据保姆说，母亲不断把吃剩的果核种到花盆中，看着它们发芽长大。这些叫不出名的植物小苗虽然不好看，却寄托着母亲的希望，看着它 们一天天变化，会给老人寂寞的生活带来欢乐和盼头。
客厅里挂着的寿星图，是我送给母亲八十五岁生日的寿礼。母亲的阴历阳历生日在二三月，我一直无暇回国为她庆生。老父去世后的十多年来，每当母亲寿辰来临 时，我都会邮购礼物送她。开头是惊喜，后来她会盼着。礼物有水果花篮、盆栽植物、绒毛玩偶、生日蛋糕等。那年正逢中国武清年画博物馆的几位艺术家来访美 国，我看到寿星图很有中国特色，就订购两幅委托他们回国后寄给我母亲做寿礼。除这副老寿星外，还有一幅大寿字中含百寿字的。看来母亲也很喜欢，一直轮流挂 在客厅中，来客人还常在这画幅前合影。今年是母亲米寿八十八，在她阴历生日正月二十六之前，我上网订购寿礼，可不知为何那个叫什么88的网站却偏偏在老人 88高寿时不给力，总也无法付款成交。我只好在母亲生日时打电话问候，母亲乐呵呵地叙说今天多热闹，很多亲友来电话，她已经吃了长寿面。虽然她没提，但我 想她可能盼着我的年度寿礼送到。当时我以为错过了阴历生日，我还可以邮购礼物在她3月10日的阳历生日送达。谁知，却没有机会了，三天后她就进了医院。母 亲的米寿阳历生日是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这使我后悔万分，给我留下莫大的遗憾！
母亲住在医院冠心病特护病房，每天只有一个半小时亲属探视时间。回北京的一周多，我们每天去探视。之前她有若干天无法进食，虽然靠输液补充营养，加上她本 来较胖可以消耗一段，但吃不进食物就无法补偿元气。我们就想法做些有营养的流质食物。老公擅长熬粥，开始用高压锅再用普通锅煮粥，但依旧不能把米完全熬 烂。我们曾想买个搅碎机(Blinder)再搅拌一回。后来我发现厨房里原来有个豆浆机，不光能做豆浆，还能做杂粮粥和菜果汁，母亲平时就用这来做粥水 吃，她还是生活得很讲究的。老公尝试用这豆浆机，觉得很好用，先加热做五谷粥，再用菜果汁档搅拌牛奶鸡蛋熟菜等。我们做出的粥汤内不光有大米小米燕麦等五 谷，还有牛奶鸡蛋鸡肉和瓜菜，富含各类营养。每次喂给母亲吃时，我都絮絮叨叨地告诉她是怎么做的，还起了各种名字：奶油鸡茸汤，南瓜燕麦粥，西兰花蛋羹等 等。虽然她一会儿血糖高一会儿钠高，因此盐糖都不能加，但味道还是不错，母亲很爱喝，越吃越多。几天之后，她的气色和状况居然好了不少。
这次回北京真不知还能带些什么母亲需要的东西？这些是我送到她病床前的，波士顿龙虾绒毛玩具，远道跟我们来陪母亲。去年秋天在佛蒙特州买的枫糖浆，给母亲冲水她说很好吃。西洋参含片，每天让她口含一两片增加些力气。
带给母亲的一件特殊礼物，是我的美国学生们画的卡片。请假离开美国之前，当我告诉学生们我要去中国探望重病住院的老母亲，一些学生在课堂上嘀嘀咕咕，我还批评他们不遵守纪律。那堂课结束前，一个女生过来递给我这张卡片。
原来，学生们绘制了祝我母亲早日康复的贺卡，用中文写了祝愿词，并轮流签上名字。我很感动，含泪拥抱那些懂事可爱的美国学生们。现在，我把这张交给病床上 的母亲，带来大洋彼岸一群美国孩子的爱心，并告诉母亲这张卡片的故事，说这只胖胖的国宝熊猫真有点像母亲呢。母亲笑笑说：谢谢他们。
这就是母亲住院的特护病房。每天我们要等在这扇紧闭的大门外，到了探视时间才能按铃。门上的小窗开后露出护士的脸，问明是哪床家属，放你进去穿上鞋套戴上 口罩，才能进入病房。没用两天，医护人员就认识我们了。后来医生还特许我早上也来给母亲喂一次饭，每天上下午两次，我们从家步行两站路到医院，进入这扇神 秘的门内。
特护病房与普通病房很不一样，所有护理由专业医护人员实施。不需要自家请护工，家属每天也只能二人次探望共一个半小时。这所军队医院的服务还不错，重病中 的母亲只要稍清醒能说话，就不忘对医护人员表示感谢。小护士们也都喜欢她，甜甜地称她“奶奶”。一生优雅尊贵的母亲，到了病危之际，还仍然活得体面，保持 着尊严。也就受到人们的尊敬。
50床，是母亲的病床。我们是50床家属。这间病房，这张病床，存留着母亲的气息。我在这里为母亲喂食，跟她聊天，给她擦身。虽然她已没气力说很多话，但 在爱吃时会点头表示“好吃”或者“还要吃”。擦洗手脸身体后，她会说“好舒服”。有一天母亲发烧38度6，我用持续擦洗帮她降温。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发高 烧，糊涂中觉得肚皮上一股清凉，顿时清醒很多，看到是妈妈在用凉毛巾为我擦拭身体。如今，轮到我来回报她老人家了。
监护病房中到处是仪器，几天下来我们就熟悉了这些体征指标。最上面的是心律，往下是血压、肺携氧量、和呼吸次数。母亲是因为胸闷憋气诱发心梗送院的，当时 顾了抢救心脏和高血压用药量大，造成肝肾负担过重。待到心脏血压稳定些，肝肾功能却发生不可逆的衰竭。究竟老人年龄太大，各个器官本来已经功能衰退，这么 一折腾便出现全面崩溃。肾脏肌酐值从100多升到500以上，本来以为不可逆转了。但经过我们护理的这些天，医生都惊诧有些指标令人不可思议的好转了，肌 酐降到300多，肝功能也好转，检测表上几个指标都还可以。唯一不足的是携氧量应该在95以上，但母亲的总在85左右，虽然加了氧气管还会感到憋气。但到 我们快离开前，这个指标也回升到90左右甚至接近95了。母亲很顽强，在与死神搏斗。加油！在我们要离开回美国前向她告别，她还抬手再见说：“保重！”
尽管不舍，依然无奈，请假时间有限，我们不得不离别亲爱的母亲返回美国的职场。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我身上和心中带着母亲的气息，从家里，从医院。记着母亲健康时的音容笑貌，也留着她重病中的坚强身影。感谢丈夫陪我回来探望母亲，为我提供了有力的身心支持和实际帮助。
回到美国仅10天，收到消息，母亲于北京时间2014年4月15日早上8时20分与世长辞！
那几天，北京又有雾霾。母亲最后的日子，在雾霾天发病，住院一个半月，在雾霾天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