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耆老不羡仙
·楼 兰·
九九重阳，原是结伴登高思乡怀友的日子，而如今成为中国的“敬老节”。也许因为“九”为高数，代表高寿讨个吉利吧；或者因为这个晚秋节庆可象征着人生的暮 年。这个重阳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叶色绚丽，令人心情愉快舒畅。在这敬老节，开车上下班路上，一些往日忽视了的温馨风情画面，引起我的注意。
白发苍苍的老人，踏着满地金黄落叶跑步锻炼，步履缓慢却执著。满面皱纹的老妇，在自家院内忙碌，为盛开的鲜丽菊花松土施肥。一对黑人老夫妇，手牵着手蹒跚穿越马路。体态硕壮却秃了顶的老汉，手举一台长镜头相机，悠闲地对着火焰般橙红的秋叶取景拍照。
正在路旁给违章者开罚单的摩托骑警，身材挺拔魁伟，威武的黑色警服皮靴，映衬得一头银发格外醒目。虽说不断提高的美国退休年龄已直逼古稀，但这位起码年过 花甲的警察大爷还在从事如此高危险高强度职业，可着实令人肃然起敬。我时常看见他在路边潜伏，甚至冒出过一闪念：要是也能被他抓一回，跟这警察帅爷聊几 句，倒也挺酷。
“敬老节”让人想到“尊老爱幼”，但在我的词汇中应该叫“崇老怜幼”。通常，人们小时候会羡慕成年人，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但一旦长大到一定年龄，就开始惧 怕变老，而开始羡慕起年轻人了。而我却有所不同，年少时就一直乐意与年长者交往，加上当年长个子发育都较早，因此从外貌到心智显得比同龄人成熟老气。也许 是自幼经历坎坷好学多识的缘故，与年轻阅历浅者的共同语言较少，后来谈恋爱找老公也偏爱年长成熟型的。岁月如梭，转眼从少年、青年、到中年，如今已过天命 之年的我，人还不算老而心已老。尽管知道很多人其实更爱慕青春年少，我却喜欢倚老卖老，绝不装嫩扮小。
至今我所羡慕崇拜的，依然是比我更年老的人。虽说现代社会，人生古稀已不新鲜，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耄耋高寿。尤其近几年，若干与我年龄相仿甚至更年轻 的亲友熟人患了重病甚至突然英年早逝，使我不胜唏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病患或死亡的降临，是不在乎人们的年龄的。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 都应该随时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每当看到那些年高的长辈耆老依然在生活着，有的依然脑筋灵敏精神矍铄，也有的满脸沧桑或浑身病痛，我在羡慕他们的长寿之时 都会想：自己不知有否那福份活到他们这岁数？即便活到那把年纪，是否能活得比他们更健康？
反而是看到更年轻者，我却多了些怜悯之情。他们还未有我们过来人的某些阅历，因此总会在某些方面显得浅薄幼稚。当有些年轻人因为天灾人祸而早逝，甚至未能 活到我现在的年龄，更别说像耆老们那般长寿了，我多么为这些青春的生命而惋惜。青春是“美”，却算不上是“福”。更多的人有过青春，但较少的人能够长寿。 因而我并不留恋青春，在年轻人面前，我丝毫不会为自己相形见拙而惭愧，也不会争强好胜不服老地跟他们比拼，更不会为抓青春尾巴去追新一代人的时髦。即使我 年轻时没尝过如今年轻一代的很多享乐，但我们经历的苦涩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宝贵人生阅历。我曾拥有过青春，因此我不羡慕青年人。我尚未到老年，因此我羡慕 老年人。人们对于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是不大会眼馋的；倒是对未曾获得过而且不知是否能够得到的东西，会怀有深切的向往与好奇。
回中国时，羡慕国内同胞们五十多岁就可退休，身体精力尚好，就过起悠闲日子颐养天年。到附近一个小公园散步，发现白天公园里都是退休的老年人。要说老，很 多人其实一点儿不算老，身板健壮，精力充沛，打扮得体。成群结伙，有的钓鱼，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演奏乐器，也有的带着孙辈玩耍。我让多年未回国的丈 夫看看国内老年人的这般幸福生活。在美国仍然被资本家当小伙子使唤的他，有点被虐狂似的良好自我感觉，以为自己还不至于老到这整天享清福的份儿。然而，旁 边小朋友一声问候：“老爷爷好！”公交车售票员的关切：“老师傅，要不要给您找个座儿？”打破了他老人家的青春梦。我偷着乐：您老儿既然已年过花甲，能倚 老卖老占便宜还谦虚啥啊！？他立马觉悟过来，有优待不用白不用。再到哪儿参观，他都掏出驾照申请老人免费或半价。
虽然觉得国内退休和耆老达标年龄是有点早，但让我羡慕的是，京城里，60岁以上耆老乘坐公交汽车和进公园居然都有免费或减价优待，怪不得人家有空就泡在公 园里，既不耽误享用人间烟火子孙满堂，又能够体验不愁衣食不劳神的桃花源，简直连神仙也比不上呢！其实，真正有福的生活，是无论年龄与财富的，而与心境有 关。如果事业、财产、名誉、地位等等，给你带来的是压力与负担，甚至劳疾与争纷，那么这些身外之物就不是福份，而是噩运与秽气。无论哪国，从历史帝王到现 代名星富豪，都不乏未及垂老便撒手人寰者。按迷信说法，人生祸福皆有定数，若过早耗费太多心机精力体能，享用掉过多的财富资源，气数便早早尽了。就算不信 迷信，却不可不信事实——长寿老人多是普通百姓，尤其是在乡村过着俭朴日子的人。或许有人说，宁可不要长命百岁，也要尽情享受富贵荣华。可如果没有长寿者 的生活经历，哪儿有资格吹这样的牛？何况花天酒地骄奢淫逸根本不叫活得精彩充实自在，反而是一种累心累人的荒唐无聊活法，丝毫不会令我羡慕。
相对于中国人热衷于团体玩乐，美国人似乎更倾向开发个人爱好，因此人到老年也能独自享受各自的兴趣特长，就像那些慢跑、种花、摄影的老头老太。具有爱好的 老年人更能够消磨时光耐受寂寞，将恬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令我更加羡慕。我鼓励国内的老母培养种花练字等爱好，但国内老人更依赖集体项目，要有老师上书 法课才有兴趣练字，或自发组织合唱队才肯抽空练歌。老母亲年过八旬，虽然有很多慢性病，却脑筋清醒生活能自理，不过平常的日子多是独自居家，最难耐的是孤 独。若能靠业余爱好自我享乐，会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因此我想，应该尽早培养储备适合老年生活的兴趣爱好，这也是人生计划之一。很多人的爱好是从小或年轻时培养的，在不同的年龄段，兴趣爱好也有不同。但随着 暮年将至体力减弱，最终都得摒弃那些高强度高消耗的，而能保留到老年还能当日常消遣的爱好，需是既悠闲实惠又不太费体力的家内项目，如琴棋书画读写，歌舞 拳操散步，种植烹调工艺等。如果青壮年时只会耍武的不爱玩文的，到了老年耍不动那些室外的大运动量的项目了，兴许反而活得更苦闷。
人生晚晴，仿佛这艳阳秋光，虽然不像春天那般生机盈然，不如夏季那样茁壮茂盛，却能绽放出更丰富的色彩和魅力。没有秋冬的世界，会失色不少。在这敬老的节日，对耆老们献上的，不必是可怜与施舍，而应是真正的尊崇与敬佩。
（写于零九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因好友亚非病重而发感悟。）